“女郎,您要的煎包。”
然而韵文却只是盯着面前的那盘比她印象里要大出太多来的煎包发着愁。虽说这一方地有一方地的风貌,可她原心思着不过就是一煎包,汝南又未比颍川南下了多少路程,怎得也会有这般大的不同。
原先她盘算好了,既然汝南到洛阳去定会经过颍川,索性在颍川先歇上一歇,这几日一改牛车用马车颠了这一日半的,实在是给她骨头都要颠散了。
她原先是来过颍川的。犹记应是她八九岁时的光景,周家受邀去了庾家大房的婚宴,阿娘同那庾家主母是闺阁之中多年的密友,多年未见自是有数不清的话好说。
奈何她怯生。
她犹记得那宴会上来了好多好多人,侍女们端着各种式样的盘子从她身侧的头顶上边掠过,投下来一个个黑糊糊又歪七扭八的圆影,她总觉着它们像是要生吞了她一般。
家里边教过规矩,在外边做客,若非是十分熟稔之人,则不得轻易张口说话,这叫矜持。因而她只好瑟缩在阿娘身后未敢言一语。
后来有个扎着姑娘家双髻的人儿捏着柄绣了黄绒绒的鸭子,直蹿到她面前,盯着她道:“真是个面皮薄的乖儿,我在颍川还真没见过你这样明秀的,不像是我们这儿附近的,倒生了张南边蒙了多年细雨的美人脸,不如你留在大房里可好?”
话是直白中略显露骨了点,可她大约也瞧得出,这是个性情中人,虽说八九岁时的事儿她印象里也并不明晰,可那一日实在是有些惊着她,这事儿便格外印象深刻。
之后在返回汝南的途中,她才从阿娘的口中知晓,先前那舌头直的女郎便是庾家主母嫡出的姑娘,叫庾思莹,小字连琢,排行老五,上头还有两个哥儿,一个便是当时那宴席的主人家,庾家的嫡长子庾安丰,还有一个名叫庾安林,排行老三,听闻长得白净喜人,她没见过。
庾家还有一房妾室,其中详尽细碎的并不清明,庾夫人也不好同她阿娘说,只知这些年出了二个庶女郎和一个庶子:排行老二的姐姐庾思晚、排行老四,只比五女郎庾思莹年长三个月的庶子庾安浩,以及排行最小的姑娘,打娘胎里就弱着身子的病美人庾思茗。
庾家作为如今宫里边皇后娘娘的娘家,虽不便直接在朝堂之中任职,可庾家郎主雷厉风行的做事风格和待人处事的圆滑叫人望而止步,到底还是掌握几分话语权的。家大业大的后果便是家中后宅绝不可能清闲,后院大权全部交由庾家主母打理,这么些年就是本性柔弱那也都练得脾气硬挺起来了,可就是这样,平日里仍旧不是姑娘们之间争强好胜地斗,便是那拧着腰弄着扇的明递眼刀暗吹枕风的,这日子实在是过得憋屈。
阿娘说,总算好在庾家主母嫡出的长哥儿娶了太原王氏二房的嫡次女,倒是能那房人消停好些日子,毕竟王氏的人,也不是她一个妾室能高攀得上的枝儿。
说到底,不论是琅琊王氏,还是太原王氏,亦或是自琅琊分了堂久居洛阳的王氏,但凡攀上这个姓氏,恐怕出门都恨不得叫全天下人都知道自己生在这般了不得的家室之中吧。
“还世家大姓呢,守约这种小事都做不到,真当自己比司马天子家还尊贵了不成!”
周韵文一想到自己被这般放鸽子,还是在这种决定她未来人生走向的大事上被放了鸽子,原本瞧着面前的煎包就有些头疼,此刻更是被气得胃里堵得慌。
她用力晃了晃头,想把这些纷扰的思绪统统从脑袋里甩出去,不知为何脑中又闪过了那幼时扎了双髻的庾家五姑娘,算起来也是六七年未见了,都说女大十八变,也不知她这些日子在颍川若是恰巧能碰见她,是否能侥幸认得出来。
可以想到今时周韵文又有些犯头疼。原本想着怎么着颍川这地方她也算是来过,然而却忘了这物价人情等的种种她是一概不知。
今日这煎包便是个活生生的例子。
少女有些无可奈何地握着手中的筷子,轻轻戳了戳面前的煎包,亦有些无可奈何地夹起来尝了一口,忍耐了一会儿还是终于重新放下了筷子。
大约是在府里一张嘴被养刁了,香鸿楼的东西只是瞧着卖相好,实则并不适口。
原本她都认了,就当入乡随俗买个教训,可老天爷似乎是拿定了主意不愿让她吃口安心饭。
“哭什么哭!没脸没皮的东西!”
楼上忽得一声女子的尖叫,接着便是头上传来好一阵嘈杂,周韵文仰着回头便见一个女子散乱了发丝伏在地上,满是泪痕。她抬着头,目光的方向是个一身鹅黄色锦缎裙袂,叉着腰的少女,身边还立着个温润公子哥。
立着的少女听她哭得嘤嘤哼哼的,只觉心里烦得很。“我们庾家已经对你是百般容忍,足够仁慈的了,你最好是识相些,这样对你还有我们庾家都好。”
“不!不要!奴家这一辈子就认定了三郎,奴会伺候好三郎的,五姑娘你又何必说话这般难听,还要将奴赶尽杀绝啊五姑娘!”
那匍匐在地上的女子一边哀嚎,一边手快地攥住了那立着的少年郎君的衣角,“三郎,你怎能如此狠心啊三郎!奴可是什么都给您了啊……”
周韵文瞧着那楼梯上边的动静,整个人都傻了。她心思自己入的也并非是什么路边那些个寻常的脚店,瞧着这香鸿楼的装潢气势,就算是这大堂之中的散客,衣着不说是多般华贵,到底也算是洁净平整。
怎会有如此泼妇来这里胡闹!
楼下及楼上一众人等瞧着他们这边的热闹,瞧得那地上的女子心里直打鼓。可她瞥了眼那背着手温润的少年郎君,心里那最后几丝羞愧也被欲望吞噬干净,心里一横便紧紧抱住了他的腿。“三郎……放开我,你们都别来碰我!”
几个穿了侍从服饰的小厮自后边涌了上来,用力想将那泼皮无赖的手掰开,谁知道她一个瞧着柔柔弱弱的女子还能有这般大的气力。
少女气得牙痒痒。“环眉,是我们庾家少你吃还是少你穿了?你说我说话难听,你自己心里边害臊不害臊!好,既然你不觉着丢人,不过是我庾家惩治一个下人的事儿,旁人若是爱笑便笑去好了!”
她手中使了好些劲道,甩了环眉响亮的一巴掌,整个香鸿楼瞬间一片寂静。“你一个妾室房里的侍女在外头生的一个下贱坯子,不想着在你们元净阁里头好好伺候主子也就罢了,仗着自己生了张稍有几分姿色的皮,便想着飞上枝头当凤凰嫁给我三哥哥。
如今我三哥哥已然定了亲事,你瞧着这正头夫人是当不了了,便想着法子要上我三哥哥的塌,到时候生米煮成熟饭了,你好明目张胆地以我三哥哥通房的身份入了他的屋子。等陈家女郎嫁过来,便逼着她喝你妾室的茶,好让你抬了身价自己这条贱命也好当一回主子。就算是陈家姐姐不喝你的妾室茶,你也有法子,便是再故技重施,你好怀了孩子大着肚子,硬逼也要逼着正头夫人抬你作妾室,我可有说错?”
那环眉明显是愣住了。也便是这么一愣,手上抱着那少年郎君双腿的力道也就顿住了,被他寻了机会硬是退了出来。她刚想再度环抱回去,那身后边的侍从们便手快地将她双臂反着按到了地面上,逼着她好生在二位主子面前低着头跪下。
“我,我……”
啪。
环眉的脸蛋上又受了那少女的一巴掌。“你什么你,得亏三哥哥多长了个心眼儿同阿娘说了,叫我也盯紧你一些,这才没让你进了三哥哥的屋子,若不然还真让你得了逞,到时候你拖着个身子要挟我们,还真就说风是雨了!落珠——”
身后边上来一个侍女扮相的女郎,瞧着同她主子也是一般大的年岁。“女郎您放心,主母一早便叫了人牙子入了府,就等着您这儿的鱼钩钓上货来呢。”
环眉这时候才终于意识到事情的不对了,拼命高喊着救命,一会儿说着庾家草菅人命一会儿说着自己是庾家三郎的通房,这一幅疯癫痴狂的模样,哪里还会让人注意到她尚存的一点还算是姣好的容貌。她用力想挣脱庾家下人的束缚,可方才闹得这一出叫整一个香鸿楼的人都知道了,这就是个一心想飞上枝头的烂山鸡。大姓世家里边这种事儿多得很,虽说也没几个敢真正在府邸外边闹,总归大伙儿也是见怪不怪了。
何况庾家的事儿,在这一整个颍川也没人能插得进手:庾家可是皇亲国戚,谁人不知当今皇后庾氏,又试问谁敢在老虎头上拔毛?
周韵文一个并非是颍川本土人士的都尚且能理清楚这里边的关系,更别说这些久居于颍川的人了。
“你喊呀,你叫呀,你看谁来听你辩驳为你说话呀!”那鹅黄裙袂的少女发了话,叫随侍们无论如何,拖也要将她拖回庾家。又是叫来了香鸿楼的掌柜,说难为今日大伙儿看了场她们庾家的笑话,扰了清净,在场众人的吃食全都由他们付账,手一伸,一旁的少年郎君便掏了沉甸甸一包银子出来。
周韵文咂舌。皇亲国戚就是阔气。
可她一偏头,瞧见那环眉还是不死心,沦为阶下囚了还满口污秽想着诋毁人家的清白,长久不作声的少年郎终于皱着眉攥了拳,不知从哪儿寻来了块布塞住了她的嘴,这才重新还给香鸿楼一片安宁。
闹剧终于是散了个干净,可不等周韵文想出如何才能将自己面前这已经完全冷掉了的煎包解决掉时,却忽得听见那道女声自楼上缓缓落到她面前。“哟,这是哪家的娇娇女郎自己一个人偷溜出来,身边连个侍女都不带?”
周韵文也不作声,仔细放下来手中的银筷,又理了理本就没什么褶皱的锦缎衣袖,良久才终于开了口。
“是来得仓促了些,原本我也没想过会来等一个叫连琢的女郎”
她抬头,庾思莹笑得像只狐狸。“这不巧了,我在等一个叫绵绵的女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