少年长她三岁,明年便能行冠礼了,又怎可能什么都不懂。
他唇边噙着笑,眼中闪着光,目光炽热又有些闪躲。
也亏他赶得及时。他小心翼翼捧在心尖上的绵绵还未被那所谓的婚约束缚。
天知道他当时紧张地一口气狂奔回汝南,发现她甚至连那所谓的未婚夫的面都不曾见到过时,他心里是多么庆幸。
何况他记得清楚,汝南向来有道不成文的规定:女子即使身上背有婚约,但若是过了及笄之年两年后还未能履行,则可另择佳婿,不算违约。
他还有机会。
心事难掩,耳根爬上一抹绯红。只可恨都过去二年了,他的绵绵除了变得更漂亮了之外,似乎在另一方面还是没怎么开窍啊。
虽然不断安慰自己应慢慢来莫着急,可越是这般想,心里越觉得像有猫爪挠着得痒。低头瞧着那挽了简秀发髻的人儿,越是觉得好笑又无奈,心里边也是觉着这事儿也不好同她直接挑明了说,越想越别扭,不觉叹出了声。
这一声倒是让周韵文终于回过神来了,原本脑子里还在仔细斟酌着同他解释的措辞,此刻是秀眉一拧,哼着声沉不住气地揪住了少年的耳:“都说了,不准再唤我绵绵,我都及笄一年了!你不嫌臊,我还要面子呢!”
袁宇吃痛,忍不住想伸手去捂自己的耳,却又担心自己这样不觉地摸了她的手,她若是生自己的气了,怕是还要不知多少日才能再见着她一面。小心思在心里边绕了好大一圈,这才终于有了决断,求饶着女公子饶命,那声音要多凄切有多悲凉。
即便如此,他还是忍不住偷瞄了去瞧她此刻的模样。
在他眼里,好像周韵文不论做什么都是这般软绵,叫人提不起气来,不愧是他阿娘当年给起的乳名,实在贴切。
袁宇揉着自己本其实并没有怎么被揪红的耳,笑盈着弓下身子,柔声问着面前的人儿,“你什么都不同我说,我又当如何帮你?”
周韵文扁了嘴沉着气,没好气地剜了他一眼,终于才正了脸色。“我想逃。”
少年轻微挑了下眉,甚是不在意。“好啊,我带你走便是。想去哪儿?”
“离开周府,离开汝南,去洛阳。”
“这还不简单,去洛……等等,你方才说什么?”
原本还有些吊儿郎当的少年忽然整个人认真起来了。“怎么忽然想到要逃去洛阳了?绵绵你说,是不是你阿耶又逼你去读那什么女训女戒了,还是他又要让你等那个根本就没有将你放在眼里的王家小儿了!”
“那是琅琊王氏的正宗长子,我算了算,应当是比你年纪要大些的。”
周韵文小心纠正着他的话,可见少年脸色越发阴沉,隐忍着正欲发作,连忙解释着将潜在危险重新堵了回去。
“诚然我是不愿嫁的,可阿耶若是知道我的想法,定然又是要将我关在屋里罚我思过,倒不如抓紧跑了的好,跑到他们根本寻不到我的地方,到时候谁爱嫁他谁嫁了便是,说不定先帝那会儿子的指腹为婚,到了今日便也不作数了呢,想来阿耶也应当是不愿看着我去那王家深宅大院拘束着一辈子的……吧。”
那身请了人家精细地绣了燕绕海棠连枝纹样的,就连锦缎料子也都是汝南少有的丝缎锦料水色罗裙,此刻衣袖在她手中被揉地皲皱,湿润着眼委屈地望着他,“可你也知道,阿耶不曾教过我骑术,我一个人肯定是逃不出去的……”
“好,都依你。”
周韵文晃了神,预备却未能言出口的保证词便也生生地堵在了嘴边。
少年依旧是随意地倚靠在门框上,好似她方才说得只是向他提出想要只猫儿狗儿一般轻松容易。
亏她还想了这一小路的托辞,原这人是不知道拒绝的吗!
愣神不过片刻,少年笑着用手轻轻弹了弹她的额头。“既说都依你了,怎么还不高兴?那我们何时走,此刻可好?”
他手上虽不怎么用了力,却因是习武之人,原本自己的力道就要大于旁人一些,又落在平日里便娇生惯养的周韵文身上,痛感还是有的。
这若是从前,她定然要将此事作为少年的一个新把柄仔细记着,好在将来见着了袁家主母时狠狠数落一番出了今日的这口气。不过如今他爽快答应了带自己逃出去,周韵文仔细斟酌,还是决定大发慈悲,将此两相抵消了。
她抬头,对上一双潋滟明亮的桃花眼,“倒也不急,你不是方才从军营里边回来吗,这才刚回你们袁府不过几个时辰,你……”
“他们管不了我,不必担心。”
少女绞着帕子,似乎准备要说些什么实在是大逆不道的话来,然纠结了好一会儿才带着不太确定的意思开了口,“那便,明日辰时三刻?”
袁宇轻笑,终于还是没忍住,伸手带着几分故意的意思揉乱了她梳理整齐的发髻。“那我带马来,可切莫贪睡误了时辰。”
来不及等她确认,便已伸长了臂挥手同她道别,狂奔离去。
梳理齐整的高马尾于身后轻摇,少年笑得欢喜又明媚。夕阳镀于身,揉碎硬朗的边界,周韵文立在周府这边朝着他那远处瞧着,是他宛若初阳,同那垂暮的落日柔暖相融。
她想他方才来时,应当也是这般模样吧。
脑海中再次浮现先前二人那显得有些草率的约定。
辰时三刻,这个时间她不过只是随口一说,他却直接应下了,那副神情,恐怕是她说个什么时辰他都会应下的。
等周韵文再次回过神来时,夕阳金芒已不再耀目,少年身影也是无处可寻,转身回望,周府里也已陆续挂上了夜间的笼灯。
后院里,门扇轻合,青铜落锁,终是在关门前最后留下一句只属于她们二人的少年心事。
“那我暂且信你一回。”
只是她也没有想到,袁宇同她说得那句“他备马”,会是这般夸张。
她一开门,瞧见的便是少年着了竹青色的短袍,坐在马背上牵着绳低头,双颊微红,睁了一双清澈的眼望着门外边的槐花树。
听见门上的动静,便迅速翻身下了马,自然熟稔地从她的手中接过包袱背在自己身上,又笑着向她伸手。“我带你走,仔细抓紧了手。”
少女此刻瞧着还有些瞌睡,整个人发着懵,只觉着自己腰上一紧,整个人已经离了地,等再度缓过神来时,才觉已经坐在了马背上。
少年自然是坐在她身后,在她看不见的地方面颊又红了几分,然而只是附在她耳旁轻声说了句“坐稳了”便轻轻踢了下马的肚子。
周韵文从未骑过马,此刻虽行得慢,却还是觉着颠得有些头晕眼花,手里攥着勒马缰绳的动作也不觉收紧。
“怕了?”她下意识地摇头否认。
少年的嗓音自她头顶传来,她听见袁宇的话中带着笑意。“又不会笑话你,我护着你呢。”
周韵文这才察觉到自己身后,他坚硬的胸膛正贴着她的背,整个人被半环在他的怀中。她能清晰地感受到身后少年的呼吸起伏,以及那快得有些吓人的心跳速度。
袁宇的胸膛极暖,甚至可以算得上是有些滚烫。这份温度也不觉中传递到她的面庞,又悄悄爬上耳尖。
虽说是自小便认识熟悉的人,但挨得这般近的时候似乎也不多,何况她又是个从小在府里规矩惯了的,总不免还是觉着有些羞涩与不自在。
今日这擅自离府出逃是她过去平淡的十六年中做过最大胆的事儿了。
“马儿行得慢时反而会更颠些,跑起来就好了。”袁宇一低头便瞧见了少女耳尖上的那抹红,面上的笑意更盛,却也并不戳穿她,“等出了城上了官道,那外边的风景才叫一个绝,你定然会喜欢的。”
周韵文心里忽然猛地一跳。他说的是你定然会喜欢,而不是你应该会喜欢。少女坐在他的身前,摸了摸正在城中缓慢前行的马首,听着身后少年那有力的心跳声,心里终于开始觉得有些不对劲,可究竟问题出在哪儿,她却也说不太清楚。
早间的城门口守卫并不算多,袁宇从怀中掏出了份早早地便写好了的文书,只说是宁远将军麾下的人要回去复命,向着那些守卫们抖了抖手中的文书。汝南不是洛阳这等有夜市又繁忙的皇城,平日里除了真正有公务在身之人,也就只有那些沉溺于酒色享乐中人才会在辰时想到在城中出行,更何况若这二人身上是半分酒气都没有。
守卫们大早上的上个早岗本就不怎么清醒,如今又是正值汝南的春困时节,瞧见那文书上清晰地盖了章子,便打着哈欠挥了挥手,放他们出城去了。
这还是周韵文头一回不是坐在牛车轿辇中出城去。
眼前的景象从汝南城中那些间间紧闭的商铺木门与它们各自门前纷呈的装饰逐渐转变成有些光秃的土地。马蹄轻踏,尘土飞扬,不过半柱□□夫眼前便有了绿意。
“这回可真要抓紧咯。”
少年终于不再克制着马儿的速度,脚下猛地一蹬,两侧景致便瞬间化作色彩的线,疾驰着划过身侧并朝着后方飞去。
“袁宇!你疯了!”周韵文一开始只觉着马儿的速度突然快得吓人。她是真的很怕,怕到自己原先一贯保持着的大家闺秀模样和规矩瞬间被抛到了脑后,紧攥着手中的缰绳,情急之下也管不了那所谓的男女有别,闭着眼窝向身后。
身后的少年笑得爽朗,见她这般越发紧张的模样,嘴上虽然说着“你若是害怕,那便降慢些速度”,然却又在马尾处用力一拍,速度是更快上了几分,惊地少女回过身来紧紧环住了少年的腰。
少年明显浑身一紧,原本还想着再继续捉弄她一会儿时,忽然觉着自己腰间的衣衫有些濡湿。
她在哭。
“绵绵,你且睁开眼瞧瞧。”
他虽也贪恋她的怀抱,然而绝不是在让她害怕恐惧之下的本能反应。他发誓自己是真的没有想过要吓到她,他连好好守着她哄着她高兴还来不及呢。
少年应声多次,周韵文也终于在给自己做了无数次心理建设后,重新回过头来,依旧是死死攥着缰绳,却还是克服了恐惧努力睁开了眼。
没有汝南城中的那些亭台楼宇,只有干净如同被浣洗干净的天际,身旁是城中完全无法看到的自己连名字都喊不出的绿木。
汝南城中的绿木大多都由匠人们仔细修剪过,成了各式人们所喜爱的模样,精致、秀美,是以用来点缀府邸,就连她们周府也不例外。
原先她并没觉着有什么不妥,可现下她才觉得真切,这些绿木才应该是真正的城外的主宰者,是有着生命的。
袁宇说得对。她果然更喜欢这不被束缚的自由感。这城外边的风景,她的确是喜欢。
少女想得投入,就连少年悄悄迎身向前,再次从后背轻轻将她拥入怀中都未曾察觉。
“韵文。”袁宇难得地收起了自己平日里一贯嬉笑的模样,望向周韵文的眼里有太多他一时间无法说清道明的情绪。
少女一愣,仰着脸看向身后少年,“这样正经地叫我,我还怪不习惯呢,怎么了?”
“我……”少年耳尖泛着红,眼神向下沉去,支支吾吾地过了许久才终于挤出一句话来。
“……前边有家客栈,若你觉得累了便歇歇脚。我带了些糕饼,郝记铺子的,是、是甜的,你要不……尝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