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02章
事情赶在周末,不耽误上课,叶曲桐被强留在陈郁芸家住了一晚。
原本陈郁芸执意要跟她待在一个房间,好好重温下母女情谊。
叶曲桐拗不过她,也赶不走。
但没到半小时她就接起了电话,黏黏糊糊的语气聊了几句,笑声张扬,便无声地冲叶曲桐摆摆手,捂着话筒小声说了句:“有事你直接找林阿姨,家里的事情没有她不知道的。”
叶曲桐看了下时间,九点不到,知道外婆这会儿才从七中收摊回家,赶紧打了一通电话过去,外婆欣喜地说着,“七中从下周一就开始要上晚自习了,虽然说是高三学生自愿留下,但是估计大部分学生都会留下,都想考个大学,你说是不是?到时候晚上出摊生意肯定好着呢!”
“嗯,教学条件有限,补课严查,老师也让我们自己多努力。”
外婆叹了口气,认命似的说着,“一个人一个命,生在哪里我们也改变不了,咱们至少不愁吃喝,还能供你读书。”
“嗯。”
外婆问:“你妈呢?这么久没见,你们娘儿俩没好好聊聊?”
“聊了几句。”叶曲桐习惯出门背上书包,里面都是复习资料,跟往常一样,她靠在床边一只脚落在地上,认真翻着错题集,“没说几句,谢叔叔留了一笔钱给我们,说是供我读书用。”
“你平时没吃他的喝他的,也没搬去跟他们住,他给你留一笔钱也算是宽厚。”
“也不能这么说,阿婆,我们日子过得去,这笔钱我就先不领了。”
外婆着急说:“别胡说!你这孩子跟谁过不去,也不能跟你自个儿和钱过不去。这有什么不能拿的,给你的就是你的,你妈妈平时给的你也不要,我都替你存着的。”
叶曲桐很体谅外婆的辛苦,也知道她这一辈子都在为这个家操劳。
所以叶曲桐也几乎从不与她争辩,只平和的持保留意见,“再说吧,现在也没急用。”
“等急用就晚了。”
叶曲桐没有附和,生硬的转了句话题,“阿婆,我明天就回去了!”
“也不急。”
叶曲桐笑着说:“您不念着我啊?”
“念啊,念你一辈子,以后你结了婚有孩子,我八十岁都能给你带孩子。但是……”阿婆坐在院子里,身上穿着叶曲桐的旧运动服,松开锁紧在脖子口的拉链。
想了想,才无奈地说着,“但是跟着阿婆怕耽误你前程,阿婆知道你读书用功,从小成绩就好,不用人操心,可是你妈妈现在能帮得上你,你就不要跟她置气,大人之间的事情不好说对错。”
“阿婆,没什么耽误不耽误的,您在说我就真往心里去了。”
“好,好,不说了,我收拾下摊位,等会儿洗洗就睡了,你也早点睡,别太晚了。”阿婆叹了口气,犹豫了一瞬,还是脱口而出,“你真该好好考虑下,她一直有心要照顾你的。”
叶曲桐咬了下嘴角,翻一页错题本。
这不是她第一次听阿婆劝说了。
她理解阿婆的意思,也体谅陈郁芸想过好日子的追求,但是记忆里她总是咒骂父亲怎么这么没出息,怎么还不去死,拖累了她们母女,又拿着她父亲的抚恤金,在隔月便没名没分带着她住进了谢先生的家里。
其实她没有受到过真正的苛待。
但短短四十天,叶曲桐的自尊心和她对父亲的怜悯,与陈郁芸的谄媚和没羞没燥赤诚相对,他们水火不容,像秋雨落入棉花芯,枝杆再笔挺,也沉甸甸地只能垂下头。
林阿姨来轻声敲门时,叶曲桐还没睡,整站在窗边迎着夜风看物理题,她神色一怔,搓了下捏紧试卷的指腹。
“来了,稍等。”
叶曲桐打开门,林阿姨直接开口说明来意:“小姐,还在看书呢?”
“嗯,在复习。”
“也不要太辛苦了。”林阿姨冲她和煦的笑着,“我上来是想问问您睡前喝牛奶吗?”
“阿姨,您客气了,我就不喝了。”
“喝一杯好入睡,高三嘛,复习备考费脑子,对喝点牛奶、吃点核桃也好。”
叶曲桐有些惊讶,自问没提过自己的信息,但转念想到陈郁芸说的——这个家里没有林阿姨不知道的事情,就又理解了一点。
叶曲桐有礼貌的拒绝说:“谢谢林阿姨,不用客气了,我没有这个习惯。”
“哦哦,我理解,有些人是不太习惯喝牛奶,接受不了这个味儿,就跟我喝不惯咖啡一样,怪苦的。”林阿姨笑说,“豆奶、果汁、酸奶家里也都有,您想喝什么就告诉我。”
叶曲桐苦笑了一下,“行,不过真不用。”
“那您有事喊我。”
“……好。”叶曲桐迟疑了一霎,斟酌着措辞问道,“林阿姨,今天那个男生……”
叶曲桐没有念出他的名字。
林阿姨寻常语气接了句:“你说修榆?”
“啊,对,修榆。”
林阿姨主动说:“你不记得名字正常的,他也是第二次来,上一次还是奶娃娃的时候,根本不记事的,他爸爸跟谢先生是战友,不常见面,毕竟家庭、地位差太多了,但是关系亲着呢,每一年除夕都不忘互相拜年问好。”
叶曲桐拖着尾音,“那他爸妈……”
林阿姨往楼下看了一眼,凑近一步小声对她眼角方向说着:“爸爸是病逝的,妹妹和妈妈就不清楚了,但这些年一直是谢先生和太太资助他读书、生活,估计……走了吧。”
“啊……”叶曲桐忍不住轻叹。
“您可装不知道听听就得了,具体的我也不清楚,偶尔听太太说的几句。”林阿姨越说越疑惑,“也是奇怪了,抛弃这么优秀的一个儿子,带着年幼的女儿走了。”
叶曲桐过分认真的聆听,实际上目光已经飘远,她感觉心脏好像是寄居在窗外摇曳的叶片上,不是她的,不听她的,静不下来。
她却又分不清这是同病相怜的惋惜,还是暗自窥探别人秘密的慌张。
叶曲桐只住了一晚,也只能住这一晚,周一她要如常回学校上课。
临近高考,三轮复习已经收尾,叶曲桐所在的潜县七中曾经是有着百年历史的重点中学,但近十年已经没落到连省内人都没听过。
师资一年不如一年,生源又受地域限制,县里但凡家里有点资金支持的,几乎都将孩子送去了市里读书,恶性循环。
别说这几年全校第一名都无望争夺清北的名额,大多数普通学生想考上本科都有不小的难度。
叶曲桐的班主任阎屏曾在多年前带出过全省理科状元,治学严谨,反复跟学生强调高考不是选拔性考试,不具备拼天赋和能力的环境,请大家务必悬梁刺股。
只有足够勤奋,只有超越自己的老师,才有可能考上一所世俗意义下叫得上名字的好大学。
才能离开小县城。
当初七中前几名的学生在一位年轻老师的带领下参加过一次全国中学生奥林匹克学科竞赛,最好成绩的同学排在第二名,顺利拿到了北京大学的降分录取。
叶曲桐和后桌陈芥分列第五和第七,均不符合保送或者降分录取的规定。
只有叶曲桐获得了同济大学的自主招生机会,相当于在高考前额外获得一次笔面试的机会。
但是阎屏老师那句“只有足够努力,只有超越自己的老师,才能考出去”或多或少刺痛了叶曲桐的自信心,所以她全情投入到高考复习之中,不再对这些极少数人才能走通的途径抱有幻想。
那是不属于她的道路。
叶曲桐离开之前仍要跟陈郁芸道别,做好了她会纠缠的准备,却被林阿姨好心拦下:“小姐,太太一般都睡到下午,被吵醒会发脾气的,特别大脾气那种。”
“是哦。”叶曲桐不用仔细回忆,也能想起陈郁芸有严重起床气的臭毛病,如同她动怒时喜欢砸东西一样。
“那拜托您下午跟她说一声了。”
林阿姨犹豫说:“那太太知道吗?”
叶曲桐冲林阿姨点点头,乖顺地跟她道谢,“也谢谢您这两天的照顾。”
“哪里的话!您是太太的女儿,我照顾您也是应该的,我现在……”林阿姨着急忙慌地往院子里看,“我现在就去安排车。”
“不用。”叶曲桐认真说,“我回家做长途大巴可以直达,没多久。”
“我之前查了,都快二百公里了!”
“这您也查了。”难怪陈郁芸说,这个家里没有林阿姨不知道的事情。
叶曲桐随意笑了下,知道林阿姨是好意,总想做得更周全,便问道:“阿姨,请问家里有晕车药吗?”
“小姐也晕车啊,那你跟太太一样,这么多年了也没见好呢。”
叶曲桐半开玩笑的语气说着:“我坐公交车不晕,可能坐不了好车。”
但传到林阿姨耳中,却有一种婉拒的意味,她忙说“她去看看有没有晕车药”,没再强说这个话题。
安静的一瞬,叶曲桐听到身后模糊的交谈,她转头,两人并排而立,却先看见换了一身黑色T恤的孟修榆。
又一次逆着光看见他的侧脸轮廓,额前的碎发很短,神情平静如潭。
聂惊羽本想抬手轻拍他的肩膀,扫过他的面庞时,适宜地放下,笑说:“你仔细考虑一下,国外教育承接方向很不一样。”
孟修榆微微张口时,聂惊羽的声音盖过了他的,重新接上了叶曲桐刚刚的话题,“是要回去了吗?”
叶曲桐怔怔的,因为当她察觉孟修榆此刻正望向她时,她就已经藏不住她紧盯着他嘴唇的那几秒。
“对,对的……正要回去。”
“开车送你们。”
“真不用,林阿姨也不用。”说完话叶曲桐才察觉聂惊羽说的是“你们”,赶紧补了句,“我不用。”
聂惊羽说话有一种高位者的从容,让人觉得任何事情都只是在公事公办,“叶小姐,我不知情的话,或许可以,现在知道知道你要一个人回去,我会不安心。”
“……好吧。”叶曲桐不知道眼光该看向哪里,索性双手抓在背包带子上,用力往上提了提,小心吸了两口气,才轻声问了句,“你呢?”
他的声音有些倦怠,像是之前聊了许久,“不顺路。”
“哦……”
叶曲桐蚊子哼一样的声音也被聂惊羽挡住,“可以顺路。”
静了几秒,见孟修榆还是那副波澜不惊的态度,叶曲桐忽然松了口气,像是茶水入口之前吹开的淡淡的涟漪。
叶曲桐如同来时那样,主动坐在后排,她不知道如何将缩进去的门把手调出来,也不敢乱按。
车内有野生鸢尾的气味,能让人联想到聂惊羽一丝不苟的精英腔调。
但不是叶曲桐喜欢的味道,她在家里待久了,闻到的味道很鲜活,栀子花有露水的浸润气味,灶台下腐草木灰其实散发的是烧焦橘子皮的香气。
还有用得太久、用得太勤的碗筷,闻不到什么,但是每次洗完手指上的肥皂水味都比洗其他东西要强烈。
叶曲桐靠思觉联调来舒缓自己即将在这辆封闭的车里坐几小时的恐惧,千万不要因为晕车呕吐,干呕最好也不要。
千万不要。
她在心里默默祈祷。
隔着车玻璃,叶曲桐遥遥看过去——林阿姨拍了拍孟修榆的肩膀,又冲他抬了下手,或许在告别。
但是叶曲桐想象不出来他这样的人,能有什么闲话可说。
叶曲桐禁止自己展开想象,一路铆劲跟自己的身体对抗。
路途上聂惊羽不知有意还是开玩笑,忽然说,他还从没给人当过“司机”。
像是暗指他们两个都坐在后排。
还这样沉默。
叶曲桐说:“麻烦了。”
孟修榆说:“抱歉。”
两个人几乎同时出声,又同一瞬看向彼此,叶曲桐下意识淡淡笑了下。
聂惊羽没多说,又问了一些关于学业的问题,只有叶曲桐像装置了自动开关一样,问什么就答什么。
说不上多冒犯,但也没有多么乐意,像极了新年才见一面、见面就要问考多少分、下次继续努力的亲戚。
叶曲桐应付得有些吃力,几次平缓的等停时刻,她的胃里都翻涌起了干脆利落的恶心感,手掌握紧纸团抵在膝盖上,暗暗用力,想转移自己的注意力。
孟修榆几乎没有出过声,连呼吸声都很轻,叶曲桐只敢趁弯腰去捡因为急刹而掉落的纸团时,扭过头看向他一眼。
孟修榆正不动声色垂着眼睛注视着她,不似她这样躲闪,睫毛干净的分明密长,直直地笼在一起,他几乎只有很浅的笑意,也总是攥紧掌心。
总像是在想着些什么。
这样暗处俯视两秒,她便有一种幼时沿河追日落,斑驳日影照满身的心潮在涌动。
叶曲桐回过神,矫健地捡起纸团坐直身体,思绪还在荡起涟漪,胳膊上却忽然有了一丝冰凉细腻的触感。
孟修榆拿手背似有若无地碰了她一下,不待她投去疑惑的眼神,他已经在椅背后司机的视线盲区摊开掌心。
那是叶曲桐见过的,他想要碾碎石榴的掌心,纹路异常清晰,比皮肤还要白皙,掺杂着刚刚触碰的凉意,令她忍不住幻想他的手指握上去是什么样的感受。
这种隐秘而又微小的想法让叶曲桐伸出手,但只是拿起他掌心的膏药。
她反应许久,才平复心情,意识到这是一张及时有效的晕车贴。
叶曲桐犹豫着张口,趁有人鸣笛,飞速轻声说了句:“……谢谢。”
孟修榆依旧闭着眼靠在窗边。
叶曲桐才敢转头光明正大看他一眼。
不知道他听见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