泸州城中心,皑皑白雪里一簇灿然火光,赫然是白莲教社庙。
高耸气派的门楼,把衙门衬得像个贫民窟。富丽堂皇的佛殿,远超泸州世族的府邸。
香火之盛,整个巴蜀的所有佛寺道观都不及零头。
过了三门,高矗的香炉喷出腾腾白烟,笼罩所有香客,人影绰绰。
正殿之上,白玉金塑的弥勒佛像耸立主位,俯视匍匐叩首的信徒,从殿内下至台阶,络绎不绝。
不同于主殿的低声祈祷,两侧偏门颇为喧闹。
左侧是法宝流通处,白莲教弟子高抬手臂,从指尖到肘窝戴满手串,高声吆喝。
“新鲜出炉的香灰琉璃手串——金色求财,红色求缘,又金又红,升官发财死老公!”
“没开光的十两,开过光的九十九!你没听错,今儿造福百姓,不要一两百,不要三四百,只要九十九!”
香客们一哄而上,生怕没抢到。
右侧是功德处。
弟子搬走满满一箱功德钱,换个空箱子。
除此以外,还有油灯供奉和蜡烛刻字的业务。
只要捐的银子够多,哪儿都能给施主刻字,后院经幢、殿下台阶、社庙房梁,银子够了,弥勒佛都能起身给名字挪个地儿。
老弟子翻出功德本,“弥勒佛要换底座,金老爷掏了五百两,说要把名字刻在莲花座。”
新弟子道:“不行啊,银老爷先给了钱,点名要刻字。”
老弟子道:“莲花多修几层不就得了。”
新弟子眼神一亮,“不如按莲花瓣数来,一个金主一瓣莲花,直接翻倍。”
老弟子睁大眼睛,痴痴看他许久,感叹道:“孺子可教也!”
正殿后面是超度堂,专门为百姓处理鬼魂事务。
一进门,先要取号。
门口有弟子引导,根据事务范围划分四种,驱魂、寻魂、诵经、以及其他。
百姓拿了号,分流去各自窗口,等待叫号。
等候期间,又有弟子协助填表,姓名年龄住址等个人信息,以及具体业务内容。
驱魂的业务最多,依据鬼魂身份继续细分化,家人、邻舍、仆从、仇人或是陌生人。
窗口后面的弟子叫号,百姓即拿表格前去,节省时间,具体阐述业务内容,签署协议。
最后一行是免责声明,【白莲教只理鬼务,不管人事,一切律例问题,概不负责。】
窗口后面的弟子神情冷漠,“十个值日完成,请耐心等待。”
百姓想要多问几句,弟子即不耐烦地招手高呼,“下一位!”
后院。
白莲教泸州分社正在举行年底集会,隶属天师悉数到场。
还未进门,便听得中气十足的男声响彻院落。
“我们的口号是什么!”
五十多个人声合起来,还比不过上一道。
“雄霸四方,天下共仰。受命于天,独尊白莲......”
社首仍旧激情满满。
“大声点!让大明听见我们的声音!”
“雄霸...天下...”
弟子们的喊声更低,说到最后,无不尴尬低头。
社首用炽热的眼神扫过他们,哼笑出声。
“今日早训算入考核评分。”
弟子们脸庞闪过片刻震惊,猛地昂首挺胸,用最饱满的情绪、最洪亮的声音吼出最羞耻的口号。
“雄霸四方!天下共仰!受命于天!独尊白莲——”
不等社首督促,弟子们自觉做起热身操。
一边运动做操,一边瞅着社首,表明热情和忠心。
一时之间,院落的每颗石子震动不止,地砖裂开道道缝隙。
社首满意点头,“按资历列队!”
话音刚落,队伍已经排成一行,一张张慷慨激昂脸孔面朝社首。
社首道,“微笑。”
弟子们唇角弯曲。
社首搓动手指,“开朗点,热情点,让百姓感受到白莲教的温暖。”
五十多个唇角同时翘到脸颊,极为狰狞,活似被鬼上身。
社首嫌弃摇头,“太谄媚!你们是天师,不是卖笑的,专业点。”
五十个唇角同时沉下,眉眼放出自信的光芒,好似一排业务娴熟的销售。
社首还是不满,“你们是房地产销售?要有自己的特点......”
终于有人不乐意,抱怨道,“到底要怎样!”
社首不悦皱眉,本想叱责这人,视线移到队伍前面,居然是金牌天师,又把骂声吞回肚子,迅速换副笑容。
“你已经达到完美,无须任何改变。一个月赚一万两!附带钱家送来的牌匾。”
其他弟子惊呼出声,震骇望向金牌天师。
唯有一个不合时宜的声音,“钱家是出名的抠,超度一个人才给一百两,你把他全家都送走了?”
不少弟子被逗笑,察觉社首的死亡视线,连忙收住笑容。
社首走向队首,高高一行人头断了一大截,在白苍苍这儿跌到腰部,拧起脸庞。
白苍苍看见社首严肃的脸庞,面露惊悚,“钱家真被灭门了?”
社首骂道,“别诅咒人家,那可是咱的大客户。”
在社首的示意下,金牌天师解释经过。
“钱老爷有两个儿子,打算废掉大少爷,改立二少爷为继承人。大少爷抢先下手,毒死钱老爷,肉、体死了,忘了把鬼魂送走。”
“连夜喊我去处理,超度费八千两。”
众人腹诽道:封口费吧。
“我出门后,悄悄递信给二少爷,情报费一千两。”
“二少爷带人杀过去,当夜把大少爷押进衙门,人证物证俱在,立即处斩。超度大少爷的鬼魂,又是一千两。”
“一日之内,合计一万两。”
一顿操作猛如虎,结局都是二百五。
钱老爷,白死了。
大少爷,白杀了。
二少爷,白花了。
最大赢家——金牌天师
队尾的新手天师问道:“这不算犯法?你和大少爷合谋杀人啊。”
金牌天师掏出驱魂协议,指住最后一行,【白莲教只理鬼务,不管人事,一切律例问题,概不负责。】
“准确来说,不是犯法,是合理规避律例。”
白苍苍忍不住拍掌,“受教了。”
大户人家的钱真好赚。
社首重拍金牌天师的肩膀,“大家要向他学习,抓住机会,灵活运用,绝不放过每一笔钱。最重要的是,准时交费,把白莲教当亲生父母一般供养。”
视线下移到白苍苍身上,立刻变得嫌弃,“可别像白某某那样,好几年没交齐会费,还死皮赖脸不走。”
白苍苍早已习惯社首的冷嘲热骂,展示专业的微笑,让社首感受白莲教的温暖。
社首更气了,“你怎么站这儿,好意思挨着金牌天师?”
“您说按资历排队。”
她眼里放出自信的光芒,“我可是泸州分社第一位天师。”
白莲教泸州分社创建得晚,也就这几年的事儿。
社首想起这个就头疼,当时门槛低,这家伙又和上头有点关系,他脑子一糊涂,就让她进了,现在可好,赶都赶不走。
早训内容结束,社首取出一筒红头卷轴。
“上头说了,今年的教社文化是‘团结’。为了展示咱泸州分社的齐心,咱们一起搞年末大扫除。”
“画师绘制劳动的场面,大家不要偷懒。”
不少弟子不乐意,嘟囔道:“万恶的形式主义。”
社首补了一句,“画师会画脸,旁边附上各人的名字。”
弟子们听说有给上头露脸的机会,连忙围住画师,又是讨好又是递钱。
白苍苍不感兴趣,正想溜跑,被社首喊住。
“今年的会费呢?想被除名直接说。”
白苍苍连忙回身,挤出乖巧的笑容,“没到年底,这不还有几日吗?”
社首道:“最低档的会费是五百两,今年你就交了二十七两,还差四百七十三两,抹个零,就当四百八两。”
白苍苍震惊,“抹零不是四百七么?”
社首瞅她一眼,“给我抹零,又不是给你抹零。”
白苍苍搓手,“今年形势不好,死的人不多,能不能宽限点日子。”
社首道,“形势不好,正好换行,别当天师。”
“不当天师,那我就真成乞丐了。”
“赚不到钱的天师,和乞丐有什么区别?”
白苍苍道,“我也没办法,就是那些蠢货没眼光,不相信我的技术,偏信那些装神弄鬼的花架子......”
社首抬手打住她的话头。
“别跟我来这套,每到年底都想蒙混过关,我私掏腰包垫过好几次,你一年比一年过分,今年居然只有二十多两。”
“年前交足会费,不然直接除名。”
白苍苍细细端详社首的神色,这次好像来真的。
最后一个月了,她上哪儿弄四百多两?
社首上下打量她,咂舌道,“同样是十多岁的年纪,江覆水都当上左护法,你连会费都交不起,瞧瞧人家瞧瞧你。”
白苍苍不甘被嘲,“同样是四十多岁的年纪,当年教主都跟着太祖打天下,你还窝在山沟里头,瞧瞧人家瞧瞧你。”
她顶嘴完,转身要走。
社首脸色一黑,从别人手里抽出水壶,塞进她怀里。
“团建活动别想溜,跟我浇花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