冬月的第一个夜里,泸州罕见地下场小雪,雪花堆在城门口的弥勒佛像,浸湿家家户户房门的驱鬼符。
山脚下的雪格外大些,驱鬼符浸润湿透,脱离门窗,一张张掉落。
哐地一声,冷风撞开农舍的大门,扑向床上的老爷子。
老爷子打个寒战,下腹一阵剧痛,感觉什么东西就要冲出来。烛火都来不及点,随手抓件外袍,跳出房门,直奔茅房,蹲了下去。
发泄一通,紧拧的眉毛才慢慢舒展。
冷风从外面灌进来,刮得老爷子胯、下生寒。
意识渐渐回笼,他才发觉一个可怕的问题。
“见鬼,忘带纸了!”
呼——寒风带雪钻进来。
幽幽的声音从耳畔响起,“给。”
几张草纸出现在面前。
“谢谢咯。”
老爷子下意识回道,刚接过来,就发觉一个更可怕的问题——谁给的?
一人大小的茅房,除了他,还能有谁?
“鬼啊!”
老爷子顾不得擦屁股,立即站起来,眼前突然冒出一张鬼脸,吓得他又蹲下去。
不巧茅房的木板堆了点雪花,脚下一滑,就要跌进粪坑。
千钧一发之际,一双冰冷的大手稳稳托出他的屁股。
好似小孩子把尿的姿势,老爷子不敢想半截身子入土的自己还有小孩子的待遇,更不敢想替他把尿的是......
嘿嘿的笑声响了起来,冻彻心扉的寒气侵袭全身。
老爷子头都不敢回,猛地向前一扑,双手撑地,撅起屁股,摆出冲刺的动作,连裤子都没提,夺门而出。
气沉丹田,猛吸一口,字字清晰,声如洪钟。
“走鬼了——”
料峭的寒风带着这句话从村庄一头刮到另一头,漆黑的夜里亮起一盏盏灯火,窸窸窣窣响了一阵,山脚立时活了过来。
扇扇木门推开,乡邻快步凑了过来,一手举着烛火,一手攥着符箓。
“又走鬼了?昨夜不是才来过?”
“最近谁家死了人?魂灵不去投胎,闹腾得这么厉害?搞不好生前就是个混账,死后更不得了,钻起茅房。”
“东头的阿福死了,听说半夜喝醉上茅房,掉粪坑溺死的。”
......
【走鬼】。
由走水一词引申而来,指鬼魂对凡人的骚扰祸害。
凡人都有一魂一魄。
魄附于肉、体,嗝屁的瞬间,魄也没了。
魂也叫精魂,是人的精气。
老死、病死、饿死等,逐渐耗尽精气而死,魂儿也尽了,散在天地间,等待转世投胎。
烧死、溺死、暴病猝死、被杀死,一切横死者、一切执念过深的人,精气没有耗尽,魂灵脱离肉、体,四处游荡,也就是“鬼”。
鬼有好坏之分,静静等待精气消散、准备投胎的“好鬼”,吸食凡人的精气、吞噬其他鬼的是“恶鬼”。
有人的地方,就有鬼。
几千年来,人们早就总结出相处之道。
鬼,不过是亲朋好友的魂灵,同吃同住的回忆、长年累月的情分都在。驱鬼符一贴,大门一关就没事了。
不影响日常生活,出门碰上还能打个招呼。
一旦好鬼严重影响人们的生活,变成恶鬼,就要考虑驱逐消灭,强迫它转世投胎。
应付鬼怪的各种符箓,就像柴米油盐一样,变成各家各户的必需品。然而真刀真枪对付起来,符箓还是不够看,得找专人帮忙。
说起打鬼专家,一般想到和尚、道士和术师。
蜀地不同,人人都是白莲教的信徒,家家户户贴着白莲教的符箓,四方城门立着弥勒佛的石塑。
破庙的和尚揭不开锅,山沟的道观一贫如洗,白莲教的社庙建得比衙门还气派。
请天师出手,得给供奉钱。
走鬼是全村的大事,乡亲们东拼西凑,也才凑足一两银子。
老爷子掂了掂,叹气道,“还不够零头,怎么请得动白莲教的天师?”
乡亲们苦恼的时候,村里的土狗大黑突然冲来,朝着狗窝狂吠。
老爷子气得骂它,“别叫了,本来就烦。”
大黑不但没停,伏下身子,以极度警惕的姿态步步逼近狗窝,吠声压在喉间。
乡亲们终于反应过来,事情有怪!
“鬼又来了?”老爷子陡地跳后一大步,抢过旁人的符箓,贴在脑门。
乡亲们紧张起来,无不攥紧符箓,护在身前。
有个胆大的青年谨慎向前,悄摸偷窥狗窝里面的情形。捏紧符箓,往前挥了挥,作势要扔出去。
紧紧盯住,心里不由得捏了把汗。
符箓脱手,承载众人的希望往前,不足三尺,被风一吹,吹了回来,糊了青年一脸。
符箓太轻,扔不了多远。
乡亲们皱了皱眉,用嫌弃的眼神望着青年。
青年咳嗽数声掩饰尴尬,从狗盆捞了个馒头,贴上符箓,借着馒头的重量把符箓送进狗窝。
嗖地一声,扔进了。
没有鬼魂现身,没有凄厉的惨叫。
甚至没有馒头砸在狗窝木板的咚声。
一片死寂,馒头好似被黑洞无端吞噬般。
乡亲们你看我我看你,都想不明白。
“不是鬼吧。”
“该不会是狼。”
“去年冬天也是这样,山上没东西,逼得狼群下山觅食。”
......
青年壮起胆子弯下腰来,刚想探头瞧瞧,狗窝里面突地响起窸窸窣窣的声音。
青年吓得摔了个屁股蹲儿,扭着手臂往后爬。
乡亲们连忙后撤。
噌、噌、噌......
什么东西要出来了。
首先映入眼帘的是满是灰尘的馒头,底下还粘着符箓。
接着是一颗蓬松糟乱的鸟窝头,发丝间夹着稻草碎叶,仿佛初次当娘的鸟儿随意糊弄筑巢。
稚嫩的脸庞如幼犬钻出狗窝,瘦弱的身体披着单薄的麻袋。
睡眼惺忪,眼皮耷拉不开。
挺翘圆润的小鼻子在寒风中微微发红,馒头裹在苍白起皮的嘴唇中间,两颗小虎牙紧紧叼住。
乡亲们看着这一幕,都傻眼了。
“谁家的娃?怎么睡狗窝?”
“这么冷的天,狗窝咋能过夜,别冻伤寒咯。”
......
女孩睁开惺忪的睡眼,与水平高度的大黑对视一眼,那双湿漉漉的黑圆眼睛,与大黑一模一样。
她拿出嘴里的馒头,朝青年挥了挥,笑弯了眼,“多谢。”
撇了撇馒头表面的灰尘,就着狗牙印,大口咬下去,狼吞虎咽。
对着女孩乖巧的笑容,青年有些过意不去,“那是狗盆里拿的。”
她望向狗盆,顿了顿,满脸的惊喜活像捡到黄金万两,“那能都给我吗?”
乡亲们没见过这样不挑的乞丐。
怔愣的功夫,她伸手捞向狗盆。
大黑气得狂吠,挤出满嘴利牙,冲了上去。
她倒掉馒头,狗盆塞进大黑嘴里,紧接着按住狗头,压在地上。翻身一跃,跨坐在大黑背上。
一套动作行云流水,彻底压制大黑,才在流着哈喇子的大黑面前,慢条斯理享受战利品。
插曲过去,乡亲们收回注意,重新集中在驱鬼的事情。
又凑了凑,还是只有一两三钱。
为难之际,下方传来软糯的声音。
“看在馒头的份上,这桩单子,我接了。”
众人顺着声音望去,就见女孩咽完最后一口馒头。蹲在地上,捧起满手的雪粒,搓了搓脸。
本就苍白的脸蛋,被寒气一熏,红了许多,愈加有股可怜的意味。
“就你?”
老爷子上下打量她,毫不掩饰怀疑的神色。
一个不知打哪儿的乞丐,还能驱鬼?
她站起身来,露出满是补丁的破旧衣袍,鞋子大了许多,也不知从哪儿讨来的。
慢慢走来,麻袋披风好像一床被褥,沉甸甸压在单薄的身上。
随手拨动杂发,顺到后脑勺,用细麻绳扎了个小啾啾。
她理了理衣服,压住眉头,试图挤出成熟得体的笑容。
乡亲们低头望着这个不及腰高的女孩,无不摇头。
瞧这模样,十岁出头吧,哪会驱鬼?再说了,天师怎会沦落成乞丐,还和狗抢食。
她好似没感受到乡亲们的怀疑,依然那么笑,从怀里取出一枚木牌,递给老爷子。
“白苍苍,白莲教弟子。”
白莲教的名字一出,乡亲们立马换了张面容,围过来仔细端详牌子。
老爷子常年在码头搬货干活,有点见识,掂了掂牌子,“好像是真的。”
这年头,也没人敢假冒白莲教的名声。
老爷子眼里的怀疑不减分毫,“说好了啊,驱完鬼,才把钱给你。”
白苍苍露出乖巧的笑容,“当然,怎么也不能砸了白莲教的招牌。”
话虽这么说,老爷子仍是不信白苍苍,一面让白苍苍抓鬼,一面派人去镇上找天师。
以防遇到恶鬼,村民们都不上茅坑,在屋里备个夜壶,就地解决。
说来也怪,这几日恶鬼不出来,白苍苍没地抓去。
三日后。
老爷子起夜,捞出床下的夜壶,满了,不倒不行。
想来这几日恶鬼没出来,指不定跑隔壁村祸害去了,老爷子的胆子壮了些,去茅坑倒夜壶。
好久没上茅坑,一打开门,臭味直冲脑门。
忽然间,角落响起细微的动静,阴影里有什么东西在动。
撞鬼的回忆涌上心头,老爷子的腿刹时软了,转身就想跑。
汪地一声。
一只狗头蹿出阴影,眼巴巴望着老爷子。
“哎呀大黑啊。”
老爷子抬腿就想给它一脚,吓得他老命都没了半条。
大黑快步窜近,熏人的味道扑面而来,咧开的嘴角边缘沾着黏腻的黄色。
老爷子急退,用脚推开它,骂道:“咋跑茅坑干饭?狗改不了吃屎!”
呜呜。
狗头耷拉下来。
嘴里汪汪嚎,肚子咕咕叫。
“每天五个窝窝头,又没亏待你......”
说到一半,老爷子忽然想到白苍苍,鸠占鹊巢,人抢狗粮。
老爷子用怜悯的眼神望着大黑,“这几天委屈你了,没人上茅坑,吃屎都赶不上热乎的。”
大黑嗷嗷叫屈。
一阵寒风疾来,直奔老爷子的肚子。
腹下作痛,急需上个大号。本想回屋再拉,一想到今夜没见到恶鬼,又有大黑作伴,蹲茅坑的胆量油然而生。
解开腰带,脱下裤衩,蹲下身子。
许是忍了多日,有些便秘,哼哼叫了许久,也没憋出来。
大黑直勾勾盯住老爷子的屁股,就等着白花花里一点黄。等了许久,也没挤出一点。
心急如焚,狗急跳墙。色胆包天,狗胆吃屎。
它直接凑过脑袋,伸长舌头。
滋溜——
“哎呀妈呀——”
老爷子浑身一颤,急忙起身,忽然脚下一滑,眼看就要掉进粪坑。
说时迟这时快,一双手从后方伸来,稳稳托住老爷子的屁股。
熟悉的姿势,熟悉的寒意,熟悉的触感......
老爷子心脏一沉,不用回头看,就知道背后是谁。
泪上眼眶,“鬼啊——”
这一声怒吼,突进喉咙,翻越胸膛,冲破丹田,直抵下腹。
由上至下,彻底贯通。
噗哧,大坝决堤。
堤坝喷射淡黄色的热气,滚滚黄河,泥沙带水,波涛汹涌,砸入粪坑。
老爷子老泪纵横。
该来的时候,不来。
不该来的时候,拖家带口,赖着不走。
大黑看着老爷子的热气,馋得口水流了一地。然而有恶鬼在旁,硬是没敢挪脚。
昏暗的茅坑,寂静的夜晚,只有接连不断的噗哧。
一声接一声,不知尽头。
鬼魂嘿嘿笑出声来,给诡异的场面添上一分惊悚。
老爷子吓得肠子都在发抖,腹下越发没完。
大黑缩在墙角,恐惧战胜饥饿,委屈得呜呜低吼。
爷爷,你别拉了,我怕。
没过多久,门开了。
清冷的月光照进来,一颗鸟窝头也伸了进来。
一瞬之间,狗子的眼里有了光。
“汪——”
老爷子眼含泪光,“终于来人了!”
白苍苍看着这一幕,怔愣许久。
恶鬼以托抱小孩的姿势抱着半边身子入土的老人,老爷子边嚎边拉。狗子在旁边眼巴巴盯着,唇边带黄,显然是饱食一顿的模样。
她的脸色如打翻调料盘色彩纷呈,唇瓣一翕一合,无数语句涌上嘴边,最终化为意味不明的感叹。
“噢~”
在一人一狗的激动注视下,她退后半步,把门带上。
“打扰了。”
狗脸如遭雷劈,震在原地。
老爷子率先反应过来,往前一扑,死死拽住她的手臂,“来都来了,走什么啊?”
白苍苍满脸不可置信,震惊的眼神在一人一鬼一狗之间逡巡,连声音都在发抖。
“我也是你们OO的一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