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8章 赐死

江南之地繁华,清早街上就人来人往。各种早食摊子,卖菜的,卖果子,卖零嘴的。

叶音陪着王氏出门,她身后背了个空背篓,王氏手腕上挎着个菜篮子,叶音的目光略过水灵灵的青菜,长条的冬瓜。然后落在一个青黄皮的大柚子上。

王氏注意到她的目光:“想吃柚子了?”

叶音点头。

“成,娘给买。”然而王氏走近小摊后,遇到问题了。

卖柚子的农户是土生土长的江南人,他只会说方言,王氏傻眼了。

叶音以为买不成,刚要劝王氏离开,谁知道王氏跟农户开启了最原始的交流方式——你比我猜。

虽然过程滑稽了点儿,但效果是好的。

王氏花费二十三文钱,买到了一个沉沉的大柚子。她对叶音嘚瑟道:“娘掂了掂,忒重,估摸着柚子水分足,八成好吃。”就是贵了点,她心里小声嘀咕。

哎,没办法,谁让女儿想吃呢。

不过语言不通也是麻烦,她都没法讲价了,不讲价的逛街,乐趣少一半。

叶音把柚子放背篓里,顺手接过菜篮子,笑盈盈地跟在她娘身边。

王氏买了丝瓜,冬瓜,南瓜,青瓜,大白菜,白萝卜,芋头,豆芽等等。九成都是占重量的蔬菜,叶音庆幸自己跟来了,不然她娘带回这些菜真够呛。

她背后的背篓几乎装满了,菜篮子也没空着。然而王氏购买欲旺盛,看到白嫩嫩的豆腐,又忙不迭上前,指指豆腐,又指指自己的钱袋子。

“豆腐四文钱一块。”摊主操着一口蹩脚的官话回道。

那一刻王氏和叶音都感动极了,终于遇上说官话的摊主了。

王氏想起家里几口人,直接买了两块豆腐,一老一嫩,老豆腐用大豆油煎着吃,给顾澈和庭思补补。嫩豆腐拿来煮汤。

王氏脑子里盘算着要做的菜,付钱时候看到豆花,又让摊主给她装两碗豆花。回头把碗给人还来。

叶音欲言又止。

眼看王氏又奔向了炒货,炒花生,干核桃,干杏仁,各色蜜饯。她每样都买些。

背篓都堆尖了,叶音不得不出声阻止:“娘,今天就买到这里吧。”

王氏一想也是,母女俩回家,路过一家小书铺时,叶音停下。

王氏:“怎么了?”

叶音道:“阿朗该念书了。”

如果顾府还在,顾家人肯定到处寻访名师来教导顾朗。而不是现在在一家巴掌大的小书铺,买些最普通的纸笔。

王氏不抠,她根据书铺掌柜的推荐,买的是中等的笔墨纸砚。这放在江南本地,也是极好的了。

只是凡事怕对比。

叶音拿了两本常见的开蒙读物:《三字经》《百家姓》。随后叶音又挑了一本《幼学琼林》。

母女俩收获满满的回家。

顾庭思开门时,看到叶音背后冒尖的物品都惊了一跳:“怎么买这么多。”

王氏反手关门,笑道:“这才到哪儿,你们的衣服也得换新,下午我出去看看布,买回来给你们做,还有鞋子。”

成衣价格贵,不划算,王氏想她索性闲着,就把这些活揽了去。

顾庭思心里感动,可嘴巴笨,开口后就只说了一句“谢谢”。

王氏笑呵呵摆手,“没啥。”

她翻出书籍和文房四宝给顾朗:“从今天开始,你也要学着认字念书了。”

顾朗捧着文具有点懵,王氏爱怜地揉揉他的小脑袋,然后把背篓里的蔬菜瓜果都归置。

弄到一半,她惊道:“哎呀!”

叶音:“娘怎么了?”

王氏懊恼地拍大腿:“我忘了买酱油了。醋也没买。”

叶音忍笑:“没事儿,等会儿我去买。”

“我去吧。”顾庭思开口。

王婶婶和阿音姐姐帮他们够多了,这种小事他们也能做。

王氏也没客气:“记得再买点小葱,芫荽和茱萸。”

顾庭思念了一遍,确定自己记住了,这才出门。

大概是本地富庶,所以家中稍微宽裕些的,都是一日三餐。王氏就“入乡随俗”了。

太阳升到正空,小厨房上炊烟袅袅,叶音用托盘端着豆腐汤,炒青菜,豆花到厅堂。

顾庭思沉默地端饭,顾朗拿筷子,没人闲着。

王氏在厨房里弄蘸料,茱萸用热油一泼便是辛辣。撒上葱花,蒜末,姜泥,芫荽碎,混着细盐,酱油醋,搅和搅和味道棒极了。

她弄了些在豆花上,但没想到顾朗受不了芫荽的味道,所以剩下那碗豆花,王氏只弄了酱油,盐。

她可惜道:“明儿我再买些香油,炒黄豆,花生碎,混在豆花里又是一个味儿。”

家就是这样,永远还有东西没添置够。

顾庭思听着王氏在那里念叨,不知怎的鼻子一酸。忙吃了一口干饭,把泪意逼退。

他们是不幸的,却又是足够幸运的。顾家坍塌之下,废土里重新长出了嫩芽。拼命汲取着阳光水分,还得人细心呵护。总有一天,嫩芽会长成大树。

王氏咽下口中的食物,道:“也不知道阿九这会儿吃上饭了没。”

顾澈去了文家的书斋,他本就会一些伪装,又经过叶音的建议,于是伪装的更好了。

明明只是眉毛画粗了些,皮肤暗沉泛黄了些,眼底弄了些青黑,脸上画上斑点,整个人便逊色大截。但也符合一个泥腿子的扮相了。

人们惯会以貌取人,尤其顾澈并无背景,还是外地人,只是因为其妻救过文姑娘,便得了好差事,叫其他人如何能心服。

不过书斋里处事委婉,心中不忿也不会表露出来,只是跟顾澈绕圈子。

在书斋做事,首先就得会认字,一个泥腿子认识什么,把他耍一通还傻呵呵乐。

于是傍晚时候,文大郎询问顾澈白日里做了什么,顾澈认真道:“掌柜让其他伙计带我去熟悉周遭地形,以及书斋的布局。”

掌柜/伙计:???

不对啊,他们不是带着顾澈瞎绕吗。

文大郎来了兴趣:“你觉得布局如何?”

“很好。”顾澈不好意思道:“我记了个七七八八。”

文大郎沉吟道:“会写吗?”

顾澈:“一点点。”

文大郎示意其他人拿来纸笔,顾澈生疏地握笔,歪歪扭扭在纸上画着,做记号。

文大郎惊讶地发现,顾澈居然把他们这件书斋的布局在纸上复刻了,虽然字丑了点儿。

掌柜比文大郎还惊讶:“你会写字?”

顾澈点头:“我父亲健在的时候,他送我进学堂,念过一段时间书。”

掌柜/伙计:!!!

隐瞒不报,这小子好心机。

他们大意了。

跟掌柜他们的侧重点不同,文大郎并不觉得顾澈认识几个字有什么好意外的,他真正惊叹的是顾澈的好记性和顾澈对布局的触觉。

同样是这家书斋,但是文大郎的弟弟要来好几次,才能把布局记住。其他伙计就更难了。

文大郎觉得他可能低估顾澈了,他拍拍顾澈的肩膀:“阿九,你做得很好。”

“不过你这字还得再练练。”话落,文大郎直接从书斋里取了一副不错的纸笔赠与顾澈:“好好学。”

顾澈感激道:“多谢大公子。”

文大郎颔首:“今天也晚了,回去吧。明天按时辰来。”

顾澈:“是。”

夕阳西下,夜幕降临,这座富庶的城市才刚刚掀起热闹的一角。

江南的吴侬软语美人帐暖,名动天下。

顾澈沿着街边行走,普通人早已回家,街道上多了许多马车,行过时还残留着淡淡的香气。公子哥儿们的调笑声,仿若宣布着好戏开场。

顾澈心如止水,进入陌生又有些熟悉的小巷,最后在一家院门前停下。

他轻扣三声门,里面传来询问:“谁呀?”

顾澈:“娘,是我。”

王氏开门,迎着顾澈进去,随后再度关上门。

夜色深了,屋里点了油灯,顾庭思收着一根长长的圆木棍,冬日的晚上却汗如雨下。

顾澈薄唇轻启,但最后又没说什么。

叶音将饭菜端上桌,招呼顾庭思和顾朗洗漱。

顾澈的碗里夹来一块煎豆腐,他望过去,叶音温声道:“娘的手艺好,素菜也是一绝。”

“谢谢。”顾澈垂首吃下。他看来是真的饿了,比昨日多用了半碗饭。

顾澈简略地说了一下在书斋的事,道:“一切都还算顺利,你们呢?”

顾朗擦了擦小嘴巴,跳下凳子,跑去拿来几张纸,上面歪歪扭扭写着字。

是叶音教的。叶音满打满算也只跟着顾澈学了半年,自己写字都不怎么样,顶多能把字写全。

而顾庭思从小尚武,不爱女工诗文,在教顾朗念书这方面,帮不上什么忙。

顾澈没打击顾朗,还夸他记性好。饭后,顾澈将纸铺于桌上,握着顾朗的小手,一笔一划地教他。

白日里顾朗学过的《三字经》内容,顾澈也帮着他温习,再讲解释义。

其他人轻手轻脚去冲洗自身,叶音端来两碗糖水,“喝点热的暖暖身子。”

顾澈看到顾朗小脸上的疲惫,他微微一愣:“今日就学到此,喝了糖水睡觉。”

顾朗:“嗯。”

小院子不大,一间厅堂,两间厢房,一个小小的杂物房,一个小厨房和一个茅厕,再加上一块巴掌大的空地,就是这个小院子的全部了。

顾澈和顾朗住一间厢房,顾庭思,叶音和王氏三个女人住一间厢房。

为了照顾顾庭思的隐私,叶音特意扯了块布,从中间隔断。

睡觉前,王氏跟叶音念叨:“娘看白日里还算暖和,想着在院子的角落里种些青菜,这样也能省点菜钱。”

叶音并不赞同,他们不缺这点钱,本来地方就小了,顾朗在厅堂念书还好点,但庭思和顾澈会在院子里练武。

如果种了青菜,他们难免会束手束脚。

叶音委婉道:“娘,暖和也就这两日,往后更冷了。”

“这样吧,明儿你往破碗里弄些土,栽点葱,平时放在厨房里,天暖和就拿出来晒晒太阳,这样家里有点绿色,还能吃上新鲜的葱了。”

王氏想想也行:“听你的。”

“嗯。”叶音:“睡吧。”

顾庭思睁着眼睛看着黑漆漆的上方,耳边是平缓的呼吸声,可她不愿闭上眼。

之前逃亡时,她一心想逃命,没空想那么多。顾庭思便以为自己变得理性了。如今骤然安顿下来,她却像被压抑狠了,一放松的时候,满脑子都是顾府的大火。明明她练了一天,也很累了。

直到一只手落在她的脸侧,随后身边挤过来一个热源,叶音搂着她,像哄婴儿般,轻轻拍着顾庭思的身体,柔声道:“我在,安心睡吧。”

顾庭思浑身一颤,只觉得心口涨得满满的,她甚至忘了反应,以至于后来何时入睡也一并忘了。

次日,天光破晓。

顾澈已经出门,在路上买了馒头充饥,赶往书斋。

顾庭思和顾朗待在家里,叶音借着跟王氏买东西的功夫,熟悉周围地形。

顾澈在书斋慢慢展现了一些能力,文大郎对他的印象也一改再改,一个月后,文大郎终于做了决定,把顾澈带到身边培养。

回到家里,他还跟妹妹说:“想不到我文大在生意场上打滚数载,也看走了眼。”

文灵双眸微圆:“阿九当真有潜力?”

文母也道:“不是说一家都是农户吗?”

文大郎呷了口茶,笑道:“农户跟农户也不是一样的。”

他提了两句顾澈会认些简单的字,然后又道:“阿九是个肯学的,人又机灵,是个好苗子。”

文大郎看着妹妹,话锋一转:“对了,听说晋罗两家的婚期提前了。”

文灵并不意外,罗茵茵和晋童还未成婚便先行敦伦,罗茵茵心里估计也害怕。不早点嫁进晋家,以后大着肚子成婚就更惹人笑话了。

文大郎原本想给晋童和罗茵茵添堵,现在两家婚期提前,晋童被拘在家里,文大郎还真不好下手,只能作罢。

但意外得到一个好属下的预备役,也算宽慰了文大郎一番。

顾澈跟着文大郎出入各种茶楼议事,每日繁忙。仇恨暂时被压下,少了许多煎熬。

但其他人就没那么好过了。

威严肃穆的宫殿里,元乐帝看着案下叩首的禁卫军统领,脸色阴沉:“还是没抓到人?”

禁卫军统领浑身一寒:“圣上,末将…”

元乐帝:“朕问你是否抓住人。”

禁卫军统领两眼一黑,颤声道:“末将无能。”

元乐帝冷冷看着他,就像在看一个死人。

“君无戏言,宽宥你这些日子已是皇恩浩荡。”

禁卫军统领猛地抬头,直到被拖出殿门,他才想起当日圣上那句“捉不到顾澈,提头来见”,原来是真的。

人头落地,禁卫军统领还大睁着眼,不甘地看着前方。

监斩太监踩着血迹,走到头颅前蹲下,抬手合上了禁卫军统领的眼:“大人,走好。”

禁卫军统领身死,官职空了出来,本以为是副统领顶上,没想到天降一个公子哥。

京城某茶楼内。

新任的禁卫军统领林深垮着脸,跟好友诉苦。

“上一任的统领因为捉拿不住顾澈被杀,我现在顶上去,不就是送死吗?”

他一口气喝光一盏茶:“你不知道,我娘自从听到消息就没睡个整夜觉,我看着都心疼。”

“也不知道顾澈那小子怎么那么能藏,整个禁卫军出动,都没看到他一根毛。”

然而对面的人却捧着茶盏出神。

林深不满,抬手挥了挥:“阳尘,阳尘?”

青阳尘这才回神:“怎么了?”

林深无语:“这话我问你啊。”

“我找你出来吐苦水,你却神游天外。”他撇了撇嘴,往嘴里丢了颗盐焗豌豆,忽然凑近,神秘兮兮道:“哎,看在咱们多年情分上,你告诉哥哥,顾澈在哪儿?”

青阳尘心神乱了片刻,随后如常:“我怎么知道。”

林深狐疑:“你以前跟顾澈走得近。”

两人视线交接,青阳尘清晰地看到林深眼中的自己,紧绷,拘谨。

他率先移开视线,一巴掌拍到林深肩头:“你不要污蔑我。顾家大逆不道,我早跟顾家那伙贼子划清界限了。”

林深重新给自己斟茶,看着青阳尘似笑非笑:“是吗?”

青阳尘:“是。”他朝皇宫的方向拱手,义正言辞:“我青家对圣上忠心耿耿,绝无二心。”

“哎哎哎。我就开个玩笑。”林深乐道:“你咋认真了。”

青阳尘板着脸:“这事不开玩笑。”

“是是,是为兄错了。”林深以茶代酒,给青阳尘赔了个不是。

只是最后,林深话锋一转:“如果抓不到顾澈,为兄会死,你会救为兄吗?”

青阳尘捏紧了茶盏,茶水映着他分明的下颌:“我会尽全力救望之兄。”

林深心里叹了口气,“真狡猾啊。”

楼下的说书人讲到精彩处,看客们爆发出极大的叫好声,林深抓了一把个大肥厚的瓜子走到窗边,一心听书。

青阳尘捧着茶杯,看着自己的倒影。当初顾澈离京时的确告诉过他,关于未来的简略规划。

可南下势力繁杂,别说是他,就是圣上也很难再找到顾澈了。

他如今是真的不知顾澈所在。

可是前任禁卫军统领身死,还是让青阳尘心里像坠了块石头一样难受。

严格说来,除了捉拿顾澈不力,前任禁卫军统领并无错处。圣上真的说杀就杀了?。

是了,顾家保卫边疆多年,护国家太平,不也没了吗。

青阳尘心里闷得慌,回家时觉得难受,倒头就睡,没想到半夜青阳尘竟发起热来,把府上人都惊醒了。

次日,林深提着礼物登门赔罪:“若早知你不经吓,昨日就不逗你了。是为兄的不是,还望阳尘原谅。”

两人又说了会话,林深才匆匆离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