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灵身边的丫鬟被文家大哥发卖了,不管对方是有心背主,还是单纯失职,都不能留在文灵身边。
文大郎不敢想,如果当时没有叶音仗义出声,他可怜的妹妹恐怕要带着污名没入在茫茫湖水中。死后都落不得清白。
念及此,饭桌上文大郎双手执杯,朝叶音拱手:“多谢阿音姑娘救命。此等恩情,在下必当全力以报。”
叶音缩着肩膀:“没什么,文公子言重了。”
文大郎并不轻视她:“这杯酒文某先饮,姑娘随意。”
他仰头喝了干净,豪气爽朗,叶音对他初印象不错,慢吞吞地把酒水也喝了。
包厢里的气氛渐渐热络,文大郎平时负责家中的生意往来,既有书生的文气,也有生意人的圆滑,一张嘴能说会道,讲述着江南一带的风土人情,人群趣事。
王氏他们听得津津有味,不过夹菜时,顾庭思和顾澈都只夹面前用茶油炒的素菜。
等到一顿饭结束,文大郎话锋一转,看向顾澈:“我听阿灵说,九兄弟在卢州倒腾了一些物件想在本地转卖。”
顾澈点头。
文大郎笑道:“不知九兄弟寻的什么物件,在下可能帮得上忙?”
顾澈看了一眼王氏,王氏心里懵逼,但面上还装模作样地点头。
顾澈这才从顾庭思那里拿来一个包袱。
文大郎隐晦地打量,看来妹妹说得没错,这个叫阿九的男子确实畏惧生母。
这样一来,之后的报恩事宜需要改动了。他原本想着若阿九有个几分样子,他就把人招进来做事,好生培养。
但现在看,阿九似乎处处听命于生母,这样的性子走不远,倒不如给人一笔钱,全了这段恩情。
文大郎心中转过几番思量,直到面前递来一本书籍。
文大郎开始没在意,待意识到封面写着是谁所著后,他立刻把书接过,快速翻了翻。
没错,确实是余首辅所著的书籍。但怎么会在阿九手中。
阿灵不是说阿九一家是农户吗,因为得罪了地主,才举家搬迁。
普通农户可不认字,更不会花大价钱去买一本首辅著作的书籍。
似乎是知道文大郎的疑惑,顾澈不好意思的摸摸后脑勺:“在交州的时候,有个书生被追杀,我们帮了他,他身上没钱,就把这些书给我们了。”
“我也不知道值不值钱,但想着白来的东西,能卖个几十文,也能吃顿烧鸡。”
文大郎:……
他紧紧捏着书籍,表情都在微微扭曲。
余首辅的著作,偌大个江南皆是有价无市,眼前的男子居然说卖个几十文,如此好物竟与烧鸡并论。
文大郎感觉到一种可笑的荒谬。
“文大公子?”
“大哥?”
周围人的呼声唤回了他的思绪,文大郎对上妹妹担忧的目光,拍拍她的手:“我没事,我就是太、高、兴、了。”他一字一顿。
文大郎立刻去看其他书籍,皆是难得的好物。其中一本诗集,他亦是十分喜爱。
“阿九,你这些书卖吗?”
顾澈理所当然道:“当然卖了。”
“那…”文大郎声音都放轻了:“你打算价钱几何?”
叶音在桌下轻轻踢了一下王氏的脚尖,王氏忙道:“四本书一两银子,不能再少了。”
顾澈点头:“对。”
文大郎:……
现成的肥肉摆在眼前,文大郎真是费了极大的自制力,才没让自己思想走偏。
他忍着肉疼,给顾澈他们讲述这四本书籍的价值,一行人听的瞠目结舌。
顾澈茫然道:“真值这么多钱呢?”
文大郎疲惫地揉了揉鼻梁:“对。”
顾澈低头的瞬间,掩去了眼里的情绪。明知他们“不懂行”的情况下,文大郎却不占他们便宜,此人可交。
一方想卖,一方想买,双方迅速立了契约,文大郎今日没带那么多钱,他道:“九兄弟,你们等会儿住哪里,文某派人将银两给你们送去。”
顾澈一脸欲言又止。
成了一桩买卖,文大郎心情极好:“九兄弟有话直说。”
顾澈不好意思道:“大公子,我们一家人初来,天天住客栈也不是个事儿,可否能请大公子帮忙,为我们寻个便宜住处。”
“这…”文大郎思量起来,“倒也不是不行,只是住处可能不是很好。”
本地繁华,一座老旧的小院子都要几百两。阿九刚卖了四本宝书,预算算是勉强够了。
顾澈忙道:“没关系,有个屋就好。”
叶音他们也希冀地望过来。
文大郎微愣,随后爽朗一笑:“成,最迟明天给你们把屋子落实。”
文大郎办事效率极高,嘴上说着明日,但当天下午就把大部分手续弄得差不多了,最后他带着顾澈跑了一趟衙门,将契约书公证,如此才算完事。
黄昏时候,他亲自把顾澈送到住处,地方离文家的书斋不远。
文大郎本来想着用一笔钱结束他们跟叶音一行的恩情关系,但文大郎才从顾澈这里买了书,实在开不了口。
于是在院门,文大郎道:“九兄弟。”
顾澈:“大公子还有何事?”
文大郎盯着顾澈的脸,发现顾澈虽然脸色泛黄,但五官细瞧还是不错的。
文大郎温声道:“九兄弟想好以后做什么了吗?”
顾澈摇头。
文大郎顺势道:“我那书斋还缺一名伙计,不知九兄弟可有意?”
“有有有。”面前的男子点头如捣蒜,他深深一揖:“多谢大公子。”
“不客气。”文大郎将一个荷包给他:“这是你们护送阿灵的报酬,不多不少,二十两银子。”
顾澈推辞不要。
文大郎笑道:“天晚了,回吧。”
顾澈没动,文大郎踩着脚蹬上了马车,车轮悠悠行驶,顾澈目送他离开后,才转身进屋。
文大郎正襟危坐,双手来回拨弄着大拇指,心里思量着跟罗家的关系。
罗茵茵和晋童这么坑他妹妹,文大郎实在咽不下这口气。
但他更怨自己,当初轻信了罗父,允许妹妹跟着罗家父女同行。
罗氏女善妒,是非不分,晋童贪花好色,这两人凑一对有的是好戏。
须臾,文大郎心里有了主意。
而另一边,新买的住处,王氏他们已经在打理了,顾朗这个小孩儿都拿着一块湿帕子,认真地擦着花厅的老旧桌椅。
院子里的枯草被挖走,落叶扫去,冬日的阳光洒落,眼前的景象有种难得的静谧,带着抚慰人心的神奇力量。
顾庭思看到他,欢喜地叫了一声哥,顾朗也丢了帕子,迈着小腿哒哒哒地奔来。王氏不声不响去了厨房,把空间留给他们。
叶音想了想,也跟着去了厨房。
王氏惊讶:“你跟着来作甚?”
叶音拿菜刀切菜:“你是我娘,我不跟你,跟谁?”
王氏的目光一下子变得柔软,她抬脚去淘米,今日仓促,他们只来得及买一些基础用品。
灶膛里的火烧起来,小小的厨房里慢慢盈了暖意,火光映着王氏的脸,将她脸上的皱纹一一显现。
叶音看着看着愣了神,王氏安静地坐在小马扎上,不时给灶膛添火。
她的脸颊好像又凹陷了些,更瘦了,哪怕没有夸张的表情,两颊高耸的颧骨,伴着瘦削的脸,也显得凶恶可怖。
一点零星的火花溅出来,王氏立刻后仰,同时蒲扇般的手在空中扑腾,把火星子泯灭,随后习惯性地捋了捋鬓角的发。
一两缕银白明晃晃招眼,叶音浑身一震,她记得两个月前,王氏的鬓边,没有这么多白头发,眼角的皱纹也没有现在这么多。
一路上,她看到王氏胡搅蛮缠,嬉笑怒骂跟其他人扯皮交流,看她故作凶恶。叶音便以为她坚强彪悍。
其实王氏也很累了吧。
心不在焉的后果就是刀刃划破手指,叶音下意识叫了一声。
王氏听到动静立刻跑来,看到叶音流血的手,忙抓过来含嘴里。
好一会儿,她才把手指吐出,也吐了血沫,跑去漱口。
叶音看着手指,血慢慢止住了。她更重的伤都受过,这样细小的伤根本不算什么。
王氏抹掉嘴边的清水,边道:“你怎么切菜都不专心,在想什么呢?”
“你就不能让我放心点儿…”
话音戛然而止,王氏和叶音对视,她别扭地移开视线,小声道:“刀切到手会疼。”
叶音垂下眼:“我知道。”
厨房里的气氛有些尴尬,一只小脑袋在门口探呀探,很快被人拎走。
叶音有些怀念王氏刚才出于本能的唠叨,末世没来临前,她弄伤自己了,她妈也是一边给她处理伤口,一边念叨她。
叶音的身体快于脑子把王氏抱住,道出心里话:“音音永远存在娘的心里,就像我的爸妈在我心中。我们不忘记他们,但也不辜负眼前的人,好不好。”
我的父母不在了,您就是我娘。
您的女儿不在了,我就是您的女儿。
王氏听懂了,她眼眶红红,努力憋着眼泪,可最后还是没憋住。眼泪划过粗糙的皮肤,没入嘴角。明明是咸的,王氏却觉得清甜。
她用力回抱着叶音:“你这个丫头,真是…”
察觉到叶音不是她女儿,叶音又展现惊人的战斗力后,王氏一直是以仰视的角度看待叶音的。她们两人间存在着一种说不清的薄膜。
但现在叶音终于把它捅破了。
她们不会忘记亲人,但也不该拒绝生命里其他人的靠近。
叶音平复好心绪,她松开王氏,抬手抹去王氏眼角的泪,哽咽道:“这些日子娘受苦了。”
“不苦。”王氏破涕为笑,“娘心里甜着呢,尤其还能帮上你们,娘心里可骄傲了。”
叶音也跟着笑:“明儿我去买些脂膏,给娘抹抹脸。”
“嗨哟,我一把年纪了抹什么啊。”她脸色微红,可惜被肤色盖住了:“去去去,你去烧火,切菜还得我来。”
王氏麻利地炒了两个青菜,煎了三个鸡蛋,又用水煮了两个菜,顾澈和顾庭思不沾荤腥,只吃清水煮菜。
顾朗珍惜地咬着鸡蛋吃,王氏还一个劲儿给他夹菜。顾朗疑惑道:“奶奶,你有什么高兴事吗?”
王氏眨眨眼:“有那么明显吗?”
顾朗用力点头,“你眼睛都笑成缝了。”
叶音给王氏碗里夹菜,“娘也吃。”
王氏:“哎,哎,好。”
顾庭思虽然有些莫名,但王婶婶开心,总归是好事。一顿晚饭吃的格外温馨。
顾澈顺便讲了去文大郎书斋干活的事。
其他人面色一变,昔日的世家公子居然去做书斋伙计,这落差太大了。
但顾澈本人接受良好,还对叶音道:“之前我们在交州买的玉器摆设就不忙拿出来卖,过些日子再说。”
叶音点头:“好。”
顾澈:“对了,文姑娘给的二十两报酬也到了。”
他把钱袋子给了王氏:“劳烦婶婶,看家里缺什么就添置些。”
王氏看向叶音,叶音点头,王氏就不客气了,她拿过钱袋子,“放心,我肯定把每分钱都用到合适的地方。”
叶音夹了一口菜:希望本地人的官话普及,希…望…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