越靠近码头,人声越鼎沸。
叶音抱着顾朗下车,王氏付钱,牛车主人临走时不忘道:“我常在这一带跑,下次还找我。”
王氏笑应:“好好。”
顾朗趴在叶音的肩头,看着周围的一切。有衣着华丽的富人,来往匆匆的行人,还有袒胸露背的壮汉。
恰逢此时一艘大船进港,原本闲聊的壮汉一拥而上。他们帮着把船只固定在岸边,搭板放下,他们热情地上前询问是否需要卸货搬运。
大多数时候都是需要的,这么一问,也不过是议价而已。有的老板会大方些,有的老板小气,但只要在工人们的价位区间内,他们都能接受。
叶音抱着顾朗挤过人群,在几艘大船间来回走动,不时跟人询问一些东西。有时同样的问题,她要问好几个人。
“……去卢州最快也是三日后吗?”叶音问着一位船主。
对方面色微黑,皮肤有些粗糙,他往嘴里丢了半颗槟榔,同时上下打量叶音一眼,含糊道:“是啊,最快也要三天后。”
“这是你孩子?”
叶音点头。
船主笑了笑:“看不出来。”
叶音腼腆地低下头:“乡下人成婚早。”
船主一口吐了渣滓,抹把嘴:“行了,你明天过来买船牌吧。记得早点来。”
“谢谢啊。”叶音抱着顾朗转身离开。她跟王氏和顾庭思汇合,交换消息。
王氏沮丧不已:“我们也没找到直接到江南的船只。”
叶音并不意外,这事本来就存着侥幸,不成是常态:“没事儿,到时候去了卢州,再中转也行。”
“我们回去吧。”
黄昏时候,他们到了王氏落脚的客栈后巷,顾澈果然等候在此。
顾朗唤了一声“小叔”。
顾澈纠正他:“新户籍和路引弄好了。以后你叫我爹,叫阿音娘,知道吗?”
王氏:“……”
顾澈:“庭思做男儿打扮。”
顾庭思:“……好。”
他们重新去买了衣裳,内棉外麻,拿着路引进了一家中等条件的客栈。
顾澈要了一间中等房,掌柜在收钱时频频看向顾澈。
顾庭思心都悬起来了。
顾澈面色如常:“怎么了?”
掌柜笑笑:“没什么,就是觉得后生长得好。”
王氏顺势接茬,拉住顾澈的手拍了拍:“掌柜你真有眼光,十里八村都说我儿生得俊。他还会念书认字呢,要我说我儿这么俊,还这么本事,配个富绅女儿都委屈了。”
掌柜愣住:“啊?”
他看了一眼王氏身后抱孩子的叶音,尴尬道:“老嫂子,你身后的不是你儿媳吗?”
王氏撇嘴,两颊的颧骨高耸,刻薄尽显:“一个泥腿子也配。跟了我儿这么久,才下一个蛋,没用的东西。”
她话语粗俗难听,掌柜感觉不适。他看向顾澈,不护着妻子吗?
顾澈面色窘迫,扯了扯王氏的袖子,低声道:“娘你别气,我回头找个有钱的就休了她,再买俩丫鬟伺候您。”
掌柜:???
叶音低着头小声啜泣,顾朗人都傻了,落在掌柜眼中,就是这孩子被吓住了。
他觉得叶音可怜,但这是别人的家务事,他没法管,最后糟心道:“小二,带客人去房间。”
他眼不见为净。
至于刚才觉得顾澈有些莫名眼熟的感觉,这会儿早抛开了。一个乡下泥腿子认了俩字,就急不可耐地想抛弃原配另觅新欢。
呸,当人家富绅女儿傻的啊。
进了房间关上门,王氏跟被烫到一样松开顾澈的手,退步好远。
顾澈拱手:“多谢婶婶帮衬。”
王氏讪笑:“不客气呵呵,不客气。”
叶音忍俊不禁,她把顾朗放下,让他在屋里走动一会儿。结果这小家伙走两步又回头看一眼大人。
刚才的情景对他属实震撼。
顾庭思逐渐麻木,她没有兄长,阿音姐姐和王婶婶那样随口胡诌的本事,那就降低存在感。
次日,顾澈去买了几人的船牌,但回到客栈时,他手里还提了几个盒子。
叶音:“这是什么?”
顾澈打开盒子,里面躺着玉石摆件,折扇还有一副字画。
顾庭思茫然:“哥,你买这些做什么?”
他们逃命呢,还买这些经看不经用的东西。
叶音拿起一个卧牛摆件,忽而道:“你想拿去卢州转卖?”
顾澈颔首:“赚个差价,顺便了解一下行情。”总得为以后筹谋。
叶音眼睛一亮:“我怎么没想到。还是你脑子转得快。”
她取出自己的红木匣子,留了五十两备用,剩下的银钱都一股脑儿给了顾澈:“再买点。”
顿了顿,她改口:“距离船开还有两日,明儿我跟你一起去。”
顾澈是富贵窝儿里养出来的,眼界见识领先她一大截,叶音想趁机跟着学一下怎么鉴别玉石。
这玩意儿学好了,能赚大钱。
顾澈去洗了脸,露出本来面貌,坐在桌边跟叶音细说。
王氏看着顾澈,十五六岁的男子身形清瘦,家族剧变让他褪去了最后一丝青涩,眉宇间萦绕着抹不去的愁。
沉稳却又透着脆弱,俊秀的容貌似朗月清辉却又处在一种化不开的哀伤阴郁中,矛盾迷人。更重要的是,顾澈聪颖,并非内无点墨的草包,同时放得下身段。王氏不能不承认,这样的男子对女子有很大的吸引力。
她心里叹了口气:音音啊…
说到就做,顾庭思在客栈保护王氏和顾朗,叶音和顾澈出门了。
阳光下,二人并排而走,宛如寻常夫妻。
叶音没忍住看了一眼顾澈的脸,很想问问顾澈这种自然蜡黄的颜色怎么调的,又顾忌到在外面,打算回头再问。
叶音:“今日还是买摆件吗?”
顾澈:“看看书籍砚台。”
似是知道叶音心中疑惑,顾澈低声道:“江南好文风,一本好的书籍,能引文士哄抢。”
叶音恍然大悟。
街边的喧闹声慢慢远去,眼前的景物也从路边小摊变成了厚重有格调的门铺。
叶音对这一方面不熟,她安静地跟着顾澈,同时警惕周围。
忽然,顾澈改方向进了一家书斋。叶音沉默跟进去。
书斋里有五六个书生,多是在翻诗经,以及大家著书。
叶音一个人站着有点尴尬,随手拿了一本,密密麻麻的繁体字看得她头晕。
当初她当丫鬟时,顾澈教过她读书认字,可惜时间有限,就算叶音有底子,也不可能大半年的功夫就赶上书生苦读几十载。
不过叶音基本阅读还是没问题,一两个不认识的字跳过就好。
叶音强压着自己,耐着性子看下去,越看越皱眉。
这写的什么乱七八糟的。
她往回翻,看看是谁所著:周汖【p】。
叶音想了一会儿才反应过来,这不是周同他爹吗。
再回想所书的假大空,真不愧是父子。
叶音冷漠的把书放回原处。她抬头寻找顾澈。
书斋的采光好,这会儿正值上午,冬日的暖阳照进书斋,几缕光线洒在顾澈身上,本该是温馨美好的一幕。
可不知道为什么,叶音总觉得眼前所见透着冷意。
温暖的阳光透不过顾澈的身心,自他身后,明媚灿烂。自他身前,幽暗无光。
他像一张绷紧了的弓,平时虽然如常跟他们交流,却带着散不去的拘谨。无意识地抗拒周遭。
月亮还是那个月亮,可是这次不再是银辉漫漫,而是高悬天际,清孤而遥不可及。
“阿音。”顾澈不知何时放下书,唤她。
视线交接,顾澈眼中的不解总算带了点烟火气。
叶音弯了弯眉,“你在看什么?”
她走过去。
顾澈合上书,给她看书名。顾澈敛目:“是余首辅所著。”
叶音听懂了。这本书对于想科举的书生来说,很有价值。
顾澈在书斋里一待就是三个时辰,精心挑了四本文籍,他会给叶音看看书名和著书人,看得出来他是想给叶音讲解的。但因为书斋安静,不好窃窃私语。
叶音都明白,选了角落里无人问津的农书看。自古以来重农抑商。
是以,有很多先辈在这方面下苦心研究,著书。
然而认字的都奔着四书五经,各种诗籍,大家著作去了。真正需要的农人却因为不认字,捧着农书不得理解。只信奉祖辈传下来的经验。
叶音揉了揉眉心,疲惫的合上书籍。她发了一会儿呆,见顾澈拿着书籍去结账。跟掌柜讨价还价,最后四本书以一百八十两成交,附赠一支毛笔。
叶音内心惊讶,面上看不出来。
书斋掌柜看着顾澈,意有所指:“公子真是人不可貌相。”
“没办法。”叶音上前道:“我家主人百般叮嘱让我们来寻,若是找错了,回去少不得一顿打。”
叶音指了指顾澈:“我家的才学认字没多久,若是换了旁人来,早就完成任务了,不像他干什么都慢吞吞。”
伴着叶音的数落,顾澈低下头,背也弯下去,好像一个不善口舌又惧内的老实汉子。
书斋掌柜眉头微蹙,他不信邪地又打量顾澈两眼,觉得这么一个窝囊玩意儿怎会不凡。
在书斋掌柜不耐烦的目光中,叶音拉着顾澈离开了。出去后,顾澈把书籍妥帖地放进包袱里。
他道:“饿了吧,我们先吃点东西。”
叶音:“这一片没有小摊子。”
顾澈:“那我们去…”
“不用。”叶音打断他:“正事要紧,等事情办完了再去吃饭。”
两人对视,顾澈妥协了:“好。”
后面没有那么顺利,顾澈和叶音预算有限,不可能高买高卖,捡漏是需要运气的。
眼看日落西斜,两人都有些乏了,正准备回去,此时一名书生打扮的男子跟他们擦肩而过。
叶音注意到对方怀里抱着个物什,她跟顾澈几乎是同时开口:“公子/兄台留步。”
书生驻足,看着顾澈和叶音二人,试探问:“二位可是唤在下?”
叶音大步上前,盯着书生怀里的物什:“公子是要卖什么?”
东西用灰布包着,看着形状有些像乐器。
顾澈:“可是琵琶?”
书生微讶:“这位兄台好眼力。”
很明显,比起叶音,书生更愿意跟顾澈搭话。不关乎其他,只因为顾澈同为男子罢了。
叶音识趣闭嘴。
顾澈看了一眼书生洗的发白的衣服,温声道:“兄台可是遇到难处了?”
书生一叹:“此事说来话长…”
顾澈不动声色把人带到路边,听着书生一通牢骚抱怨,末了,书生道:“抱歉,耽搁兄台时间了。”
顾澈摇头,有了前面的铺垫,他终于开口:“兄台可否让在下看看琵琶。”
“不瞒兄台,我家主人颇好此道。”
书生问:“你家主人是女子吗?”
顾澈:“男子。”
书生笑了:“男子弹琵琶的倒是少见。”
他把灰布掀开,露出里面的乐器。黑红色的琵琶背料首先冲击顾澈和叶音的视觉,叶音不懂,但也知道这是好东西。
顾澈赞道:“这是上品的老红木。”更难得的是一块整料。
书生欢喜,手中宝物得人识,总教人高兴。
他抬手轻轻一拨,洪亮且有金石声。
好背料,好音色,保存完好,的确是把好琵琶。
顾澈拱手:“兄台可愿割爱?”
书生苦笑一声:“你莫笑话在下了。”他都抱着琵琶来这里,还有什么割不割爱的。
顾澈安慰道:“兄台也是迫不得已。”
他拉了会儿关系,然后试探着问价。
书生也没狮子大开口,道:“三百两。”
叶音下意识看向顾澈,三百两是有,但是买了这把琵琶,后面再买其他东西就拮据了。
顾澈果断应下,然而就在顾澈和书生准备交易时,变故陡生。
“四百两,老夫要了。”
孙老爷只觉得今儿个运气好,他本来是过来买玉件的,可怎么瞧也不满意,本以为败兴而归,没想到一出铺子就听到前面街边的交易。
他当机立断开了口。
四百两,可比三百两足足高了一百两,哪怕只是高十两银子,书生或许都能忍着心疼,维持跟顾澈的交易。
可是一百两……
书生不敢看顾澈的眼睛,他向孙老爷走了几步:“在下需要现银。”
如果对方拿不出来,他还是愿意…
四张百两银票递过来,书生哑声了。
他感觉如芒在背,硬着头皮跟孙老爷立了契约,完成交易。
之后,书生面色通红,对顾澈拱手:“兄台对不住。”
顾澈扶起他,不但没怨气反而宽慰他。随后他们才分开。
而此时天色已经黑了。
顾澈和叶音往回赶,忽然叽咕一声,两人同时驻足。
叶音尴尬地摸鼻子。
顾澈歉声道:“抱歉,让你久等了。”
“不妨事。”两人交谈,叶音就顺着这个切入口安慰他:“没买到琵琶也不要紧,我们拿着省下来的三百两可以买其他的东西对不对。”
街上的灯光摇摇晃晃,映着叶音的脸,十足温柔。
顾澈感觉心像被人捏了一下似的,蓦地发软,“我明白,人不能太贪,哪能次次想着好运气。”
他们最大的幸运,就是逃了出来。这么一对比,顾澈便觉得没什么了。
只是他愧疚道:“本来可以让你早点吃东西的。”
叶音:“现在也不晚啊。”
天空骤然一声爆响,烟火漫天,叶音抬头,夜空里的艳丽色彩瞬间倒映在她眼底,那双黑色的眸子好像蓄了满天星河。
她玩笑道:“好大的手笔,不知哪位老爷家里有喜事。”
话落,她猛地住嘴,呐呐:“阿九,对不起。”
“没关系。”顾澈轻声道:“我不会坠在回忆里。”所以不用如此小心翼翼。
叶音饥肠辘辘,但最后还是跟着顾澈吃的阳春面。只不过数量区别而已。
顾澈看着她,中途离开片刻,回来时手里拿着一个油纸包。叶音鼻子一动,就知道里面是烧鸡。
“你素来胃口好,若无足够供给,逃命时可怎么办。”
顾澈这话意思很明了,他约束自己,不约束叶音。
叶音捧着烧鸡,口水泛滥,强忍着道:“我能给朗哥儿带一个翅尖吗?”
顾澈不言。
叶音心里哇凉哇凉,她之前可还让顾朗吃了一次馄饨。幸好顾澈不知。
叶音:“我明白了,回吧。”她抬脚要走,身边传来顾澈的声音:“一点点。”
顾澈垂下眼,要说破了规矩,他养伤时就破了,那个时候他无意中食了荤,虽然后来顾澈注意着,但破了就是破了。
眼下他们逃命,身体是根本。朗哥儿又那么小,跟着他们颠沛流离。非常时有非常法,活人才是最重要的。
若是祖母和叔伯婶婶们有灵,也会宽宥则个。
叶音眨眨眼,半晌应道:“噢。”
两人回到客栈,叶音敲门,里面传来王氏尖酸的声音:“谁啊。”
顾澈:“娘,是我。”
房门从里面打开。王氏一巴掌拍到叶音背上,看着凶,其实不疼。
她边拍边骂:“你个狐.媚子,就知道缠着我儿子,你背着我搞什么去了。”
“我今天非要收拾你不可。”
房门重新关上,里面传来女子的哀嚎和哭叫,良久才停下。
小二将这事说给掌柜听,“掌柜你没看到,那个婆子好凶喔,她儿媳妇被打也不反抗。”
掌柜拨弄着算珠,嗤道:“怎么反抗,儿媳妇敢反抗婆母,不要命了。”
小二想想也是:“她男人也真够狠心的,就看着媳妇挨打。”
掌柜心烦:“行了行了,一边待着去。”
世上可怜人海了去了,哪怜悯得过来。
屋里,叶音带着顾朗去角落里,给了顾朗一个鸡翅膀,小家伙差点惊呼出声。
叶音小声道:“吃吧,你小叔默许了。”
顾朗这才没了心理包袱,大口大口吃起来,吃完了还舔舔嘴皮,谁想面前又递过来一个鸡腿。
顾朗:!
叶音食指竖在嘴前:“嘘。”
吃一个鸡翅也是吃,多加一个鸡腿也…无…碍…吧…
顾澈和顾庭思闭眼装睡。
次日,叶音出房门,被小二单独叫住。
叶音缩着肩:“小二哥,有什么事吗?”
小二麻溜塞给她一个煮鸡蛋:“掌柜送的,你自己偷偷吃啊。”
他做贼似的跑了。
叶音茫然地握手,手心的鸡蛋白皙又温热。她看了一眼,倏地笑了。
叶音按照小二哥的叮嘱,跑到后院,慢吞吞剥了鸡蛋壳,一口一口吃了。
今日的太阳无精打采,像是一个病弱的老人,但叶音眯着眼看了看,想:今天的太阳不灿烂,不代表明天的太阳不灿烂,不代表未来的太阳不灿烂。
活着,活下去,总会遇到温暖的人,温暖的事,坏的好的都体验,就是她顽强苟活的意义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