入冬后又干又冷,今日难得出了一个大太阳。守城的士兵都没那么烦躁了。
士兵甲道:“酉时走永福街喝羊肉汤去不去?”
士兵乙闻言,忍不住吞了吞口水:“那条街的煎羊白肠也是一绝。”
士兵甲脸色一变:“艹,你这么一说,老子的馋虫都跳了。”
两人正畅想美食,忽然感到一阵骚动。还来不及反应,一匹浑身脏污的马驮着两桶泥水疯狂冲来。
守城士兵大惊:“拦住那匹马!”
然而不是生死关头,对上比人高的牲畜,普通人会本能畏惧。
就是这么一番迟疑的功夫,马匹已经冲到城门,与其同时,马上的木桶倏地爆开,里面的泥水喷溅了守城士兵满头满脸。
“呕——”
“这是什么味道,好臭。”
“拦住那匹马,别让它进城。”守城的兵力顿时被耗走了一半。
然而眨眼间又来一匹马,这匹马身上绑着干柴,跑的那叫一个气势汹汹。
百姓们早在第一匹马冲过来时就退到一边去了,这会儿都远远的看热闹。
剩下的一半兵力也被带走,百姓们懵逼时,忽然跑出来一个妇人,边跑边哭:“我的马,我花了五年积蓄才买的马啊。”
她呵斥身后的小辈:“还不快去追,没了两匹马,你们都给我喝风去。”
围观百姓不赞同的撇撇嘴:“这老娘们儿不会过日子,买什么马啊,有这钱买牛更好。”
“对啊,就算不买牛,买驴也行。没有富贵人家的命,还想学富贵人家养马。”
“倒也不至此,若是做马车营生还是不错。”
众人聊的兴起,然而人群中有聪明的,眼珠子一转飞快溜进城。
等到守城的士兵好不容易把两匹马拉住了,才反应过来刚才失职了。
众人面面相觑。
士兵甲看了众人一眼,试探道:“卖了两匹马,钱咱们分,这事就过去了?”
其他人微愣,随后齐齐恭维,夸赞士兵甲刚才降服马匹真是英勇无比。
至于两匹马的失主找上门,什么马?
他们没见过。
叶音他们进城后,分别从乞丐,包子铺老板,半大孩童口中套消息。
交州城的码头在整座城的东南方,因为码头的存在,东南区经济繁荣,但也龙蛇混杂。
没有马匹,单靠两条腿跑动,实在耗时耗力,眨眼间天就黑了。
王氏出面进了一家小客栈,“掌柜的,你们这儿最便宜的大通铺多少一晚?”
掌柜从算盘上抬眸,先看了王氏一眼,蓬头垢面,脸上皱纹横生,皮肤粗糙。
他视线下移,身无首饰,粗布麻衣,得出结论:穷*。
掌柜懒懒地拨了一下算珠:“三十文。想要热水就再加十文。”
王氏急了:“咋加个热水要多收十文呢。”
她的官话带着浓浓的口音,掌柜嫌弃极了:“爱住不住。”
“你这人怎么这样…”王氏小声嘀咕,但抱怨的时候,还是拿出了一个钱袋子,那钱袋子破破烂烂,可怜巴巴的往外蹦出一个又一个铜板。
掌柜收了钱,这才道:“把你路引给我瞧瞧。”
王氏不吭声。
然而意外的是,掌柜只是冷嗤一声,就让小二带着王氏进去。
这时掌柜才发现王氏腿边还有一个小孩儿。掌柜混迹市井,眼睛尖着呢。
他一眼就看出那个孩子虽然穿的邋遢,但却是细皮嫩肉。再回想王氏那个刻薄相儿。
“…又是个拍花子。”
不过跟他有什么关系。反正他挣了四十文钱。
大通铺的环境很差,就是一个阴暗的大房间,点着一根劣质的蜡烛,微弱的光照出通铺里的情景,屋里住了十几个人,男女都有,汗臭和脚臭味交织,味道逼得人作呕。
顾朗一张小脸都皱起了,王氏把他抱怀里,走到最边上的一张床坐下。
两只蟑螂顿时从被褥下跑出来,顾朗猝不及防被吓到,惊声尖叫。
王氏一脚把蟑螂踩死,踢开:“没事了。”
其他人一怔,随后哈哈大笑:“哪家的小公子出门历练了,连只虫子都怕。”
还有人跑到王氏面前,目不转睛地盯着她:“老是老了点儿,也还凑和。”反正是个女的。
谁也没想到王氏把孩子放下,抄起地上的烂脚盆砸过去,对方都傻了,刚要还手,忽然腿一疼,半跪在地上,被王氏劈头盖脸打了一顿。
“呸,什么玩意儿。”王氏叉腰怒骂,一口方言哇啦哇啦个没完,半天不带重复。
不安分的男人老实了。这娘们儿活生生的母夜叉啊。
小小的顾朗被震住了。
墙上关注这边动静的顾氏兄妹也沉默了。顾庭思偷偷看了一眼身边的叶音:真是有其母必有其女。
没多久,小二送来热水,王氏带着顾朗洗漱。然后避着人吃了点东西。
他们要进大通铺时,空中飞来一个香囊。叶音比了个手势,王氏立刻揣怀里,然后将顾朗抱在怀中,闻着香囊里淡淡的药香,顾朗好受一点儿,没多久就睡着了。
蜡烛吹灭,屋里有人在“办事”儿,王氏听得心烦,她更担心外面的女儿。
冬天的晚上寒意十足,叶音他们还能抵挡一下,可王氏和顾朗就不太行了。在野外睡一晚凑合,天天露宿街头受不了。
但他们没路引,好的客栈压根去不了。
客栈后面的巷子里,三个人靠在角落互相依偎。
环境灰蒙,顾澈睁开眼,几乎是同时,叶音也睁开眼,轻声道:“冷了?”
顾澈还没回答,叶音就把身上的外衣往他身上带了带:“睡吧。”
顾澈垂下眼,明天得想法子去弄到路引,户籍。
夜尽天明,顾澈睁开眼,眸光清明。
他一动,叶音和顾庭思皆醒了。
顾澈:“我去买吃的。”
当初叶音逃命时,匆忙间还背了一个小包袱,那个包袱里装了一套劲装,一个红木匣子。
这两样都是卫老太君送给她的,劲装是叶音为了留个纪念,红木匣子里则装了银票和首饰。
后来叶音在红木匣子的底部隔层翻到令牌和信,得以找到顾庭思和顾朗。
所以他们现在其实不缺钱。
青阳尘当初给了他们一千两,贿赂祭祀行伍的管事用了八百两,也还剩两百两,由顾澈拿着。
先前在野外也就算了,如今他们进了城,处处需要银钱。
叶音从匣子里又拿出五张银票并一些碎银子,塞到顾澈手里。
“你要做点什么,没银子开路不能成。”直接堵住了顾澈婉拒的话。
然后叶音又数了三张百两银票和几枚碎银子给顾庭思。
那些首饰叶音没动,她也不打算动,这都是卫老太君精心选的款式。
叶音想着等以后安顿下来,她留一支簪子,其他的都给顾庭思,也算给这小姑娘一点念想。
顾府焚于火中,估摸着什么都没留下,只能立个衣冠冢,而顾家儿郎那边,叶音更不敢想。
她就怕要了顾家儿郎的命还不够,还践踏尸首。顾澈他们哪里受得了。
顾庭思握紧了银票,想说什么,最后又没开口。
叶音对顾澈道:“你在外面用了早食,就去做你的事,我和庭思会照顾好朗哥儿,黄昏时候你回到这里就行了。”
她们有手有脚,何必要劳顾澈多跑一趟。
顾澈看了她一眼,颔首:“我走了。”
叶音温声道:“去吧。”
顾澈前脚刚走,巷子里就来了人,是客栈的小二,他出来倒夜香。
冷不丁看到两个年轻女子,小二吓了一跳:“你们干嘛呢?”
顾庭思一时无言,叶音不动声色弓了背,缩着肩膀,小声道:“我们的钱被偷了。那个人往这边跑了…”
她声音低,但官话却说的很正宗。
小二懂了。
他怜悯地看着叶音:“姑娘,你认栽吧,钱被偷了就拿不回来了。”
叶音搅着衣摆:“报…报官可以吗?”
小二像听到什么笑话一样,乐不可支:“哎哟你逗死我了。”
“你不是咱们交州城的人吧。”
叶音低着头没说话。
小二觉得自己猜中了,他不是个好人,但也不算个坏人。他看着叶音灰扑扑的衣服,头发散乱,劝了一句:“有机会就回家吧,外面没那么好。”
“还有,千万别报官。”
叶音一脸茫然,但最后还是拉着顾庭思慢慢走了。
顾庭思还没回过神,她一双眼睛死死盯着叶音,对方还是弓着背低着头,但是脸上的迷茫变成了深思,刚才的怯弱仿若顾庭思的错觉。
客栈大通铺内,王氏带着顾朗洗漱后出去。
掌柜叫住她:“续不续?”
王氏模棱两可:“我先出去买点东西吃。”
掌柜并不意外,只道:“想续就早点回来,咱们客栈紧俏着呢。”
王氏讨好的笑笑,然后抱着顾朗大步走远了。
他们在巷路口跟叶音汇合,顾庭思把顾朗接了过去抱着。
顾朗不好意思:“姑姑,我可以自己走。”
顾庭思摸摸他的小脸,哄道:“城里人多,姑姑怕你被坏人拐走了。”
叶音深以为然,她问顾朗:“想吃什么?”
顾朗:“都可以。”
“吃馄饨吧。”叶音说完,果然看到顾朗的眼睛亮了亮。
他们在街边摊子坐下,一个妇人两名年轻女子还带着孩子,还是有些惹眼。
摊主端馄饨过来时,笑道:“老婶子带儿媳妇和孙子逛街呢?”
王氏脸都绿了,却不得不应:“是…是啊。”
顾庭思低着头不吭声。
叶音拿筷子,“老板,你这馄饨闻着好香啊。”
“当然了。”摊主瞬间被转移了注意力:“妹子我跟你说,我是实在人,这汤我用棒骨熬了…”
“老板,两碗馄饨。”又有了新的客人。
摊主忙应:“来了。”还不忘对王氏他们道:“你们吃着啊。添汤说一声。”
顾庭思松了口气,但看着馄饨却迟迟没动筷。叶音起身,没一会儿端着一碗阳春面回来,放到顾庭思面前。
顾庭思嘴唇一抖:“阿音姐姐!”
“快吃吧。”叶音把顾庭思的馄饨端到自己面前,顾朗左右看看,然后捧着小碗,用筷子戳着吃。
食物能够短暂治愈坏心情。
灭门的悲痛忘不了,但现在的这一刻,顾朗,顾庭思都是轻松的。
一碗馄饨下肚,顾朗吃得饱饱的,叶音又要了一碗。
旁边桌传来笑声,“老婶子,你儿媳妇真能吃,跟个饭桶似的。”
王氏腾地站起来,眉毛倒竖:“我养得起怎么了,吃你家米了,管天管地管别人家来了。”
出言讥讽的男人面上挂不住了:“我是…实话实说。”
王氏:“我看你纯是吃饱了撑的!”
“噗嗤——”周围传来低低的笑声。
叶音嘴角微翘,往嘴里又塞了一个馄饨,嗯,真好吃。
最后他们离开时,还听到隔壁桌的男人小声逼逼。
顾朗待在顾庭思怀里,没一会儿又瞅瞅王氏。
叶音笑道:“怎么了?”
顾朗眨眨眼,由衷道:“奶奶好厉害。”
王氏一个趔趄,差点摔个跟头,还好叶音扶住她:“扭到脚没?”
王氏吭哧:“没…”
她何德何能,能当顾朗一句“奶奶”啊。
顾庭思转移话题:“阿音姐姐,我们去哪里?”
叶音:“码头。”
昨日踩过点,今日叶音就直奔过去了。皆是妇孺,他们很容易租到了一辆牛车。
牛车主人很仔细,在车上放了稻草,然后又铺了一床陈旧的被褥,这样人坐上去会好受些。
交州城虽然离京城近,但到底差了一截,地面的路出现了细小的裂缝,还有明显的修补痕迹。
牛车行过去时,有轻微的震动感。
街道两旁摆着各色小摊,有卖风筝的,卖糖人的,替人写信的书生,还有卖木雕的等等,叫人看花了眼,摊主的吆喝声,买家的还价声,行人的交流声,映着五颜六色的小摊,汇成了一副生动热闹的画卷。
然而顾朗看着看着却低下了头,抹了抹眼睛。
叶音大概猜到几分,顾朗年纪小又讨喜,平时肯定缠着大人逛街,应该是触景伤情了。
叶音翻身下了牛车,把众人惊了一跳,顾朗都忘了难过。
没一会儿叶音回来,手里拿着两包坚果,一个糖人。
她把兔子糖人递给顾朗:“难受就吃点甜的。”
顾朗呆呆看着,不接。
叶音把糖人塞他手里,然后抓了一把核桃给顾庭思,又给她娘抓了一把花生。她这才自己吃起来。
核桃的香味弥漫在口中时,顾庭思终于逼回了泪意。
怎么会有这么好的人。
昨晚朗哥儿受不住通铺的气味,阿音姐姐二话没说进了药铺,买了好几种常见药材制成香囊扔给王婶婶。
今日馄饨摊子时,又考虑到她亲人离世不能吃荤。此刻也是阿音姐姐察觉到朗哥儿伤心,下车买了糖人。
他们本来是头上悬着刀,该像过街老鼠狼狈躲藏的,在寒冷,饥饿,伤病中挣扎度日。
或者稍微好一点,有兄长在,他们应该能吃饱饭。但绝不会是现在这样,大大方方坐在牛车上,在阳光下吃着东西。
官府的通缉画像,张贴了全城,所有人连他们自己都以为该躲起来。
叶音反其道行之,她往嘴里丢了一颗花生米,看着王氏。
她娘这个形象可太有欺骗性了。
官府要通缉的是一名年轻男子两个年轻女子和一个幼儿。
他们可是婆母带着儿媳和孙子去看望码头干活的儿子。嗯,说辞又换了一个。
所以官府通缉的人跟他们有关系吗?没关系。
“嫂子,你儿子一天挣多少钱啊?”
王氏听到【你儿子】三个字时心里颤颤,面上叹气:“都是耗身体的活儿,勉强有个一百文吧,我儿媳妇手巧,在家里织布打络子,我们进城卖了换钱,顺便看看我儿子去。”
牛车主人微惊:“大嫂子,那你儿子挣的可不少嘞。”
王氏笑道:“还行还行。”她指指顾朗:“看孩子养得好吧。”
牛车主人对她比了一个大拇指。
“不过嫂子,听你口音不像咱们这地儿的?”
王氏摆摆手:“也不远。”她说了个京城周边的地儿,“不然咱俩怎么还能对话呢?”
“也是哈。”
王氏跟顾庭思换了个位置,她抓把花生给牛车主人,离牛车主人更近了些,“老哥,你经常在这一带跑牛车啊。”
“那是,我都跑了二十年了。”
王氏乐了:“哄我呢吧,你这牛车哪有二十年。”她昂了昂下巴:“我跟你说,我儿子可在码头干活呢,他什么都跟我说。”
牛车主人被质疑,不高兴了:“我哄你作甚。”
王氏撇嘴:“那我问你,码头都有哪些大船家。”
“嘿,你这可难不住我。”牛车主人嚼着花生,嘚瑟地长篇大论。
叶音单手捏碎核桃,捡出核桃仁,往嘴里送了两块。
王氏当初能护着原主一路逃生到京城,还能在京城存活,果然是有本事的。
另一边顾澈跟着牙人进了一座院子,牙人道:“兄弟,我也是看你面善,想跟你交个朋友,换了其他人可不行。”
顾澈偷偷塞过去一个小荷包,笑道:“谢了哥。”
如果叶音在这里,会发现顾澈这幅无赖混子的神态跟她在应付善儿时颇为神似。
属实是现学现用了。
牙人捏了捏厚度,笑容更深了些:“兄弟间说什么谢。”
籍贯文书多是由书吏负责,县衙的书吏薪酬不高,一年也就5两银子,整日伏案劳作,但仍旧是个香饽饽。
牙人推开书房门,不大的房间里坐着一个蓄着山羊胡,四十来岁的男人。
他扫了一眼顾澈:“你要办户籍和路引。”
顾澈弓着腰,讨好的笑了笑:“大人,是小民。”
书吏轻蔑的哼了一声,见顾澈头发虽然束在头顶,但是凌乱毛躁,皮肤蜡黄,穿着麻衣。也就眼睛能看,可惜畏畏缩缩,实在小家子气。
牙人收了顾澈的好处,帮着说好话:“大人,他也不容易。”
“他在赌场里欠了人钱,把他妹妹和媳妇儿抵了出去,他娘老子要死要活的,这不,就想溜了。”
牙人点到即止,但剩下的也能猜到了。
中年男人对顾澈越发鄙夷,难怪要伪造户籍,路引,这要是被赌场的人抓到,打死都活该。
“行了,老夫知晓了。”他提笔书写,没一会儿就弄好了,盖上印章,吹干。
顾澈接过时一脸震惊:“大人,这这就好了。”
他这种惊讶外露的反应极大的满足了中年男人的虚荣心,“于老夫而言,不过芝麻小事。”
顾澈拿着路引和籍贯证明千恩万谢地走了,出了院子混进人群中,他脸上的神情变为冷漠。
书房里,中年男人取了五两碎银丢给牙人,他把一百两银子揣好。
这一百两对普通人来说可是大数目。
他不信顾澈的说辞,能把妹妹和媳妇儿抵出去的人能听娘老子的话?
想来是在赌场欠得太多了,不想还。
可惜了,没有多敲那小子一笔。价格再翻一番,那个赌鬼应该都愿意出。
思及此,中年男人剐了牙人一眼:“下次别为了点小利就退让。”
一百两看着多,他给了牙人五两,剩下95两,他回去还要跟另外四个人分。这种事不在衙门内打点好,第一个就得把自己送进去。
忙碌了大半日,顾澈腹中饥饿,他在街边一家面摊坐下。
“老板,一碗阳春面。”
“好嘞。”
没一会儿,热腾腾的阳春面端上来,顾澈刚吃了一口。一队官兵从旁边走过,他瞬间绷直了身子。
领头的官兵拿着画像,逮着路上的年轻男子,年轻男子都被吓傻了:“官官爷。”
“闭嘴。”官兵喝道,来回比对了几次,发现不像,一脚把人踹开:“滚吧。”
年轻男子忙不迭跑了。
顾澈捏着筷子的手一紧,头埋的更低。他三两口吃完面,把铜板放在桌上就匆匆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