叶音最后给两匹马喂了豆子,就靠在树下休息了,一晚上全神贯注地赶路,她也有些疲惫。
顾澈把顾朗接过来,让顾庭思也去休息。
顾庭思没动。
顾澈温声道:“去吧。”
顾朗的目光一直跟随顾庭思,顾澈摸摸他的小脑袋,过了一会儿,顾朗终于抬起头看着他。
“要不要跑动一下。”
顾朗睁着一双黑色的眼睛,眸光空洞。
顾澈也不催他,只是摸摸小孩儿的脸,感觉顾朗好像又憔悴了。
那双黑色的眼睛里映着他,渐渐地变成叶音的身影,顾澈敛去思绪,迟疑片刻,他垂首吻在了顾朗的额头,很轻很轻。
“以后小叔再也不会让你陷入险境。”
他把顾朗抱紧了一些,怀中柔软的小身体同样给予他温暖。
顾朗靠在顾澈的怀里,耳边是有力的心跳声,很像…
很像那天晚上,哀嚎声四起,大火连天,好多人举着刀要杀他们。
常嬷嬷推开他,让他快跑,随后就倒在了地上,淌出了好多好多血,眼睛还望着他的方向,睁得大大的,仿若催促。
顾朗其实不太记得一些细节了,之后好像有人又抱起了他,接二连三地递给不同的人,但无一例外的,先前抱着他的人都死了。
最后他被交到四姑姑怀里,刀光剑影刺的人眼睛痛,他太害怕了,吓的闭上眼睛,没有视觉,耳朵变得格外灵敏。
他听见四姑姑剧烈的心跳声,也听见禁卫军的斥骂,更听到了利刃划过四姑姑身体的沉闷声和四姑姑的闷哼。
他身体都僵住了,唯恐给四姑姑添麻烦,那一刻,顾朗才有真切的实感,被抓到了会死。死亡很痛苦。
娘死了,婶婶们也死了,家也被火烧没了。
顾澈感觉到身前的濡湿,他稍微把顾朗松开,才发现这个孩子已经泪流满面。
顾澈一惊:“朗哥儿你怎么了,是不是哪里不舒服?”
顾朗泪如决堤,却没有声音,无声的哭,大颗大颗的泪珠砸下。
顾澈意识到不对,他双手捧住小孩儿的脸,与他抵额相触:“朗哥儿,你听得到我的声音吗,我是小叔。”
“朗哥儿…”
顾朗只是哭。
顾澈心颤,他一时不知道该怎么办了:“朗哥儿,你不要吓小叔。”
那瞬间,顾澈根本不敢想顾朗没了会怎样。
两人的动静惊醒了顾庭思和叶音。
“发生什么事了?”
顾澈慌张抬头,罕见的磕巴:“我…我不知道,朗哥儿他一直在哭。”
顾庭思伸手:“把朗哥儿给我试试。”
然而还是没用。也不知道这个孩子哪来那么多眼泪。
这样下去不是办法,叶音问了前因后果,将人从顾庭思手里抱过来。
她直视顾朗的双眼,声色俱厉:“听着顾朗。顾家被冠以谋反罪名,判处死刑,你的曾祖母在火中自焚了,你的婶娘和姑姑们死在军刀下,你的亲娘自尽了。”
“顾府没了!”
“你胡说——”刚才安静的孩子忽然暴起,一巴掌打在叶音额头,尖声嘶吼:“你骗人,你骗人!”
叶音按紧他,眼神冷酷:“顾朗,顾府没了,被一把火烧了,你听见了没有。”
小孩儿像是被吓到了,呆愣片刻,随后仰天从喉咙深处发出一声凄厉的惨叫。
因病昏睡的王氏被活生生吓醒,她挣扎着起身,发现之前沉默的顾朗在叶音怀里嚎啕大哭。
“……我不信,你骗人…”
“你是个骗子…”
叶音抱着他来回走动,一边轻轻拍着他的背,怕顾朗哭岔了气。
之前叶音就在担心,经历剧变,顾澈和顾庭思都宣泄了一部分负面情绪,唯有顾朗安安静静,这不是好事。
过分庞大的负面情绪压抑在心中,除了极少数的天选之子,更多的人是变得暴虐,最后迅速走向灭亡。
叶音见过顾朗活泼可爱的模样,不忍这孩子被环境扭曲。
茫茫枯地上蔓延着孩童惨烈的哭声,不知道过了多久,哭声渐去,直至最后终于弱了。
顾朗睡死了过去,叶音这才停下。
王氏看着她红肿的额头,心疼坏了。
可是他们没有消肿的膏药,顾庭思蹲下来愧疚道:“阿音姐姐,对不起。”
“还有,谢谢你。”
叶音叹了口气:“我没事,你去歇息吧。”
她转头看向王氏:“娘也去吧,你要是再有个什么。”她眨眨眼:“我恐怕需要再长一双手才能照顾了。”
王氏眼眶都红了,她抿了抿唇:“好,娘去休息。”
叶音靠着树干假寐,随后感觉身边有一个热源,而后火辣辣的额头感觉到清凉。
叶音睁开眼,顾澈眼里的怜惜和愧疚来不及散去,拿着湿帕手足无措。
叶音不知道为什么想笑,她也真的笑了。
“朗哥儿的手劲儿还挺大,以后好好培养,差不到哪去。”
顾澈握着湿帕的手蓦地攥紧,他垂下眼,“对不起。”
叶音笑道:“没关系。”
“阿九,你看你道歉了,那我也原谅了,这事是不是就过去了。”
顾澈浑身一震,他没想过叶音会这么回答,但细想这也确实是叶音会说的话。
“我累了,睡会儿。”
叶音几乎是刚说完,没多久就传来了平稳的呼吸声。
顾澈微怔,寒风冷冽,他却觉得心头火热。他解下外衣披在一大一小身上,起身朝外行去。
刚才朗哥儿一通肆无忌惮的大哭,顾澈怕传了出去。
虽然现在是在野外,但此地离京城不算遥远,况且元乐帝下令全国通缉他们,顾澈记得,再往前走就是交州城。那里的兵力只略逊于京都。
靖朝的兵力大部分都集中于整个国家的北部,既护君主又拱卫皇权。
想到元乐帝,顾澈的神情一点一点冷了,旷野的风吹不熄他的仇恨,压不下他心头的火。
灭门之恨,誓不敢忘。
掌心传来疼痛,顾澈忽地松了手,他常常舒出一口气,眼神重新变得清明。
兵权北立。相对而言,南下不仅经济繁华,大家族林立,势力盘根错节。若是不得其法,别说是官员,就是当朝太子亲至江南都不一定讨了好。
强龙压不住地头蛇。
对于朝廷来说,江南,沿海一带是一块难啃的肥肉,但对眼下的顾澈而言,却是最好的藏身处。
只要他能带来足够的利益,那些商人可不会管什么律法不律法。
有了钱,能做的事就多了。
顾澈一步步盘算,心里对未来有了个简单的规划。现在需要落实到细节,具体的下一步怎么走。
他们没有路引,陆路对他们而言便是关卡重重。剩下的法子就只剩水路。
可最近的码头也在交州城内,他们仍然先得进城。
顾澈这一想就是大半日,直到他面前递过来一个面饼。
顾澈抬头,果然是叶音。
叶音:“□□凡胎哪能不吃东西。”
顾澈接过:“谢谢。”
叶音:“嗯。”
叶音变戏法似的又拿出一个饼子,咬了一大口,三两下吞下去,然后道:“朗哥儿醒了,庭思在喂他吃东西,我瞧着状态比之前好。”
顾澈转身朝顾庭思走去,顾朗捧着一个面饼,眼眶红红,但没有再掉泪。
“朗哥儿。”
顾朗抬头,一瞬间瘪嘴:“小叔。”
顾澈将他抱进怀里,紧紧搂着:“没事了没事了,小叔在这里,以后小叔不会让人伤害你了。”
顾朗小声呜咽:“娘没了,曾祖母也没了,其他人都没了。”
顾澈心里堵得慌,耐心安慰他:“小叔还在,你四姑姑也还在,我们要努力活下去,才不会让亲人白死,明白吗?”
叶音跟过来听了一耳朵,有点意外,但又觉得在情理之中。
大人的仇,大人来报。把仇恨灌输到一个四岁孩子的身上,实在残忍。
顾朗又哭了一会儿,这次没昏死过去,他有些疲惫的趴在顾澈肩头,偷看叶音。如果叶音望过来,他又立马躲开。
叶音由着他,抬脚去看了一眼王氏的情况,万幸王氏的病情没有恶化,看来善儿姑娘的理寒药物确实很有效。
时间过得很快,眨眼天黑透了,顾庭思生了火堆,顾澈讲述进城的事。
他打算先去城门周围探一探,如果遇到商队就更好了。到时候混入商队里。若是没有商队,只能找其他法子。
硬闯不行,除非他们活腻歪了。
叶音关注着王氏的身体,忽然感觉一道软软的力道搭在她膝头。
叶音看去,瘦弱的顾朗脸色红红,像模像样地对她一揖:“小鸟对不起。”
叶音扶起他的小手,“虽然你的小叔,四姑姑都帮你道歉了,我也原谅了,但现在你亲自给我道歉的话,我同样接受。”
她温柔地望进顾朗眼底,虽然没有笑,但是神态很温和,她说:“朗哥儿,没关系。”
顾朗鼻子一酸,好悬忍住了泪意。他手脚并用爬进叶音的怀里,仰着一张小脸,“四姑姑说,是你跑来救了我们。也是你救了小叔。”
叶音“唔”了一声:“略帮小忙。”
叶音本来想说,是顾澈先帮过她,她欠了人恩情,现在在报恩。
因为原主病故,她穿过来时也是生命垂危,若非顾澈关怀下人,特意派人请了大夫来给“叶音”看病,叶音也没那么快好转。
后来叶音被陷害,也是顾澈主持公道,事后顾澈还派人去给王氏送药。平时对她也多有纵容。
以及由着她,处置人贩子又善后等等,还有卫老太君对她的照顾。
她总是不想亏欠人。就像她冒着多一分的危险在别庄救冬儿,救吴厨子,救小厮等人。
可叶音真把这些理由说出口了,就好像在跟顾澈他们划清界限一般,随时都能分道扬镳。
那太冷酷太无情了。
或许她有一天会走,但也是在顾澈他们安顿好了之后。他们仍然会像朋友保持联系。
听到叶音的回答,顾朗忙摆着小手:“不是小忙,是大忙。”
他用力抱住叶音,“你以后要跟我们逃命了。”
叶音搂住他,爱怜地摸摸他的脑袋,半真半假道:“不怕,小鸟艺高人胆大。”
王氏被逗笑了,但很快又笑不出来。
白天休息了,晚上叶音和顾庭思守夜,顾澈抱着顾朗休息。
就着盈盈火光,顾庭思暮色中练武。叶音拦住她:“你伤还没好全,不急一时。”
顾庭思:“可…”
她低下头:“我知道了。”
叶音在算着他们的口粮,还能撑一日。最迟后天必须进城,否则对他们很不利。
后半夜的时候,叶音和顾庭思轮流着休息了一个时辰,次日精神尚可。
而休息一夜的顾澈眼神明亮:“阿音,我有了一个法子。”
叶音:“什么?”
顾澈看向树下的两匹马,如果他们遇不到商队,那就在马背绑上木棍冲向城门,制造骚乱,到时候他们混进城。
至于后面的事,那就好办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