顾澈在花厅等候了两刻钟,才见青阳尘同一名青年行来。
叶音飞快扫了一眼,收回目光。
两只眼睛,一个嘴巴,脸型尚可,没有什么硬伤,但也确实不出众。
尤其是在青阳尘这等张扬十足的人身边,那青年愣是被衬成了花园里的泥,几乎没有存在感。
“顾兄,久等了。”青阳尘大步而来。
顾澈:“还好。”
他目光落在了青阳尘旁边的青年身上,对方察觉到顾澈的视线,嘴角一扯,“好久不见,顾兄。”
言语轻佻,眼神轻蔑。
叶音皱眉。
顾澈淡淡道:“周公子别来无恙。”
周同笑道:“劳顾兄挂念,我自然是极好的。”
青阳尘眼中闪过一丝不耐,稍纵即逝。
他适时插.入话题:“顾兄,周兄,快走罢,我再不过去,魏长风他们可要恼了。”
周同点点头:“阳尘兄,请。”
一行人朝内院行去,叶音抱着顾朗沉默地跟在顾澈身后。
期间闲聊不过只言片语,哪有之前青阳尘接待顾澈的热闹氛围。
踩过鹅卵石铺就的石子路,穿过林荫,进入垂花门后,前方隐隐传来男子爽朗的笑声。
青阳尘加快脚步,众人眼前的视野陡然放大,草木茂盛,百花齐放,岸边垂柳在水面映出倒影,微风拂过,婀娜多姿。
翠绿的池水中,五彩斑斓的鱼儿游来游去。一叶扁舟横立其上,整个画面顿时趣意横生。
走的近了,叶音瞧见园中水榭里,三名十七、八的男子正在对酌。
青阳尘嗔道:“你们真是半点不把自己当外人。”
“阿尘来了。”三人中最年长的魏长风笑盈盈招手。
他上前相迎,对顾澈点了点头,然后去逗叶音怀里的顾朗。
倒是后面跟来的两人不太自在,主动跟周同打招呼:“一段时日不见,周兄越发神采奕奕了。”
“二位亦然。”周同斜了一眼魏长风,遮住眼中怨毒,皮笑肉不笑道:“今日叨扰,实乃是在下久仰阳尘兄风采,十分倾慕,遂厚着脸皮不请自来。”
他偏头看向青阳尘,“阳尘兄不会介意吧。”
青阳尘一张俊脸僵硬抽动,梗了片刻才道:“当然。”
说话间,一行人皆进了水榭,仆人陆续呈上凉食。
有类似冰淇淋的冰酥酪,蜜沙,杏露,荔枝饮,桃蜜,梨浆等等,琳琅满目摆了一桌。
当然最夺目的还是石桌中的冰酥酪,它是用牛羊奶,蜂蜜,时令水果加冰块制成。
冰块的凉度削弱了奶制品的腥腻,配着水果蜂蜜的芳香,有种云朵般包裹的柔软口感。
青阳尘扶着广袖,取了一碗冰酥酪递给顾朗:“这么热的天,也难为朗哥儿跑一趟,快解解暑。”
“阳尘兄此言有理。”周同也取了一碗冰酥酪递至顾澈面前,“顾兄亦辛苦了。”
顾澈不接:“谢过周公子好意,在□□弱,受不住凉。”
青阳尘打圆场,“是啊,顾兄鲜少吃凉食。”
周同看看青阳尘,又看看顾澈:“原来如此,真可惜。”手中一松,上好的冰酪落地,砸了个粉碎。
周同假惺惺道:“抱歉,失手了。”
魏长风怒目,“周同你不要太过分。”
“什么?”周同明知故问:“我做了什么?”
顾澈:“没什么。”
下人小心翼翼收拾狼藉,随后忙不迭退下。
水榭中气氛凝滞,青阳尘努力活跃气氛。顾澈靠坐在飞来椅上,瞥了眼跟过来的周同,看向水面:“那是什么?”
周同疑惑,跟着往水里看。水中碧色,青草摇曳,一尾游鱼悠然穿过。
什么也没有啊。
“咦?”顾澈惊疑不定,甚至站起来探着身子看。
周同一时也被勾起了好奇心,伸长脖子往水里望。
还是什么都没有。
周同不死心,颠起脚尖准备看的再清楚一些,身子陡然一轻,随后天旋地转。
“噗通”一声,周同落水了。
青阳尘实在没忍住笑出了声,随后忙道:“来人,周公子落水了,快救人。”
盛夏的池水不凉,但池中水草茂盛,周同被救上来后,脑门上还顶了一缕,十分滑稽。
他双眼通红:“顾澈,你暗算我。”
顾澈神情漠然:“周公子一介男子,吾执笔翻页之力,如何动你。”
魏长风附和:“顾兄说的是,京中谁人不知顾兄体弱,一年四季畏暑畏寒,我知周公子落水失了面子,可你也不能这般污人清白啊。”
魏长风“唰”地打开折扇,扇了扇:“光天化日,我们这么多人看着呢。你说是吧周公子。”
周同被一通抢白,脸色青红不一。
青阳尘干咳一声,道:“周兄,你真的误会顾兄了,他真的没推你,也没踹你。是你自己不慎落水。”
叶音低下头,眉眼微弯。
顾朗附到她耳边,小声道:“小鸟,你在笑什么。”
叶音:“没什么。”
其他人没留意,叶音看见了,顾澈起身时在周同身前半步,不动声色的将一只脚伸到了周同双脚前面,一般人脚尖踢到东西时,都会不慎摔跟头。更别说当时周同被忽悠着往水里瞧,身子已经前倾了。
但周同不在行进中,没有惯性,想让他摔进水里,就得补上那道“惯性”。
比如,脚前受到冲力。
方寸之地要做到如此,下盘没点硬功夫可不能够。
看来小主家也有很多小秘密。
经众人一通信誓旦旦的保证,周同也懵了。
难道真是他自己不小心踹到什么才摔了,当时好像是感觉到脚前有硬物。
青阳尘吩咐人带周同去厢房换衣物。
没了他,水榭的气氛逐渐轻松。
魏长风一甩袍袖,单手端着一碗杏露靠坐在飞来椅上,愉悦极了。
一碗杏露见底,他诗兴大发当即作诗一首,不过须臾竟又谱了曲,歌声婉转起伏,大气悠扬。
青阳尘不落下风,唱到兴起处,还摆了几个手式,赢来一片叫好。你方歇罢我方来,水榭里热闹极了。
叶音和顾朗坐在角落里,小孩儿听不懂那些诗啊词的,他有新的乐趣。
顾朗端着一碗荔枝饮,舀了一勺喂到叶音嘴边:“小鸟,啊。”
叶音感觉手有点痒,想打小屁孩。
顾朗眼睛亮亮的望着她:“小鸟,张嘴啊。”
“这个荔枝饮可好喝了,凉凉的,甜甜的,还有点儿香…”
叶音:…别说了
她在顾朗期待的目光里,嘴唇开合几次,最后还是张开了嘴。
叶音:是她没坚持住【闭目】。
少顷,一勺荔枝饮喂入口中,舌尖尝到清甜,口中是浓郁的荔枝果香。叶音瞬间把那点难为情踹飞到九天外。
顾朗嘻嘻笑:“我没骗你吧。”
叶音:“嗯。”
一碗荔枝饮见底,顾朗小跑到石桌边,刚伸小手,一碗冰酪就递到了他面前。
顾朗仰头看去,小脸笑的灿烂极了:“谢谢小叔。”
顾澈知道叶音好美食。私下叶音与他同桌而食,顾澈心中未将叶音看作奴婢。但在外面,与顾澈来往的世家公子不会如此。
顾澈原本是想找个由头令叶音退下歇息,没想到顾朗比他有法子。
顾朗人小,只要不是太过分,其他人都会随他去。
魏长风之前饮了酒,这会儿酒意上头,言语少了顾忌。
“好歹也是光禄寺卿的嫡子,父辈从三品的官,出了京城到哪儿不是个体面人物?”
“偏偏要跟阉人为伍,自甘堕落,引以为荣。”
“呸——”
旁边两位友人无奈,低声相劝。
青阳尘端着一盏酒向顾澈走来:“今天让你委屈了,我给你赔个不是。”
正如魏长风所说,周家攀上了掌印太监汪忠义,得其相助,扶持宫里的周家女上位。
如今周家女圣眷正隆。宫里透出口风,不日周同将出任太府丞。
周家既无祖上功德,走不了恩荫的路子。周同又无学识才干,通不过科举取士,凭什么能入仕,任正七品的官?
简直是荒唐至极,至朝廷规矩于何处。
这样一个无德无才的草包混在他们中间,不老老实实做人就算了,还敢四处蹦跶。
魏长风越想越气,诗也不做了,词也不填了。对着池子里的锦鲤破口大骂,阴阳怪气。
伴着魏长风指桑骂槐的背景音,顾澈接过了青阳尘的酒,一饮而尽。
说来顾澈跟周同结怨还是在三年前,准确来说,是周同单方面怨恨。
彼时周家还未攀上汪忠义,一家人挤在一座小院子。恰好后门出来就是贯通南北街的巷道,平时常有人往来。
那天顾澈的车把式抄近路,打巷道里经过,听到一阵喧哗。
周家厨房里一个小工捡了主子们剩下的饭菜被抓住了,被好一顿痛打后丢出后门。
周同站在门后,盛气凌人:“你那么喜欢吃剩的,本公子成全你。”
他吩咐小厮:“去拎桶隔夜的泔水来,给他灌下去。”
不过最后小工没有喝泔水,因为顾澈出面阻止了。
顾澈没将这事放在心上,过后就忘了,不想周同自此对顾澈怀恨在心。
后来周家步步高升,周同在人前对顾澈也不再客气。
汪公公说了,顾家不再是十多年前的顾家。他有什么好怕的。
不过对青阳尘,周同倒是一如既往。
青家传承数百年,但祖上最初只是个奴仆,后来动乱跟着宏帝打天下,天下平定后被封为异姓王,封地为青,于是后代便以青为姓。
青家改门换庭后大力培养子孙,经五朝颠簸,大量青氏族人消亡,但留存下来的族人得以喘息后,又极力复辟先祖荣光。
与顾家相比,青家的根基更深,且青家入仕途,在文人中声誉极好,别说周同,就是汪忠义也不敢轻易招惹。
然,周同今日不请自来,青阳尘纵然心中不喜,还是将人迎了进来。
青家祖训:如非必要,忌与人难堪。
青家留存至今,不是仅靠文人风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