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州,一座可以看到大海的城。三年前,在所有人都以为鹿鸢会夹起尾巴暂避风头的时候,她反其道行之,做下一件轰动江湖的大事。之后,她带着明珠来到明州,低调度日。
刚到明州没多久,明珠的身条开始疯长,五官也长开了许多,鹿鸢带她去买菜,街上的人都会夸一嘴“娘俩一个模子里刻出来的”。可有一项变化,成了鹿鸢的心患。
明珠身上长了好多痣,长在胳膊腿上倒也罢了,长在脸上,可就不是小事了。最让鹿鸢焦虑的是,明珠右边的眉梢和嘴角分别长了一颗臂米粒小不了多少的痦子,眉梢那颗还算好,颜色浅,大半藏在眉毛里面,嘴角下面那颗就过分了,黝黑且突出,鹿鸢心想这痦子一年长大一点,十年后岂不要有杏仁儿那么大。
这天,鹿鸢带明珠出门去拜访一位老大夫,想问问能不能把明珠嘴角的痦子点掉,还有,用不用吃点药调理一下。
老大夫做了一番检查,告诉鹿鸢孩子身体健康五内调和,不需要吃药,嘴角的痦子也不建议点掉,说是点掉可能留疤,不留疤也可能再生,总之难祛根。
“至于其他星星点点的小痣,不仔细看看不出来,无伤大雅,夫人不必太过介怀。”
“人的体质有不同,孩子大了,长些斑点实属正常。”
大夫诊完明珠,又把鹿鸢拉过去号脉,说她金寒水冷阴阳消长云云。就这样鹿鸢提着两副药,和明珠一起被送出了医馆的大门。
明珠拉着鹿鸢的手,说:“师父,就别担心我了,你的身体才重要。”
鹿鸢轻轻摇头,“不是什么大事。”练功总有不顺的时候,阴阳失调五行失衡是常有的。
她抬起明珠的下巴,对着日光端详,喃喃自语道:“是不是晒的?”
不应该呀,她就没长。
明珠摸摸自己的脸,表情有些无奈,“我看别人家的小孩也有,再说了,我觉得挺好看的,不丑。”
“是不丑,可这两年突然冒出来好多。”鹿鸢叹气,放下手,牵着明珠沿街而行。
她也知道这件事是有些小题大做了,可还是忍不住苦恼,这孩子刚到她手里就生了场大病,然后又开始长痣长痦,难道是她把孩子养坏了?
明珠满不在乎,笑嘻嘻地安慰师父,“大夫不是说了嘛,年岁渐长多长出点东西来很正常,可能我就是这种体质,不像师父天生丽质,脸光的像剥了壳的鸡蛋,连颗痣都找不出来。”
鹿鸢皱眉听完,觉得好笑,“你这油嘴滑舌的毛病随谁?”随即否认,“肯定不是随我。”
明珠一听,急了,“师父,我这不是油嘴滑舌,我这是嘴甜,随你。”
鹿鸢皱了皱鼻子,活像徒弟马屁拍歪把马粪拍她嘴里了,“咦,为师的嘴可跟甜不沾边,为师的嘴属火锅的,咕噜咕噜冒红油的那种。”
明珠哈哈大笑,突然灵光一闪,“师父,咱们今天吃火锅怎么样?”
鹿鸢睨她一眼,没好气地说:“我看你像火锅。”
明珠笑得更欢了,她抱着师父的手,扭得像条泥鳅。
“爹,火锅是什么?”男孩的声音充满好奇。
无意中,鹿鸢循声一瞥,那男孩和他父母在一起,一家打扮十分落魄,像是从哪儿逃荒过来的。她对男孩淡淡一笑,便要擦身而过,可男孩的父亲盯着她不放,鹿鸢不由得又对那男人多看了两眼。
“爹?”男孩没得到父亲的回应,仰起头动手扯扯父亲的衣袖。
男人神情复杂,有惊讶有感慨有犹豫。鹿鸢觉得这男人眼熟,却又想不起来是谁,大概是以前见过,她不愿多言,拉起明珠就要走。
男孩的母亲见丈夫看一个陌生女子看得入神,连儿子说话也不理,不禁叫道:“五哥?”
这声“五哥”像一道闪电般的灵感,在鹿鸢脑海中写下一个名字。鹿鸢停下脚步,回头重新打量男人。男人的下巴和两颊都蓄了胡子,应该是没有好好打理过,看上去乱糟糟的,却也掩不住俊秀的五官。
男人猜测鹿鸢大概是认出自己了,欣喜开口道:“可是纪姑娘?”
鹿鸢张了张嘴,把男人的名字咽回肚子里,才发出声音,“是你。”
眼前这个在大街上偶遇到的男人不是别人,而是十年前随谢逊和屠龙刀一起失踪的张翠山,他身旁的女人孩子,想必就是天鹰教大小姐殷素素和未来的男主张无忌了。
“回来了。”鹿鸢讪讪寒暄。
“回来了。”张翠山点点头,心中感慨万千。
“几时回来的?”
“昨天。”
鹿鸢沉吟,心说昨天上岸,今天就进了明州城,他们应该还没有好好安顿过。思及此处,她忙挥手招呼,“路上辛苦了,快带孩子去家里坐。”
张翠山欣然应下,他和纪姑娘不熟,但也算知根知底。
殷素素还不知鹿鸢身份,她不着痕迹地打量鹿鸢,打量鹿鸢梳起的发髻和跟在鹿鸢身边的明珠,暗暗揣度这靓丽娇俏的女子和丈夫的关系。
张翠山扭过头,低声对妻子说:“这是六弟的未婚妻,纪姑娘。”
殷素素露出了然之色,这人她知道,是峨眉弟子,灭绝师太的徒弟。她又看了一眼鹿鸢的发髻,心说莫不是已经成婚了,孩子都这么大了。
“早就不是了。”鹿鸢淡淡笑道,“不过你们也不要见外......”
她对武当还是很有好感的,既然有缘相聚,为张五侠接风洗尘也是应该的。
夫妻二人错愕,却未多言。
鹿鸢顺道买了肉菜和鱼虾,她对憨头憨脑的男孩说:“晚上吃火锅,到时候你就知道火锅是什么了。”
张无忌一直在偷看明珠,见鹿鸢跟她说话,顿时害羞地低下头。
“犬子无忌。”张翠山对鹿鸢笑笑,然后摸了下儿子的头,“无忌,叫纪姑姑。”
张无忌很腼腆,但还是听话地叫了人,“纪姑姑。”
明珠不用鹿鸢发话,紧跟在张无忌后面向张翠山夫妇问好,“伯伯娘娘好。”
“我徒弟,明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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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行人回到鹿鸢的住处,大人们在厨房切肉择菜,明珠和张无忌渐渐熟悉,在院子里你追我赶。
“纪姑娘,多年不见,你还好吗?”张翠山问。
“还不错。”鹿鸢不想聊自己,抬头对和她一起择菜的殷素素微微一笑,“这位是......”
张翠山一愣,失笑道:“这是我妻子,素素。”
之前他向妻子介绍纪姑娘,原本后面就该反过来介绍妻子,谁知纪姑娘突然否认她和六弟的关系,就把话岔过去了。
“张夫人。”鹿鸢略一颔首。
殷素素含笑应下,对鹿鸢好感倍增。她最担心的就是得不到丈夫家人的认可,现在灭绝师太的徒弟都认她是张夫人,也许后面的路没有想象中的那么难。
跟纪姑娘做不成妯娌,可惜了,殷素素心中遗憾。
“你们回来的不时候,汝阳王刚巡查到明州,还不知道什么时候走。”鹿鸢自顾自地说。
“我们也听说了。”殷素素见鹿鸢对她友善,自然把话接过来,“元人皇帝为何突然派人南巡?”
鹿鸢道:“去年明教义军和白莲教闹得厉害,再不镇压可就要变天了。”
“我看城中还算安定。”张翠山插话。
汝阳王的到来,并没有让明州城戒严,城门处的守卫应该是增加了,可行人进出自由,不会受到任何盘问。
鹿鸢摇摇头,“西边的菜市口每天都有新的尸体挂上去,有刺客也有两教的教众。”
“他们有备而来,喜欢晚上动手。”
因为没有大张旗鼓地抓人杀人,所以城中百姓情绪稳定,一切照常。
“白天巡逻的官兵会在巷子里盘查独行的男人,你们一家三口最好不要分开走。”
“眼下就是这么个情况,你们心里有数就好。”鹿鸢尽心交代完毕,抬头望了一眼窗外嬉戏的两个孩子,有些好奇张翠山一家的命运。
张翠山夫妇怎会不明白鹿鸢的用意,愈发念她的好,“谢谢你,纪姑娘。”
“谢什么,好歹相识一场,你们一去便没了音信,这些年......”鹿鸢长叹一声,说不下去了。
这些年旁人都当你们死了,而你们的父母亲人、师长兄弟没有一天放弃你们,没有一天不记挂着你们。
张翠山眼圈发热,忍不住哽咽,“我师父他还好吗?”
“张真人......”鹿鸢想了想,“没听说他老人家不好。”
从她记事起,武当张三丰就是一个传说,这位老神仙少说得有二十年不在江湖上走动了,他的情况只有武当自己人知道。
殷素素也想问问父亲的近况,可又觉得唐突,毕竟纪姑娘是正派弟子,犹豫中就听鹿鸢徐徐说道:“白眉鹰王老当益壮,每年都派人出海寻你,出手阔绰得很。”
就是你那烂心烂肺的哥哥,不知几时去见阎王,鹿鸢藏了一句没说。
殷素素一听,喜极而泣,她忙低头拭泪,端起两盘洗好的青菜躲了出去。肉菜鱼虾整理成盘,陆续上桌,鹿鸢打发夫妇二人去看孩子,自己摆弄铜锅。
院子里,两个孩子踢了半天毽子,才开始互报姓名。
“我叫张无忌,是百无禁忌的意思。”
“我叫纪明珠,掌上明珠的明珠。”
张无忌指着明珠颈上的项圈说:“明珠。”
明珠戴着金项圈,项圈有一个豁口,中间用暗红色的丝绳并排络了三颗珠子,若隐若现,两端打着花结,十分精美。张无忌对这金灿灿亮晶晶的东西很好奇,总是忍不住往明珠脖子上瞧。
明珠摸摸颈前的珠子,“对,就是这个明珠。”
殷素素走过来,将明珠揽进怀里,“好孩子,你多大了。”
明珠摇头。
殷素素以为明珠年纪小不记岁数,帮她理了理衣衫,柔声又道:“这项圈真好看,谁给你买的?”
一说这个,明珠顿时精神百倍,“不是买的,是我师父传给我的。”她骄傲地仰起脖子展示,“中间这串是我师父编的,好看吧。”
殷素素被明珠可爱到了,认认真真看了几眼,由衷地夸赞道:“好看,你师父手真巧。”
火锅吃到尾声,殷素素问鹿鸢:“明珠多大了?”
鹿鸢不假思索,眉头不皱一下地回道:“八岁,她生日大,正月里生的。”
当然是编的,但不是现编的。
殷素素听后,笑道:“无忌九岁,是哥哥。”
“明珠妹妹。”张无忌开心不已。
鹿鸢漫不经心,冲明珠一努嘴,“还不快叫哥哥。”
明珠手中筷子一停,慢慢咽下嘴里的肉,在张无忌期盼的目光下开口,“你几月生的?”
“十月初十。”
“哦。”
明珠不再作声,开始动手剥虾,可张无忌是个没眼力见儿的,兴冲冲地说:“明珠妹妹,以后我就是你哥哥了。”
徒弟吃瘪,师父笑疯。明珠看了一眼肩膀不断抖动的师父,稚嫩的小脸上写满无奈,最后蚊子似的叫了一声“无忌哥哥”。
“我有妹妹了。”张无忌欢呼,马上被殷素素用筷子敲手背,警告他在饭桌上不要大呼小叫,谁知张无忌安分下来后,转头就问母亲:“爹、娘,我们带明珠妹妹回武当好不好?”
张翠山夫妇忍俊不禁,鹿鸢笑骂:“臭小子,想得美。”
“纪姑姑跟我们一起走,以后咱们天天吃火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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翌日,吃完早饭,张翠山一家辞行,鹿鸢没有挽留,将一家送到门外,临别是拉起殷素素的手。
“张夫人,这个你们拿着。”她塞了一只荷包给殷素素,温声道:“后面的路长着呢,多些盘缠傍身,路才好走。”
殷素素看向丈夫,他们身无分文,无论是回娘家还是回婆家都需要时间,有了钱无忌也能少受点苦。张翠山不是个顽固的,从他接受鹿鸢的招待就可以看出,他对妻子微微点了下头,示意妻子收下。
张翠山感激鹿鸢雪中送炭,正要道谢,却被鹿鸢挥手打断,“不必言谢,我已隐世多年,希望你们不要跟任何人提起我。”
夫妇二人向鹿鸢抱拳,郑重道:“你放心。”
两个孩子也在告别,张无忌依依不舍,告诉明珠可以去武当找他,明珠没应声,抱了张无忌一下,跑回师父身边。
临别之际,鹿鸢送上一段赠言,“你们人不在江湖,江湖却一刻未曾忘记你们,世道险恶,万事小心。”
故事已经改写,祝你们好运。
目送张翠山一家离去,鹿鸢关上柴门,不经意问了一句,“你知道他们是谁吗?”
殷素素是明珠的亲姑姑,姑侄俩会不会有心灵感应?
明珠露出一副“你难不住我”的表情,悠悠道:“武当张翠山,天鹰教殷素素。”
行啊,表现得很自然,鹿鸢对徒弟刮目相看。
“不是张无忌告诉我的,是我自己猜的。”明珠补充道。
她自己没爹没娘,自然不会跟张无忌讨论爹娘的话题。
互叫五哥、素素,知道六弟的未婚妻,却不知六弟的前未婚妻,符合以上条件的只有张翠山和殷素素。
“师父,从今天开始戒辛戒辣,你去给你熬药。”明珠绷着小脸,开始做她师父的主,一副“这事你得听我的”的小模样。
“不必。”鹿鸢中气十足,拎起明珠的后领往房里一丢,“收拾收拾,咱们也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