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要,我不还。”
从齿间挤出这几个字,林诗兰擦掉眼泪,直接挂断电话。
从夜乐园出来,回到雨季,他们每天过着快乐的生活。他们一起上学放学,一起吃美食,养小狗。他们一直在笑,默契地对分别的话题避而不谈,仿佛这样的生活能够一直持续下去。
她忆起雷雨交集的夜晚,他在她的面前死去。从此以后每当打雷,林诗兰都宛如惊恐发作,谭尽也权当没有看见。
他的存在,蚕食了她的正常生活。
本该结局的故事,本该消逝的雨季,被誓言强行留住。真是一段孽缘啊,他们的爱情偏偏萌芽于灰烬之中。
其实早就该放开彼此的手,才能解脱……
震动的来电提醒,来一个,她掐断一个。
说她在逃避也好,说她是懦弱也罢,林诗兰不愿意给谭尽一个解开誓言的机会。
连着三天,他时不时来找她,她都故意躲着。
大雨延绵,苏鸽走后,天气的开关好像坏掉了。
【雨下个不停啊。照这样下雨,雁县的水灾说不定会提前。】
苏鸽发来的短信,林诗兰不知道怎么回。她把手机按亮,又按灭。这几天,她白天睡觉,晚上失眠。
——下雨才好呢。
林诗兰最怕的是不下雨。
吃晚饭的时候,吕晓蓉带回来一个消息。
谭叔叔作为石化厂的领导,自费组织了一次员工旅行。吕晓蓉的丈夫是前石化厂员工,林诗兰又是谭尽的好朋友,所以她们母女也在受邀之列。
一听吕晓蓉所说的旅游日期:6月25日,林诗兰便知道,这次的邀请出自谁的策划。
谭尽真能想办法,把路全给她铺好了。不知道他是怎么说服了他爸,还能把她家一起捎上。
知道这个消息的林诗兰根本开心不起来,吕晓蓉倒是对免费的旅行很感兴趣:“你高考结束了,我也放假。正巧有这么个机会,我们母女趁机出省玩一圈,多好啊。”
“嗯,”林诗兰勉强一笑,没有扰乱谭尽的规划:“那我们去吧。”
吕晓蓉满意地给她夹了一个大鸡腿。
有气无力地嚼着米饭,林诗兰双眼无神。
她妈的手机响了。
林诗兰帮她把手机拿过来,看上面的来电显示是她堂叔。
吕晓蓉刚才还笑容满面,接过手机忽地脸色一变。她拿着手机离开饭桌,快步走到里屋,才接起电话。
隐约听见她妈叹了声气,又语速很快地说了些什么。
林诗兰没听清。
讲电话回来,吕晓蓉的胃口明显变差。匆匆扒完碗里的几口饭,她便拎起背包打算出去。
“你去哪里?”林诗兰感觉有古怪。
吕晓蓉敷衍地答:“买点东西。”
她追问:“买什么?”
“你别管了,吃你的饭。我很快就回来。”吕晓蓉依旧含糊其辞。
堂叔的电话,外加她妈神神秘秘的样子……林诗兰联想到苏鸽走之前讲过,她撞见她妈给堂叔塞钱的事。
如果是之前报冲刺班,她妈向堂叔借了钱,那上次找他也该还上了。
怎么没几天,她妈又得去找他,还是一副做贼心虚的模样?
林诗兰感到事情不太对劲。
她妈前脚出门,她后脚跟上。
骑着小电驴,吕晓蓉驶向堂叔家的方向。
林诗兰抄小路过去,比她晚到了一会儿。
果然是堂叔约了她妈。
林诗兰到的时候,他俩正站在水井旁边说话。那条巷子没灯,她走近了他们都没察觉。
“嫂子,你这是给了我一堆零钱啊?”堂叔喝了酒,说话有点大舌头:“你这么没诚意,是觉得我好应付?”
吕晓蓉好声好气地哄着:“唉,是少了,你多多谅解。芮芮刚高考完,这阵子花了不少钱。你先把这钱拿着买酒,我发工资了再给你带点下酒菜过来。”
堂叔朝路边吐了口痰,把钱塞进兜里。
“说到这个,啥时候嫂子你请我去你家吃一顿呀?为了照顾小芮芮学习,我可有阵子没去了,胃里的馋虫都想念你家的饭菜了。”
“是是,”吕晓蓉赔着笑脸:“过一阵请你,我肯定好好招待你。”
“别过一阵子了,明天吧。”堂叔打了个酒嗝:“明天我正好有空,带点朋友去你家搓搓麻将。”
“明天不行啊,芮芮在家。”
“什么意思?她在家,我还得避着?”
酒劲上头,堂叔声音一下子高了:“我告诉你,她在正好。当着我朋友的面,让她为上次的事给我赔礼道歉。”
林诗兰从暗处走出来。
“堂叔,你要我给你道歉啊?”
她嗤笑,一字一句道:“做梦。”
原来,被林诗兰扇了一巴掌那事,堂叔一直记恨着。林诗兰不在家的时候,他带了几个朋友返过来,上门大闹了一番,说要抓林诗兰去公安局。吕晓蓉为了息事宁人,给堂叔和他朋友塞了钱。
谁知她这一给,就成了个无底洞,之后几个月,堂叔没钱花了就伸手管吕晓蓉要。
怕影响女儿高考,吕晓蓉乖乖认栽,做了这个冤大头。要不是今天跟过来,林诗兰至今被蒙在鼓里。
仇人相见,分外眼红。
堂叔撸起袖子,大声囔囔着要报警,把林诗兰关进去。
“报警啊,”林诗兰看他就像看小丑:“你勒索我妈这么久,你看警察关你还是关我。”
堂叔气得直骂娘:“钱是她主动给我的,算什么勒索?谁他妈的能作证?你打我,那天可是全部人都看见了。”
林诗兰一眼看穿他是纸老虎,这种唬人的话,她也能说。
“嫌‘勒索’不够你关,还有别的。你以前蹲在我的放学路上,等我出来跟着我后面,对我动手动脚,这是猥亵罪。你叫一堆朋友上我家赌钱打牌,你们喝醉酒就赖我家,各种犯浑,已经屡次严重扰民。我不信这么多日子,周围邻居没人看见,我们去警察局啊。你的德性谁不知道,我不愁找不到证人。”
话架到这里了。堂叔推搡着她:“行啊,上警局,走呗!”
“不至于的不至于的,”吕晓蓉忙着劝架,将林诗兰拉到身后训斥:“去什么警察局啊,别胡闹了。万一你留下案底怎么办?你以后有大好的未来……”
“如果不敢反抗这种下水道里的蛆虫,就会被他一辈子踩在脚下,那还谈什么大好的未来?”
妈妈畏畏缩缩的样子,令林诗兰更加怒不可遏。
“我问你,你怕他什么?这种欺软怕硬的人,他可怕吗?”
“我们以前欠他的钱,早都还了。你需要修东西搬东西,以后我来。你有什么用得上他的?你怕得罪他吗?你真觉得我打他那一巴掌,能给我留案底啊?你平日对我那么凶,却对这种人客客气气。他配吗?”
“还不都是为了你!”忍无可忍,吕晓蓉吼了出来。
“你得罪他干嘛?”她痛心疾首地质问林诗兰:“小镇就这么大,你要为这点破事赔上名声吗?他找你报复,你能次次都赢吗?”
白惨惨的月光照着巷子。
林诗兰站在屋檐外,雨水打湿她的脸。
她的下巴尖尖,肌如白雪,眉似柳叶。这样一张温顺的少女的脸,唯独一双眸子亮得惊人,透出微微失控的疯癫。
“为了我。那我告诉你,没必要。因为我不怕他。”
堂叔的酒醒了大半。她当着他的面说了这话,当日的屈辱立即涌上心头,他推开吕晓蓉,打算收拾这个小兔崽子:“好啊!反了你?今天我做长辈的,就替你妈教育教育你!”
林诗兰不等他话说完,直接下了狠劲抓起他的头发。
“打你一巴掌算个屁,你敢敲诈我妈,今天我要把你的脸扇烂。”
头皮像被她扯下来了,堂叔疼得龇牙咧嘴,还没站稳,她一个耳光已经朝他的脸招呼过来。
“妈的!你敢打我?”他难以置信,自己又被她打了。狗急跳墙,他不管不顾地抬脚,往她的腹部大腿狠狠踹了几下。
明明踹中了,林诗兰却纹丝不动。
她一脚将他绊倒,把他的脸摁在水井上。
常年喝酒吸烟,久坐打麻将,堂叔的身体弱得很,真打起来,胳膊和腿都使不上多大的劲。他挣扎了几下,林诗兰的指甲陷进他的肉里,她的手像铁钳,力道大得可怕。
她之前说要把他的脸扇烂,如今似乎改变了主意,她正把他的头往井里按。
“等等,等等!”堂叔现在想起跟她好商好量了:“芮芮,看在我们亲戚的份上,我只管你们要了合理的钱啊。你想象,你把我打伤了,得有医药费。你让我朋友们受惊了,我请他们喝茶赔罪,得有喝茶费……”
“我给你出丧葬费。”林诗兰浑身充满了戾气。
眼看她就要酿成大错,吕晓蓉扑过来,拼命拽开她的手。
“林诗兰!你疯了啊!”
她妈用尽全力,一点一点地掰开她的手指头:“别打你堂叔了,你要打就打我!”
这一幕和曾经何其相似。
之前,她打完堂叔冲出家门,她妈为了拦她说过类似的话。
这个伎俩,吕晓蓉真是屡试不爽呀。
手指麻掉,没有知觉了,林诗兰放开堂叔。
“行,那我先打你。”
语气冷淡生分,她揪住她妈衣领,随手捡起井边的石头。
石头猛地举起……
吕晓蓉死死地闭住眼,脸皱成一团。
不同于上一回,这一回她信了——她信林诗兰会打她。
而那块石头,终究没有砸向她的头。
它被砸到离她半个胳膊距离的地面,发出钝钝的一声,四分五裂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