谭子恒转过拐角,正好一道身影消失在走廊尽头。那衣服颜色有点像林诗兰今天穿的,他心里这么想着,走回自己的包厢。
她不在包厢里。
她的包也带走了。
桌上有两个用过的茶杯。
眉头一皱,谭子恒有种说不出的感觉。
他追出去,推门看向走廊……那儿空空如也,人影早已消失不见。
谭尽牵着林诗兰,走出了海鲜餐馆。
他们没有坐直梯,他选择带她走楼梯。
刚才求着他快点带自己走,林诗兰仍旧处于那份别扭之中。他明知她什么性格,还要耍赖抱她,威胁她让她服软。
所以,林诗兰不愿意主动和谭尽说话。
安全通道很黑,唯一的光源是冒着荧荧绿光的指示牌。
他们的手,不知何时从牵的姿势,变成更为暧昧的十指相扣。
就这样下了两层楼梯。
他的脚步停下。商场安全通道的大门紧闭,按理说,他们是无法进去的。
却有一辆卖烧烤的推车,突兀地出现在大门旁。它一半卡在墙内,一半位于楼梯间。
这推车,是只有他们能看到的,来自雁县的推车。
谭尽终于松开她。
他握住推车的把手,将它完全抽出来,往道。
他弯下腰,率先进入了商场。
商场里黑得可怕。林诗兰沉不住气了,问他:“去哪里?”
谭尽的声音一下子软下来,明显掺杂着哄骗的意味:“跟我走,到了就知道啦。”
——真是胡闹啊。
看他都进去了,她也只能硬着头皮跟过去。
月亮凄凄惨惨地发着白光。
透过商场的玻璃,林诗兰看见外面的天空飘着雨。
平日热闹的商场,在月光下安静地沉睡。
穿着时髦夏装的模特摆着浮夸的姿势,它们杵在黑暗中,像不会说话的被定住的人,悄然注视着闯入者。
整齐摆放的玩偶、满墙的球鞋,失去了原本的颜色。场地空旷,他们行走在闷热的空气中,仿佛随时有什么东西要从阴暗的角落窜出来。
再往内走,少了月的照拂,林诗兰什么也看不见了。
她打开手机,勉强用手机的光,照亮脚下的路。
手机忽地震动起来。
有电话打给她。
来电人显示在屏幕上,硕大的三个字:子恒哥。
林诗兰正想接通,身旁的谭尽夺走了手机。
“……”
他继续走,宛如无事发生。
她追过去:“手机还我。我又突然消失了,总得跟谭子恒解释一下吧。”
看不见谭尽的表情。
他轻轻巧巧,把话挡了回去。
“不用解释,你又不是他的谁,他有什么资格管你?”
电话一直震动着,断了又响。
林诗兰理所当然地反驳:“他有资格啊……”
谭尽轻笑一声。
“哦,不还。”
一口气哽在喉咙,林诗兰真是被他气到了。
两人谁也不说话。
黑暗,将窒息的沉默扩大。
穿过母婴区、绕过一个旧唱片的小型展示馆、直走经过卖护肤品的柜台,他们来到了服饰区。
他的脚步轻,她隔着一段距离跟着。有时会感觉,谭尽并没有回来,她是一个人在漆黑的商场里行走。这样的错觉,令她的脚步渐渐踟蹰。
猝不及防地,手臂被一股力量抓住。
她前面有一扇玻璃,谭尽没抓她的话,她已经撞上去了。
“够了,别玩了。”
林诗兰的情绪在崩溃的边缘,岌岌可危。
“我们出去说话,行吗?”
“到啦。”他说。
手机的亮光,照亮了他们右手边的空间。
那是一间更衣室。
谭尽带着她走过去。
更衣室的布帘后,微微透出光亮,他掀起它。
光怪陆离的异度空间在林诗兰的眼前缓缓地展开。
他们走进更衣间,布帘一落,到达全新的世界。
那是一个怪异的游乐场。
右手边,是发着五色光的“下阶梯”大招牌。远远地能看见,几个工人拿着电焊的工具,围在招牌旁边进行修建的作业。他们的手中泄下一道道流着光的瀑布。
火光一路落下,照耀了整块区域。
左手边,是一栋看上去颇有年代的居民楼。外墙老旧,发着青青的灰,墙面斑驳,大大的红色的字迹爬行于上。
没有人家亮灯。那大约是一栋,待拆的楼。
连通居民楼与游乐园的,是两根粗大电缆线。
他们仰头望去,电缆线上嘎吱嘎吱地行驶着绿色的游览车。车里不知有没有坐着人,游览车窗户是不透光的。
扶手梯位于他们的正前方。
它正在运行中,一路向下。
谭尽踏上扶梯,向林诗兰伸出手。
她有些犹豫,电梯不知通往哪里,从她站的位置,完全看不出底下有多深。
谭尽看着她。
他的眸中藏着一些易碎的柔光。
少年神情沮丧,仍是往日里甜美的笨笨小狗狗模样。
要是把他丢掉,他的眼睛就会无精打采地耷拉下来。
他站在电梯,饱含期待地等待着她,像一个甜蜜的陷阱。
林诗兰也是被鬼迷了心窍。
她选择迈出一步,踏上电梯。
谭尽赢了。
他与她并肩站着,脸上挂着笑。
电梯载着他们向下,更诡异的场景引入眼帘。
扶梯的右面,空置的过山车轨道,蜿蜒盘旋,如游行的蛇。
左面,居民楼的墙上有大面积的涂鸦。那是无数个大大小小的红色的鬼魅眼睛,中间夹杂着许多警示危险的标语。
林诗兰转头,看向来时的方向。
他们已经下来很远了,目光所及之处,并没有上行的电梯。
这个异度乐园,是错位的空间经过无序的拼接,所造就出的畸形怪物。
电梯驶向无边无际的黑暗,怪物不紧不慢地将他们吃入腹中。
“我不喜欢这里。”周围的氛围令她感到毛骨悚然。
他天真地问:“为什么?”
林诗兰搓搓自己的手臂:“这里很黑,没有人。”
“这里有我。”谭尽故技重施,又想牵她的手。
她躲开了:“我想走。”
他定定地看她:“和我一起待在这里不好吗?”
“这儿是独属于我们俩的游乐园哦。它永远不会建好了,我偶然发现它之后,一直想带你来。你怎么不喜欢呢?”
不妙的感觉强烈,林诗兰逆行往上走了两级台阶,与他拉开距离:“我的手机,可以还我吗?”
谭尽粲然一笑。
“手机留在商场里啦。”
“这样,就不会有人打扰我们了。”
熟悉的脸庞上是她熟悉的笑脸,林诗兰望着他,在这一刻恍然大悟。
谭尽,就是那只想要吞掉她的怪物。
“林诗兰,我想跟你度过一个快乐的雨季。”
“没有学业、没有家庭的困扰,没有别人。仅有我和你两个人的,夏天……”
电梯到达尽头。
谭尽消失在视野,林诗兰惊讶地张大嘴。
紧接着,双脚悬空,她的身体失去平衡,向下跌去。
她认命地闭上眼,准备迎接死前粉身碎骨的疼痛。
“哗啦——”
耳边一声巨响。
手脚扑腾了两下,意想中疼痛并没有到来,她摸到一些圆圆的塑料球。
按之前的架势,林诗兰以为他们“下阶梯”会一路下到地狱里。
没想到超长电梯的尽头,居然,是儿童乐园的海洋球。
谭尽先一步爬起来,捧腹,哈哈大笑。
林诗兰躺在海洋球做成的软床里,呆滞地看着遥远处的天花板。
她一言不发,等待他笑够了停下来。
“然后呢?”
冷不丁地,她问。
谭尽擦着眼角笑出的泪,捉弄她的兴奋劲还没有过:“什么?”
“你想要,没有人打扰我们,就像现在这样。然后呢,你要做什么?”
原来,林诗兰在回应她掉下来前,谭尽说的话。
他一时答不上来。
“胆小鬼。”她轻蔑地称呼他。
“撒谎骗我,十次有九次被我识破。”
“明明知道的事情比我更多,还被我牵着鼻子走。”
“察觉到我和你哥互相有好感。你无能为力,自个儿吃醋。”
林诗兰满是挑衅,毫不畏惧他,一句句地激怒他。
“你以为,你现在把我困在这里,是你的本事?谭尽,是我,我主动来这个有雨的城市找你,是我刚刚主动地跟你走的。”
谭尽气哼哼,坐在海洋球堆里直喘气。
她伶牙俐齿,噎得他无法还口。
不给他留面子,不放过他,林诗兰还在死命揭他的短。
“你看着我跟你哥又一次联系上了,你生气。然后呢,我问你,你敢做什么?是把我的未来毁掉,把我的生活毁掉,还是,把我在现实中害死……”
海洋球哗哗地响,他爬过来,拽住她的衣领。
微弱的光线中,林诗兰看见一双盛满怒火的眼睛。
他将她扯起来,她平静地问。
“谭尽,你敢吗?”
话的结尾被掐掉。
唇落下来,他莽撞地吻住她。
遮住仅有的光线,他的眼泪无声滚落。
她说得对,他不敢。
林诗兰的手举起来,谭尽以为自己要被推开了,却没有。
静静地,她的双臂环住他。
他不知道她找了他多久,鼓起了多大的勇气,才出现在这儿。正如她不知道,他等了她多少个雨季。
这是只有他们能够看见,能够进入的空间。破破烂烂的乐园正正好好能够容纳无处可去的两个人。
她将他扯进海洋球。
终于,只剩他们两个人。
他们安心呆在这个小角落,沉默地相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