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4章 跪了三下

虽不知秦国公是因为看不下去这么点小事就争吵,还是在回护李轻芸,但老夫人是肯定有维护程阙的意思。

程阙理了理衣袖,慢悠悠地端起第一盏茶,指尖在茶碗边拂了拂,将它递到了温淑手里,才去端第二盏茶。话本里恶婆婆让新妇敬茶一定是备的烫手的茶碗,温淑小心翼翼接过茶碗,发现并不烫手,才道自己想太多。

程阙端着一盏茶,走到老夫人案前,略顿了顿才跪下,温淑忙跟着跪下,就听程阙道:“老夫人,请喝茶。”

程阙左一声老夫人,右一声国公爷,怎么看都没把自己当秦国公府的人,关键是上面的杜老夫人和国公程世安都没有大的反应,看得温淑啧啧称奇。

说他们不疼爱程阙吧,也不太像,说他们疼爱吧,她来程府那般久,知道程阙在那个小院过的都是什么日子。

老夫人看着递到自己面前的茶,眼里一暗,抬手接过那盏茶,不知是否是温淑的错觉,她总觉得老夫的手在抖。杜氏一手用碗盖滑了滑茶碗边缘,一手抖着将茶碗凑到唇边。

就在温淑以为她就这么喝下去时,她又将茶碗挪开了。她定定地看着垂着眼的程阙,话说得沉又慢,好似包含着好大的伤痛。

“你真的就……唤我……连……都不肯吗?”

温淑敢肯定,她说的一定是“你真的就唤我老夫人,连叫我祖母都不肯吗?”

她这话几乎是用气声说出来的,除了两方正案的人,恐怕连次案的人都听不见,显然是忍着说给程阙听的。程阙却只当眼瞎耳聋,全然没有反应,板直地跪在地上做个柔顺的样子。

见老夫人不喝程阙敬的茶,低声不知说着什么,一向没什么脑子的程三爷探了探身。

“母亲怎么不饮茶,可是茶太烫了?这又不用真的喝……完,嗷!”

老夫人没理他,但程国公冷冷看了他一眼,他的夫人在他背后拧了一下,他痛得嗷的一声,发现气氛不对,才住了嘴。

好一会儿,程阙依旧没有动作,温淑不知道他和老夫人之间是有什么龃龉隔阂,但程阙先前就在发热,李轻芸让他们敬茶又没备蒲团,这冰冷的地显然不能让程阙久跪。她不动声色地抖了抖端茶的手,示意自己快端不稳了。

程阙依旧没有反应,温淑本不抱希望了,却听他突然低低地咳了两声,在风中吹得失了血色的脸此时更是苍白不已。

杜氏眼中看着他,眼里泪光闪过,端起那杯茶,居然将茶水一饮而尽。温淑忙抬高了手,将自己手中的茶递上去,柔顺道:“老夫人,请喝茶。”

杜氏没亲自接她的茶,朝身旁伺候的李婆子偏了偏头。李婆子颔首,绕过案前,走到温淑身侧,道:“温娘子,敬茶也称改口茶,你该随大公子称呼老夫人为祖母。”

温淑无言,这人刚才怎么不说程阙?搞不定程阙就为难她这个小娘子,臭不要脸。她用余光瞥了瞥程阙,发现他并没有看自己,于是勾起一抹乖巧的笑,从善如流道:“三娘恭请祖母用茶!”

李婆子自她手中接过茶,抬到老夫人手边,道:“老夫人。”

杜氏看了看她,眼中拒绝之意明显。她对温淑的不喜如此明显,温淑默默放松身体,也不管她喝不喝了,反正跪在地上的,又不止她一个人。

李婆子微不可闻地叹了口气,从袖中取出一个白玉手镯,走回温淑面前。温淑奇怪地看她一眼,没伸手接。

李婆子道:“温夫人,这是老夫人赐礼,你该接礼拜谢。”

这是杜氏虽然不喜欢她,但也懒得为难她的意思?温淑笑了笑,垂眼接过镯子,柔声道:“三娘谢过祖母赐礼。”

老夫人这一关算是过了,轮到给国公敬茶,程阙一如之前,面上温和,嘴上只道请国公爷喝茶,也不唤他父亲。

先前程阙不唤老夫人祖母底下的小辈就好奇得不行,这下更是遮都遮不住的骚动。程二爷重重地咳了两声,小辈们才收敛。

程世安并不似他母亲那般,又是悔恨又是悲痛又是犹豫,他无声地端起程阙敬的茶,喝了一口放下,便看向温淑。他既然对程阙唤他国公爷没有反应,温淑便自觉地也跟着说:“三娘恭请国公爷用茶。”

果然,程世安并未为难她,让下人端出一个巴掌大的小盒子给她。温淑接过收好,便到了给最讨厌的国公夫人李轻芸敬茶了。

李轻芸做这一遭也不知道是个什么用意,她面上一直笑盈盈的,也不知这场大戏她满不满意。

程阙端茶给她,自然也不称她母亲。她一脸慈爱地接过茶盏,滑了滑浮叶,柔声道:“你自小养在老国公和婆母院中,与我不亲厚不愿唤我母亲也是常理,只是婆母她老人家为了你,才刚从药王宫清修回来。还有你父亲,你的骑射一向都是国公爷亲自教的,就算……你也不该这样称呼他们,这多让人寒心啊,你这孩子!”

她一句话就将老夫人和国公说变了脸色,但她一副都是为了程阙,为了这个家着想的样子,老夫人和国公都没打断她。不过可惜,她一腔演出来的真意对上了装聋作瞎的程阙,程阙跪在地上,连声咳嗽起来,简直油盐不进。

温淑讨厌极了这个婆母,对程阙的做法表示喜闻乐见。她准备等程阙再咳凶点就假装过于担心他而被吓到了,把茶碗给抛出去,要是茶水能溅到李轻芸裙摆上就更好了。

依她来看,反正程阙在老夫人心中是极重要的,就算那样做了,在这种场景下李轻芸也不能拿她怎样,左不过训诫几句,更加讨厌她而已。反正她本身就看温淑不顺眼,温淑也不打算做出一份孝顺模样。

好在事情没到那个地步,程阙不过咳了几下,老夫人坐得都不安生了,急忙叫他起来。程阙摇头,示意茶未敬完不便起身,又将目光投向李轻芸。

李轻芸温柔笑笑,端起他的茶喝了一口,没再说什么。温淑便也只能规规矩矩地奉茶。李轻芸看着她,边接茶边道:“三娘啊,你出身不高,有些规矩可能确实没学过。素日里只有我在府中,我不是太过讲究,与大郎也确无多深厚的母子情谊,你不来晨昏定省便罢了。母亲她这些年可是为了大郎劳心劳力,如今她回府了,大郎身子不好,你就得多去侍候尽孝,不要无事多想别的了。”

温淑心头骂她不要脸,面上笑得甜美,道:“这是晚辈应尽之责,谢夫人教诲。”

李轻芸将茶盏挨到嘴边润了润,随即拿出帕子沾干,对温淑的嫌弃溢于言表,但面上却笑着让丫鬟给了温淑一对金玉珠钗。

一番各怀心思的茶敬完,众人才得以用膳,不出温淑所料,菜都凉得差不多了。但有权说让热菜的人都不发话,如今她们又搬到了晖院,也不知晖院有没有小厨房,能让红梨给她做东西吃。为了不饿肚子,她也只能跟着用了些饭菜。

想来大家都觉得这膳用得十分没有滋味,很快便都搁了筷。老夫人杜氏用完膳,时不时拿眼看程阙,可平日里吃得极少的程阙吃着冷菜,倒像是很有胃口似的,大家都停筷了,他还在吃东西。

吃冷食本就不好,更何况他还有病在身,温淑心中一叹,欲要劝他不要为难自身。老夫人比她还看不下去,直接出声道:“大郎你身子骨不好,少用些冷菜,若没吃饱,一会儿让膳房重新备些你爱吃的菜送去你院里便是。”

她声音强势,但话里关心爱护之意明晃晃的。温淑以为程阙还是不会理的,却见他真的顺从地放下筷子,说:“谢老夫人关心,既如此,我便先带夫人回去了。”

他说着便牵着温淑走,身后的老夫人抬起头:“大……”

李婆子低声道:“您一路舟车劳顿,今日还是早些休息吧,如今回来了,大公子时时都能见着的。”

温淑被程阙牵着走出兰厅,发现他先前暖意洋洋的手都凉透了,隔着衣袖都觉得是摸着块冰块,先歇了问话的心思,扯住他匆忙的脚步,另一只手抬手在他额上探了探。

“怎么这么凉?”一挨上去便是一惊,温淑记得以前为林霜月诊脉的大夫说过,这种情况可比发热还要吓人。

程阙放开她的手,退开一步道:“无事,秋风太凉了,回去烧些热水泡一泡就好了。”

程阙实在敷衍,温淑想他可能心绪不佳,便也不问了,闷头朝晖院走。谁知见她不说话了,程阙以为她生气了,紧走两步跟上她。

“三娘,你生气了?”

温淑没出声。

程阙摸了摸鼻子,想了想之前的事,认真道:“未经你允许,擅自牵了你的手,是我不对。”

温淑脚步一停,无言片刻,恨不能把程探花脑袋打开看看里面是怎么长的。

“我不是生气这个。”她又不是傻的,程阙在众人面前牵她,其实是对她的重视,对她只有好处没有坏处。

说完,她又意识到自己说错了,忙改口道:“我没有生气。只是你看着不太好,你不是说要回去泡热水吗?我想快些回去让小童和红梨给你备水。”

程阙一愣,用手抚了抚额,唇角勾了勾,显然对自己的误解有些失笑。

两人一路回到晖院,小童就迎上来说备好了热水。温淑看了看一点都不意外的程阙,问小童道:“谁让你备的热水?”

小童挠挠头,答道:“老夫人派来的人,说公子在府外吹了凉风,得用药汤泡泡,免得染了风寒。”

温淑点头,果然是老夫人,看来老夫人和程阙之间,老夫人是过错一方了没错了。

她看向程阙,程阙掩唇咳了咳,道:“我去泡药浴,今日刚搬过来,想必你有事要忙,三娘你随意。”

这是不想说的意思,温淑摆手让他去。她拍了拍鼓鼓囊囊的袖袋,今日跪了三下,收获颇丰,该去找红梨让她也跟着开心开心。

——

竹院,李婆子扶着老夫人坐下,为她散着发髻。

杜氏怔怔地看着镜子里自己的白发,忍不住抬手去碰了碰。

“芮娘,你说,大郎那孩子,是不是……是不是”永远都不会原谅我了?

她没能把话说完,李婆子忙垂下眼,道:“不会的,大公子向来亲近你,你待他除了那……总之这么多年情谊,大公子是个好孩子,他会想通的。今日您让他少吃冷食,他不也听话了吗?慢慢来,总会好的。”

杜氏垂眼,无声道:“那为什么他连祖母都不肯喊了?”

李婆子眼中不忍,劝慰道:“大公子好似很在意他那位夫人,老夫人你或许可以与她和善些,有她在身侧劝着,您与大公子之间可能转圜得更快。”

杜氏一改面色,冷声道:“那个丫头,怎么能配得上我的大郎!若非世安和李氏瞒着我为他娶妻,这等门第的女子怎么能同大郎扯上半点关系!等大郎身子恢复好些,我总要为他以后考虑的。”

她言语间皆是看不上温淑,想来以后是想为大公子另寻一门亲事。见劝慰不管用,李婆子便不再提温淑了,转道:“既然老夫人这般想,那陛下寿辰那日,王公大臣家的女眷都会去,正是个好时机,老夫人届时可以为大公子留意着。”

杜氏这才笑了笑:“你说得对,是该留意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