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片嫩黄的花瓣缓缓飘落,悄无声息地落在檀木桌案。
殿外隐有人影晃动。
顾长晋拾起从枝头掉落的花瓣,朝内殿望了眼,提脚出了外殿。
椎云正在廊下侯着,顾长晋一出来,立马递去半截竹笛,道:“闻溪回去坤宁宫没多久便起了高热,孙院使过来给她施了一个时辰的针方退热,如今皇后娘娘正在偏殿照料她。”
顾长晋“唔”了声,面无波澜道:“玄策与横平那头如何了?”
椎云笑道:“盯着呢,那位想跑也跑不了,她敢留在大慈恩寺不过是仗着手里握着梵青大师的把柄。”
顾长晋颔首:“叫常吉与柳萍做好准备,莫要让朱嬷嬷瞧出破绽。”
“皇后当真会派朱嬷嬷去鸣鹿院?”椎云道:“属下担心皇后那里会出变故。”
“她会。若她不派朱嬷嬷去鸣鹿院,又如何能顺着朱嬷嬷找到萧馥,再从萧馥嘴里问出真相?戚皇后了解萧馥,自是明白唯有叫萧馥以为她所谋划的一切都成功了,方会道出真话。”
顾长晋转了转手上的玉扳指,又道:“沈娘子与路捕头到哪儿了?”
“再过几日便能到顺天了,沈家的商队几乎是日夜不停地赶路,照眼下这脚程,上元之前,定能抵京。”椎云说到这便笑了笑,“沈娘子担心少夫人,柳督公一再同她说少夫人在东宫这安生得很,她还是不放心,非要亲眼见着少夫人方能安心。沈娘子提前抵京的话,少夫人不定要多开心呢。”
顾长晋勾了下唇角,“先不要同她说,派些人去驿站等着。待得接到人了,再同她说,免得中途出差错,叫她空欢喜了一场。”
椎云忙答应下来,想起一事,又道:“这几日京中好些人家递来了请帖与拜帖,主子可要应?”
嘉佑帝对顾长晋的态度臣公们俱都看在眼里,这些人在朝堂浸淫多年,人精一般,都在想方设法地同顾长晋打好关系呢。
这不,年节一到,拜帖、请帖跟天上飘落的雪花似的,掉了一大摞。
顾长晋沉吟道:“你派个人到尚书府给老尚书送些药,潘学谅如今可还在老尚书府上?”
“在呢,不仅潘学谅,潘娘子与廖夫人都在。”椎云叹息一声:“听潘学谅道,老尚书大抵撑不过这个春天了。”
当初柳元带着潘学谅一行人回来上京时,戚家与二皇子萧誉在渡口设伏,想要灭口。好在柳元几人早就有了防范,虽受了伤,但并无性命之危。
之后仕子舞弊案的真相大白于天下,三法司对外道这是老尚书与潘红枫里应外合,揭露廖绕通敌卖国而设下的局。
潘学谅自此洗刷了舞弊的罪名。
他入宫面圣时,嘉佑帝本是准备将嘉佑二十一年的殿试改至来年二月的。
如此一来,作为会试魁首的潘学谅便能参加殿试,说不得还能金殿传胪,缔造一桩佳话。
然出乎众人意料的是,潘学谅却恳请皇帝收回他贡士与举人的功名。
“当初若不是廖绕为了利用草民,将草民的名字添上桂榜,草民至今依旧是秀才。”潘学谅正色道:“既如此,草民不该也不应占着贡士或举人的功名参加明年的殿试。”
潘红枫在四方岛忍辱多年,此番剿寇能大获全胜,她可谓是居功甚伟。潘学谅是她唯一的儿子,她立下的功劳自是会泽披到潘学谅身上。
来年二月的殿试,潘学谅定是三鼎元之一。
这是多少读书人的追求,一条无数人梦寐以求的青云路铺到脚下了,潘学谅却选择了放弃,叫人扼腕之余又心生钦佩。
嘉佑帝问他:“你可知错过了这个机会,你兴许一辈子都不能再有金殿传胪的机会?”
“草民知晓。”潘学谅坦诚道:“只草民也知晓,便是不能杏榜留名,草民依旧能为大胤出力,为百姓谋福,就如同阿娘一般。”
“还真叫顾卿猜对了,便如你所愿。”嘉佑帝笑道:“朕叫林卿在国子监给你留了个位置,明年开春你便到国子监当监生,朕在金銮殿等你。”
潘学谅怔然,听嘉佑帝这话,顾大人竟是猜到了他回京后,会舍弃秋试与会试的成绩。
“顾卿曾同朕道,他日潘学谅若为官,定会是个好官。”嘉佑帝道:“朕不忍你蹉跎岁月,想让你早日造福一方百姓,方举荐你到国子监就学,你不必惶恐,这本是你应得的。”
国子监祭酒乃老尚书学生,老尚书对潘学谅有愧,潘学谅去国子监可比他回去岭山书院要前程敞亮得多。
潘学谅心知这事儿多半是老尚书的安排。
果然,待得老尚书离开大理寺狱,老尚书便派人将他与潘红枫接去了尚书府,正式将他收做学生。
潘学谅说老尚书撑不过春天,他却不知,老尚书这一世已是比前世多活了数月,前世老尚书死在了大理寺狱,连嘉佑二十二年都没等来。
坤宁宫今夜灯火达旦。
戚皇后一整夜不曾阖眼,怕嘉佑帝陪她一同熬夜,索性便叫人将嘉佑帝送回了乾清宫。
闻溪半夜醒来,瞥见坐在床头细心照料着她的戚皇后,心中多少有些五味杂陈。
她幼时生病时,阿娘虽也会来看她,但至多坐半盏茶的功夫便会离去,都是清月与安嬷嬷照看她的。
闻溪自小就知道自己没娘,每次问父亲阿娘是谁,父亲总是一脸严厉地同她道:“郡主便是你娘,日后不得再问!”
后来她和清月找安嬷嬷旁敲侧击,方知晓当初阿娘想要一个孩子,便安排父亲与自小伺候她的一名婢女生了个孩子。
那婢女姓闻,生下孩子没多久后便去世了,闻溪就是随了她的姓。
只哪个小孩儿不希望自己既有娘又有爹呢?
闻溪不曾见过生她的人,又自小养在萧馥膝下,自然而然地就把萧馥当做她娘看待。
阿娘说想要个父亲的孩子,父亲便当真与人生了个孩子给她养,可见他们二人是情投意合。不过是因着阿娘久病缠身,生不得孩子,这才借了旁人的肚子。
知晓她喜欢长晋哥,阿娘也不拦她,还同她道,待得日后长晋哥大事成了,便叫长晋哥给她一个名分。
闻溪一直等着这一日。
思忖间,额间忽然一凉,原来是戚皇后绞了一条湿帕子覆在她额上。
“孙院使道你这是吹了风沾了雪,这才起高热。这几日你便在偏殿好生养着,哪儿都不能去。”戚皇后握住她的手,柔声道:“可还有哪儿不舒服?”
闻溪默默垂下眼。
阿娘与安嬷嬷厌恶戚皇后,她自小耳濡目染的,对戚皇后自也喜欢不起来。然住在坤宁宫的这些时日,戚皇后待她实在是太好了,原先的不喜不知不觉间消弭于无形。
有时候甚至会想,这才是真正的母亲罢。
孩子生病了会着急、会彻夜不眠地照料,给她一片遮风挡雨的屋瓦。
长晋哥说她应当认清楚自己的本分。
可她不是戚皇后的女儿,入宫也是为了要害她,她不能真就沉迷在这镜花水月般的温情里。
闻溪这会又想起了她故意将自己弄出一身高热的原因来。
“不好,母后,我很害怕。”她眼眶泛了红,被戚皇后握住的手轻轻发抖。
“这是被梦魇住了?”戚皇后注视着她,安抚道:“莫怕,母后在这。”
闻溪却抖得越发厉害了,泪珠子随着她的动作从眼里坠落,瞧着格外惹人怜惜。
“我怕她,母后,我怕她。”她恐惧地道:“自从长晋哥与她交换庚帖后,我便开始日日陷入梦魇。若非如此,我也不会下定决心离开梧桐巷。从前容家老太太便是被她克断了腿,前些时日,她去了侯府后,老太太甚至中了风。那些人说得对,任何老弱之人都不能叫她挨近,若不然会出事的!”
仿佛中了邪一般,说到末尾,她的面孔扭曲,声音也渐渐拔高拔尖,带了丝渗人的凄厉。
却偏偏能叫人听明白她说的是谁。
老弱之人?
这皇宫里体弱多病的可不只有她,还有龙体一直欠安的嘉佑帝。
嘉佑帝从不信怪力乱神之事,但戚皇后信。
她本就不喜太子求娶那姑娘,这样一遭话下来,因着对女儿的愧疚以及对夫君的担忧,她会如何做?
戚皇后面色凝重,望着闻溪惊惧之极的模样,似是想到什么,眉梢越蹙越紧。
半晌,她抱住闻溪,温柔地拍着闻溪因恐惧而抖动的肩背,道:“莫怕,母后不会让你出事的。”
柔声安抚了半个时辰,方叫闻溪阖眼睡下。
出了偏殿,戚皇后派人去了请梵青大师。
接下来几日,闻溪的状况一日比一日糟糕,不仅说胡话,还开始自伤。连梵青大师都道,这是招了邪祟。
大年初八那夜,戚皇后喊来了朱嬷嬷,将手里一个半掌大的药瓶子递与她,道:“嬷嬷明儿一早便启程去大慈恩寺,中途寻个机会转道鸣鹿院,将这药下在那姑娘的吃食里。”
朱嬷嬷知晓里头装的是何药。
这是戚皇后在太原府时,悄悄派人去蜀地寻的秘药。
说是秘药,实则是蜀人养的药蛊,蛊虫入体后,人的脉息便会弱下,成为假死人。
朱嬷嬷用余光打量着戚皇后的神色,见她不住地揉着眉心,方接下那药瓶子,道:“老奴遵命,只是那姑娘吃下这药后,也只能假死三日,娘娘何不用旁的药?唯有斩草除根,方不会有后顾之忧。”
戚皇后叹了声:“本宫与她无仇无怨,只要将她送离上京便可,不必赶尽杀绝。待她吃下这药后,本宫自会安排梵青大师在路过鸣鹿山时,将她带到大慈恩寺去,届时会有人送她走。她若不肯走,本宫再用旁的药罢。”
戚皇后还是个未及笄的少女时,朱嬷嬷便已经在她身边伺候了。戚皇后是怎样的性子,她最是清楚。
为了不伤及无辜,将这么颗珍贵的秘药用在容舒身上,的确是她会做的事。
若戚皇后送的是见血封喉的毒药,朱嬷嬷心里头反而要生疑。
朱嬷嬷应下后,戚皇后又道:“桂嬷嬷伤了腿,此事只能由你去做,旁的人我不放心。记得做得隐秘些,切莫叫太子瞧出端倪了,本宫不想因着这事与太子反目。”
朱嬷嬷垂眸,掩住眼底的异色,道:“老奴晓得。”
翌日一早,一辆马车悄悄驶出了皇城。
闻溪从昏迷中醒来,身侧坐着的人依旧是戚皇后,她手里端着一个白瓷碗,正慢慢地搅着碗里浓稠如墨般的药液。
戚皇后扶起她,一勺一勺地将药喂入她嘴里。
“吃完这药,本宫带你去大慈恩寺。”戚皇后拿着帕子擦着她唇上沾着的药汁,缓缓道:“时候也差不多了,该看戏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