翌日一早,常吉带着十数个暗桩化身成一队商旅缓慢地行走在官道里,容舒头戴着幞头,着一身天青色直裰,隐身在这队商旅中。
朱氏庄子里的庄头姓邱名石杨,生得五大三高,行走时飒飒带风,俨然便是一行伍中人,此人心细如发,行事谨慎,架着一辆牛车在官道上左拐右窜,方悄悄地往一处尼姑庵去。
这尼姑庵就在宛平县去往上京的路上,位置偏僻,香火不旺,今儿更是见不着半个香客。
邱石杨将牛车停在寺庙门口,抬头望了眼刻着“莲福寺”三个烫金大字的匾额,随即往左右一瞥,方用扁担挑着两大筐时令蔬果健步走进寺里,好半晌都不曾出来。
莲福寺附近有一处供商旅歇脚的茶寮,茶寮掌柜听令于常吉,一早便给容舒安排了一处视野宽阔的厢房。
容舒立在窗边,掀开竹篾帘,目光一瞬不错地盯着对面的官道。若是有人要去莲福寺,必然会经过那官道。
只这会他们等了快一个时辰,除了邱庄头的牛车,便再无旁的车马经过。
等了好半天皆不见人影,落烟忍不住道:“姑娘,今儿那邱庄头会不会只是单纯地去那莲福寺送东西?”
“再等一会。”容舒轻轻放下篾帘,回想起大伯母每次出门归来时那一身淡淡的檀香,道:“辰时出发,从承安侯府出门,便是一路顺畅无阻,到这里至少也要两个时辰,约莫半个时辰,就该有人来了。”
正如容舒所料,小半个时辰后,一辆半新半旧的青篷马车从上京的方向“嘚嘚”行来,经过茶寮后,马头一转,便往莲福寺去了。
容舒望着那辆熟悉的马车,慢慢抿直了唇。
青篷马车里,朱氏正靠着车壁闭目养神,她的身旁放着个木篮,篮子里放着一摞手抄经。
马车停在莲福寺门口,朱氏睁眼,掀开车帘子朝外望了一眼,见外头一辆牛车停在树下,便提起木篮,下车往里头去。
莲福寺的住持一见着她,便道:“阿弥陀佛,夫人请随贫尼来。”
二人穿过佛堂,走过一条弯弯绕绕的小径,方在一间独立的小静室停下。
“夫人进去罢,那人在里头侯着了。”
“有劳住持了。”
这莲福寺与寻常的尼姑庵不同,乃专门收留走投无路的女子而设的。这些形形色色的女子皆是苦命人,有被逐出家门的大家闺秀,也有看破红尘,一心要遁入空门的青楼女子。
当年诸藩王领兵围攻上京之时,地处上京郊外的莲福寺遭了大难,寺里早已落发为尼的苦命女子纷纷出逃,正好得前来探查军情的容珺所救。后来嘉佑帝入京,朱氏亲自将那些女子送回了莲福寺,如今的住持便是当时被救下的女子之一。
这小静室里供奉的便是容珺的灵牌。
朱氏推门入内,将新作的手抄经放在那灵牌前头,净手上香,祭拜完毕后方挑开一边的帘子,走了进去。
原来隔着帘子,这静室里头还有一间逼仄的用来放杂物的侧屋。
邱石杨站起身,拱手行礼,恭敬道:“大夫人。”
朱氏淡淡“嗯”了声,清秀的面庞被这满室的昏暗里氤氲出一丝阴沉。
“二爷还有沈治那头可有消息递来?戚家落败,二皇子萧誉被圈禁,就连刑家也被皇帝摘掉几顶乌纱帽,逼得刑首辅不得不称病在家。我们所谋之事可还能成?”
朱氏说到这,多年来礼佛培养出来的耐心几乎告罄。
邱石杨是老二的人,多年前老二在青州任职之时,便同沈治结盟,投靠了二皇子。这些年来,沈治从扬州送来的银子皆是送到邱石杨这里,再借由她的手,送到戚家。
在朱氏的认知里,二皇子前程分明是一片光明的。去岁老二还曾来信,道皇上咳血,二皇子登基之日指日可待。
为何不到一年的光景,京中竟一下子就变了天,被立为储君的不是大皇子,也不是二皇子,而是那莫名其妙冒出来的顾长晋。
朱氏对顾长晋自是不陌生,当初昭昭要嫁他,她大抵是承安侯府里唯一一个支持沈氏与昭昭的人了。
那时朱氏只觉这年轻人心智、手段、能力无一不卓绝,也不参与朝廷的党争,日后便是容家出事,昭昭作为他的妻子也不会受牵连。
嘉佑帝膝下只有两子,不是二皇子登基,便是大皇子登基。
戚家几年前便密令沈治借水龙王之手购买火器,藏在宛平县的庄子里。为的便是嘉佑帝立大皇子为储君之时,他们还能有一博之力。
戚家有兵,不管是辽东总兵还是江浙总督廖绕都已秘密投靠了二皇子,一旦需要造反夺帝位,有这些火器和精兵,即便大皇子有金吾卫与羽林军,鹿死谁手,犹未可知。
嘉佑帝将曾经的云贵副总兵朱鄂调回上京,又将几万精兵借由御马监之手化整为零,秘密藏于上京,就是为了防止日后有人造反。
只老二信誓旦旦地道,便是朱鄂在,也改变不了定局,日后登基的一定是二皇子。
朱氏信了,形势本也是一片大好的。
不想半路竟杀出个程咬金,朱鄂没坏事,倒是顾长晋彻底乱了这一盘棋局,令戚家与他们多年的谋划功败垂成。
眼下戚衡已承认他李代桃僵、混淆皇嗣血脉之罪,萧誉成了戚家子,再无起复之可能。
朱氏不甘心。
她不信顾长晋会是戚皇后的儿子,这几日她千方百计地探听内情,却连一鳞半爪的消息都打听不出。
是以她才来莲福寺见邱石杨,想知晓戚家可还有后手。
便是二皇子是戚家子又如何?
只要有足够的兵力与钱财,依旧能成事!
每一个朝代的开国皇帝都是从旁人手里夺走江山的,成王败寇,只要能坐上那位置,日后史官如何写,是谋朝篡位还是拨乱反正,还不是皇帝说了算!
朱氏一双柔眸好似飘荡在黑夜里鬼火,带着点儿炽热的疯狂的希翼。
邱石杨道:“镇抚大人两日前来信,道容家不可再与戚家有牵扯,最好能将从前与戚家往来的痕迹俱都抹去。”
“容玙这是怕了?当初是他问我要不要替泽哥儿夺回爵位,让三房自食恶果的,如今一点小风浪便要退缩了?”朱氏面露冷色,道:“戚家还未败,只要沈治能将那批火器运到上京,还能反败为胜!沈治那头呢?可有消息?”
邱石杨摇头:“沈治像是人间蒸发了一般,连镇抚大人都不曾收到他的信。镇抚大人正是害怕沈治那头出岔子,这才令属下通知您将所有与戚家往来的痕迹抹去。镇抚大人让我同您说,来日方长,大爷的仇日后也能报!”
朱氏眼前一黑,身形狼狈地扶住一边的墙。
好一个来日方长。
他们筹谋了十五年,原以为再过一两年便能得偿所愿了,眼下却只能饮恨!她如何甘心?她还有多少个十五年可以等?
泽哥儿已经二十有二了,如今只有个举人的功名。
虽说这孩子在学业上从不曾懈怠过,也借着戚家的势送他去了国子监,可要在会试金榜题名又谈何容易?
她能等,她的泽哥儿也不能等。朱氏本是想着替容泽夺回他的爵位,便给他娶个名门妻的。
邱石杨见她一脸铁青,不由得又劝了两句:“戚皇后已经放弃了戚左都督与二皇子,选择保全戚家。眼下上京的局势诡谲,那位凭空冒出的太子殿下更是神秘莫测,镇抚大人也是出于谨慎。”
他说着便往外看了眼天色,继续道:“我该离去了,这几日总觉得有人在暗处盯着,委实不宜在莲福寺逗留过久。”
朱氏也知他一个庄子的庄头逗留太久会惹人起疑,略一颔首,便让他先行离去了。
邱石杨一走,她便又回了静室,定定望着高案上容珺的灵牌,柔声道:“你放心,你的仇我会替你报,属于你的东西我也会替你抢回来。”
檀香袅袅,娟白的细烟从香炉里缓缓飘出。
红木高案上的灵牌静静立着,朱氏望了许久,直到一个身着灰衣的比丘尼前来敲门,说住持请她去用素膳,方提步离开了静室。
邱石杨一离开莲福寺,缀在他身后的常吉也跟着回去茶寮。
“那庄头是个练家子,我怕惊动到他,也不敢靠得太近,目前还未查出他们在屋子里说了甚。”常吉挠了挠脸,有些不好意思道。
“无妨的,”容舒笑笑:“知晓大伯母的确与那庄头有勾结便是一个收获了。今夜便寻个机会将那庄头制住,好生查查庄子里藏着的东西。”
常吉忙答应下来。
当夜便将邱石杨打昏,带走问话,之后又带着十来人将庄子翻了个遍,这一忙便忙了两日,直到第三日的下晌,方回去客栈同容舒禀告。
“属下把所有的砖瓦都翻开了瞧过了,里头除了一些霉掉的陈粮与新收的蔬果,便再无旁的东西。”
知晓那庄子干干净净,并未藏有任何武器,容舒着实是松了口气。
前世顾长晋会来宛平县调查,十有八.九是沈治已经将那批从海外购买的武器藏到庄子来了。
现下沈治与大伯母、二伯父的筹谋只进行到一半,许多事都还来得及制止。
容舒从木邮筒里取出阿娘写好的和离书,心道正好趁此机会让父亲心甘情愿地在这和离书上落款,放她与阿娘自由。
“问好话,便将邱石杨好生藏起来,莫让他逃脱或者自尽了。”
常吉笑着应道:“姑娘放心,属下会派人盯紧的。”
二人说了片刻话,忽听外头一阵响动。
常吉忙出去客栈看了眼,不多时便满脸喜色地回来,对容舒道:“姑娘,主子来了,这会正在客栈外头等着。”
容舒楞了下。
顾长晋来了?
他前两日刚搬入东宫,这会该是忙得脚不沾地的时候,怎么会忽然就来了?
常吉觑着容舒的面色,见她脸上略带了点儿迟疑的神色,忙道:“主子想来是有甚要紧事要与姑娘商量。”
容舒“嗯”了声,也不再犹豫,提起裙裾便往外去。
这客栈就在宛平县郊外,附近种着一排排杨树,黄昏日薄,斜阳黯晴碧,一辆镂刻着暗金麒麟纹的马车静静栖在婆娑树影里。
马车上,两扇宽大的沉香木车牖敞着,车帘子被挑开,露出里头一张轮廓深邃的脸。
几乎在她出了客栈之时,那人便偏头望了过来,乌眸沉沉如暮霭。
容舒捏着裙裾不由得一紧。
给他驾车的还是在扬州府见过数面的勇士营亲卫,那亲卫恭敬地为她放下脚踏,道:“容姑娘,太子殿下在里头等着您。”
容舒踩上脚踏上车。
车厢里头十分宽敞,一张长长的沉香木几案横在中间,上面一个三足雕暗金瑞兽博山炉轻烟澹澹,正点着她惯来喜欢的鹅梨香。
博山炉旁边摆着茶具,两个莹润通透的白玉盏蒙着一层水雾,茶香袅袅,带着点儿甜腻的果子香,是她惯来爱吃的果子茶。
容舒抬起眼。
便见眼前的男人身着一袭绣暗金五爪蟒龙的玄色衣裳,一头乌发往上梳起,只用通体漆黑的玉冠束发,露出光洁的额。
他的眉骨很深,高鼻深目,薄唇似刃,愈发显得轮廓凌厉。
容舒觉得他有些不一样了,目光对上的瞬间,她的心重重地跳了下,用力掐紧了指尖方控制住自己不挪开视线。
马车缓慢地动了起来,马蹄“嘚嘚”溅起一层尘土,晚风从外灌入,吹散了飘在车厢里的朦胧雾气。
容舒轻声问:“殿下要带我去何处?”
顾长晋低沉的声嗓淡淡应着:“四时苑,容昭昭,我们去四时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