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绣烧得一手好菜。
荤油烧热,葱姜下锅,滋啦一声,刹那飘香,再接着,剁成碎块的猪下水扔锅里,文绣挥舞锅铲麻利翻炒。湘人喜食辛辣,她倒入满砧板的青红椒,再颠再炒,鼻腔喉管里都溢着辛味。
老早,大有和寅时就嗅着味过来了。
大有叔顶了蒋先生的活,坐个小木凳,一个劲给文绣添柴火,边添还边夸赞。
“文妹子,你这手菜烧得,蒋先生娶了你啊是真值当。”
文绣闻言眉一挑:“那是,”她说着颇为得意地看了眼角落里看书的蒋章宁,“街坊邻居都说我文绣嫁他是高攀他姓蒋的,实际他没我是真不行。”
蒋章宁沉浸书中并未多言。
阿檀笑了笑,摸摸寅时的头。
大有伸长脖颈子狠嗅一通:“说得对,文妹子这一手菜,香得我魂都快走黄泉路了。”
文绣爽快一笑,颠勺几下将猪下水盛入盘中,她大着嗓子吩咐:“寅时,端上桌去。”
“行嘞。”
话音落下,文绣舀水洗锅,又忙活起下一道菜来。
眼看天色渐晚,阿檀问:“文绣姨,蒋姐姐何时回来?”
文绣往外一瞧:“什么时辰了?”
“戌时。”
“那快回了。”
想着马上又能见到蒋浸月,阿檀语调愉悦:“好,我去巷口迎她。”
她说罢跑出门去,如只猴般淘气,跑着跳着到了巷子口。
刚停住脚步,远远的就看到了蒋浸月,只见她长发及腰肩挎皮包,短衫长裙款款而来。
阿檀兴奋地挥手,扯着嗓子:“蒋姐姐!”
蒋浸月见着阿檀眼神一亮:“阿檀!”
两人朝对方奔跑过去。
“阿檀,你可总算回来了。”
阿檀双手反背:“我说过了,风头过去,我自会回来。”
“这次可不许走了。”
“那是自然,”她亲昵挽住蒋浸月手臂,声音清亮,“蒋姐姐还没带我吃遍长沙城,我怎舍得走。”
蒋浸月笑意盈盈:“馋猫。”
阿檀稍微昂头,笑纳了这个称呼。
两人挽手进观音巷,刚走没几步,旁边昏暗巷角突然冲出个黑影。
黑影速度迅捷,猛地朝着阿檀袭击过去。
阿檀像会变脸,神情瞬间冷肃。
她一把推开惊慌失措的浸月,伸手擒住着黑影袭来的手臂,再侧身抬腿飞踢上去。
那黑影也不是吃素的,灵活一闪,竟挣脱阿檀擒拿给他躲开了。
阿檀眉一横,再擒再踢,几步下去,将黑影踢到角落一阵闷哼。
被推到一旁的浸月定睛一眼,看清了那黑影模样,忙上前阻止阿檀。
“是沉星!”
阿檀一个急刹,最狠那脚没落下去。她弓腰下去拎起黑影衣领子一瞧,只见这少年龇牙咧嘴,那眼神,那神态,像是要将阿檀生吞活剥般。
看样貌,的确是蒋沉星,他指着阿檀厉声警告:“你这流氓,离我姐姐远些!”
下学回来,沉星瞧见浸月身边有一男子,还对着她举止亲昵,以为是哪里来轻薄浪荡子,怒火激荡胸腔。
阿檀噗嗤一笑,眼珠微转:“就不。”
沉星被气到:“你!”
浸月无奈地摇头,忙将沉星从地上扶了起来,不徐不疾说道:“沉星,这不是流氓,这是阿檀,你不记得了?”
沉星一怔,语气错愕:“阿檀姐?”
阿檀抿唇坏笑:“你终于想起我来了?”
沉星言语塞塞,不好意思地挠头,“阿檀姐,你回来了!抱歉,我以为,我还以为……”他羞愧难当,没说后话,低下头去。
阿檀大度摆手,拍了拍沉星肩膀:“多大点事。”
要换成她,遇到浸月有事,只怕会比沉星更凶更恶。
阿檀笑着,推着两人背脊往前走:“咱几个别杵巷口,快些走,我跟你们讲,文绣姨做了一桌子菜,我迫不及待回去吃。”
还未进门,菜香饭香阵阵扑鼻,勾动肚腹馋虫。
厅中放一圆桌,爆炒猪下水和桂花姨端来的猪油渣之放中间,其他素菜围一边,大有还从家中拿了他珍藏几年的花雕,最后大米饭上桌,文绣在饭里还蒸了几个香喷喷的大红薯。
寅时早饿了,端碗大米饭狠扒几口,两根筷子一搅,直奔桌中间那盆子油光水亮的猪下水。
众人正吃得高兴,只听得门口尖酸女声:“呦,吃饭呢。”
来人叫曹善眉,这一片的房东太太,她一头西洋卷发,一身得体旗袍,虽是半老徐娘,却风韵犹存。
曹善眉年轻时长得漂亮,嫁了个老头做姨太太,没几年,熬死老头一家子,得了不少家产,她买下观音巷上大片房屋,如今靠收租生活,闲了打牌听戏,日子过得很是富裕舒坦。
她有钱是有钱,人却尖酸,又爱财如命,同她打麻将可赢不得,若赢了她的钱,能在你家门口阴阳怪气个好几天,她收起租来更是不讲情面,一天都晚不得,晚了就得朝你要息,观音巷的人大多是她的房客,自然不敢得罪。
但文绣可不怕得罪她。
首先,文绣这几间屋子都是自家的,没租曹善眉家房子,其次,文绣脾气爆性子直,最瞧不得曹善眉那股子矫情劲,这最后,两人有着麻将桌上结下的梁子。
见曹善眉到来,文绣心中虽不快,但还是客套了声。
“曹太太,你吃晚饭没,要不嫌弃,我就添副碗筷,你在我这里将就吃些?”
“我吃过了,去四海春番菜馆吃了西洋菜,回来见你们齐聚一堂,来瞧瞧你们吃些什么?”
她说着往席上一瞧,伸出的手没骨头般掩了下鼻尖:“哎呦,猪内脏,这装屎装尿的东西,文绣,你请客就请人家吃这些啊?多粗鄙。”
“我是粗鄙,比不得曹太太,日日去四海春吃洋餐,那洋人的吃食不粗鄙,可文明了。”
桂花:“文绣,洋人吃食怎么文明了?我们没吃过,你给我们讲讲。”
“我听说洋人吃牛肉,都吃生的,血唬零喇的,讲究个原汁原味。”
曹善眉:“你吃过洋餐吗?就瞎说!”
阿檀给文绣捧哏:“我说曹姨嘴巴怎的那么红,原是去吃了血唬零喇的牛肉啊。”
曹善眉眼一瞪:“你是哪来的小子?屁都不懂,这是蜜丝佛陀牌的唇膏……”
她说着越看阿檀越眼熟,凑近了去,终于认出她来,曹善眉讽笑一声:“呦,我当哪里来的牙尖嘴利?原来是你这丫头,不是说去大户人家过好日子了吗,怎么回来了,是不是太过粗鄙无礼被赶回来了?”
“我是见不得曹姨过得这么舒坦,要回来给你添些堵。”
“你这丫头人长大了,脾性是一点没变,还是那么令人生厌。”曹善眉嫌弃地打量了阿檀几眼,越看越气,撂下一句,“不扯了,吃你们的猪内脏吧。”
她说着拢了拢时髦的波浪卷,掐腰扭臀转过身走了。
文绣愤愤啐声:“吃个洋餐神气什么啊,不就有几个臭钱吗?”
蒋章宁扶了扶鼻梁上的眼镜,叹气道:“你少说两句吧。”
“欸,姓蒋的你怎么回事?什么叫我少说两句,你没看她曹善眉耀武扬威到咱家门口了吗?屁都不放一个就算了,还让我少说?我就看不得她那个神气劲,眼睛长头顶上去了,瞧不起谁呢?”
李大有忙起身舀了一瓢猪下水到文绣碗里:“文妹子,消消气,消消气,她就这个性子,你就多……”
他原本是想缓和气氛,谁知文绣这满腔怒火顺势烧到了他身上。
“我生她的气,用不着你来做和事佬,大有,我知道你还对这曹善眉有情,想在我面前给她说好话,不过在我这里,什么好话都没用。”
李大有刚来观音巷时,确实对曹善眉有过情愫,不过曹善眉看不上他不说,还当着街坊邻里的面说他一个剃头匠妄想癞□□吃天鹅肉,李大有深受打击,从此再没提过这茬子事。
他委屈巴巴:“文妹子,你误会我了,我给她说什么好话?我是不想因为她,闹得大伙都不愉快,更何况,今天这顿,是给阿檀的接风宴。”
文绣一听也有道理,强压下火气:“也是,算了,不说这个,大伙接着吃菜喝酒。”
吃饱喝足,席间人散,夜越来越深,热闹的观音巷也恢复安宁平静。
晚上,阿檀躺在文绣给她准备的铺上感慨万千,回想这二十年,过得可谓精彩纷呈,以前是穷丫头,后来又扮富少爷,见过十里洋场,也尝过市井烟尘,最终错道火车回正轨,她终于能做回自己。
突然听得窗外有窸窸窣窣的响动,阿檀以为是野猫,起身推窗往外一瞧,原来是寅时和沉星两小子。
“师姐。”
“阿檀姐。”
两人趴在窗口,脸上溢着喜悦与期待,异口同声:“你想不想吃臭豆腐?”
万籁俱静,臭豆腐小摊贩走街串巷长喊一声:臭干子咧!
阿檀就馋这一口,她头点得如捣蒜般:“想。”
“我和沉星把他叫来。”
“好,你们快去,我上楼叫蒋姐姐下来一起吃。”
“阿檀姐,你叫我姐的时候,可莫让我妈发现,不然她又得唠叨了。”
阿檀拍着胸脯,“放心。”她说着摸黑上了楼,将蒋浸月叫下楼来。
没多久,寅时和沉星跑着跳着带卖臭豆腐的大爷过来了。
大爷累得气喘吁吁:“这俩伢子跑得真快,差点没赶上。”
阿檀伸出四根手指:“嗲嗲,四碗。”
“好咧。”
大爷放下扁担,打开豆腐盖,臭味溢出,寅时和沉星忙捂住鼻子,阿檀和浸月看得乐呵。
臭豆腐入油锅,取四只瓷碗逐一排开,每只碗放五块臭豆腐,淋上热汤,蒜末绿丛点缀其上,再浇一些辣椒,这次只剩香气,勾得人口水直流。
大爷将做好的臭豆腐递给四人:“十二。”
“我来。”
阿檀说着掏兜,没成想掏出那块血玉,寅时看着眼睛里涌出好奇。
阿檀忙将血玉塞回兜里,从另一侧口袋里数了十二枚铜元给那大爷。
寅时的注意力还在刚刚那红块块上,他问阿檀:“师姐,你刚刚拿的什么?”
“没什么,一块玉石而已,要给陈平川老先生的。”
“哦。”寅时点头,没再多问。
只是阿檀不知道的是,这血玉,竟会在未来生出一系列离奇吊诡的事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