到拐弯处,阿檀故意撞上那洋人,撞得他往后趔趄。
阿檀嘴里撂下句“抱歉”后匆匆溜了,洋人摸了摸口袋,摸到玉石没丢失,并没有多理会,继续往前走。
而阿檀跑了一阵后见四下无人停下来,看了眼手里偷梁换柱来的血玉得意一笑。
古物流落民间尚且不可,更别说要落外国人手中了。
阿檀耸耸肩,将之放入怀中口袋里,随后理了理衣裳,若无其事往街上走,此时天光已亮,阿檀回旅馆找老板要了纸笔,然后写了封信要去寄给陈平川老先生。
陈平川不仅是阿檀师父的旧友,还是位是考古学家。近些年时局动乱,国内国外都有大批盗墓贼觊觎华夏土地里的宝藏,而陈平川毕生致力于保护文物,古玉交他,定能得到妥善安置。
阿檀寄了信,收拾好行李,终于决定回到观音巷。
近家情怯,阿檀四年未归,虽然面色无异,但心里很是紧张。
她背着个布包双手反背,踏进了这条逼仄小街巷。
麻石板路,污浊浣衣水横流,拥挤破败的房屋挤在两侧,屋顶黑瓦密密麻麻如鱼鳞层叠,送水小工淌热汗拉板车从阿檀身边脚步踏过,送完这一趟,他还得返回湘水码头继续拉水。
巷口小店开着门,招牌上“大有剃头铺”几个字是又大又显眼。
走进铺子,里头的剃头匠大耳窄头,穿一身灰色长衫,腰间围着片漂白洋布的围裙,他正聚精会神浣洗几只白瓷盆,丝毫没有注意到外人进店。
直到阿檀的一声“大有叔”,剃头匠这才抬起头。
他注视阿檀几秒,起先没有太认得出来,直到阿檀取下道巾笑了下,他这才面露惊喜:“阿檀?”
“阿檀你个臭丫头,你可终于舍得回来了!”大有难掩激动,忙放下手中活计。
久别重逢,两人神情热切,却又相顾无言,好半天后,大有一拍脑门:“阿檀,突然回来,还没见你外祖吧?”
“嗯,我外祖他还好吗?”
“何嗲身体很硬朗,前些日子殓了具无主尸,估摸着他眼下该在义庄验尸呢,阿檀,我现在就关门领你过去。”
“好。”
义庄在麓山之上屈子祠旁。这屈子祠也叫屈原庙,原是为楚国诗人屈原所建,民国初年,时局动荡,常有人因乱而死,麓山脚下有位湘西来的赶尸人不忍他们暴尸荒野,于是将之赶到麓山放置在屈子祠旁的废弃房屋中,久而久之便成为义庄,专放无主尸骨。
阿檀到的时候,仵作外祖父正在验尸,她怕打扰外祖父,没立刻上前,就站在不远处。
只见何百秋头发灰白,骨架瘦巴,身背佝偻,下巴留须,身上穿缝补多处的灰色小衫,明明已经上了年纪,可双目依旧炯烁。
此时日头高悬,尸骨正面朝上,何百秋撑开一柄红色油纸伞置在上方,剧烈日光照,这尸身体多处有红色显现。
他气定神闲,伸出枯槁左手捋了胡须:“阿檀,你讲,这具尸骨能看出什么来?”
阿檀忙上前去,深吸了一口气,她收敛情绪,盯着尸骨查看一番。
“此尸腿骨胸腔皆呈红色,骨内破裂出血,应是生前遭殴至骨断。”
“嗯,说得不错。”
阿看着苍老许多何百秋鼻子一酸:“外公,我回来了。”
何百秋神情欣慰:“回来就好,回来就好,阿檀,倭国求学四年,过得还好吗?”
“挺好。”
何百秋面露笑意,满意地点了点头:“看来这些年,外公所教你还没忘。”
“我记性好,再过多少年都忘不掉。”
阿檀看向伞下尸骨,心中万千感慨。
其实她不仅没忘,留日这几年,还因为商科复杂难究让阿檀甚是头疼,从而偷偷转到了法医科。
阿檀记得自己刚学那会,她思维曾受到过强烈的冲击。
只因西洋法医学科的不少理论直接推翻了她很多从外祖父那里学来祖辈传下约定俗成的法子,如滴血验亲不可取,男骨白女骨黑不可取。
但学下去的同时阿檀又发现,这两者之间也存在许多的共通之处。
就如红伞验骨法,祖师爷宋慈所创,验尸前须将尸骨洗净烧窖去蒸,然后用红油伞遮骨验尸,能验出尸骨有伤无伤,伤来自生前还是生后。
其实此法套在西洋法医学科里也能解释得通,是借助光学原理,尸骨不透,光透红伞,伞吸收其他光线留红紫光照射尸骨,有伤无伤,伤在何处便一目了然了。
何百秋双手反背眼眶湿润,他吩咐阿檀:“同我一起将这尸骨抬到屋内,净了手,我们下山回家去。”
大有一听,忙阻止阿檀上前来:“我来抬我来抬。”
他帮着何百秋将草席尸骨抬入屋内,锁了门,三人一同下山。
下山途中,阿檀问起那具尸骨的事情,何百秋也如实告知:“城郊殓了具无名尸,衣物破烂,尸身腐烂成枯骨,无人认无人领,上面懒得查,就叫我殓回义庄了。”
何百秋说着摇了摇头。
乱世飘摇,人命如草芥,这样的尸,何百秋殓过不止一具,不是达官显贵,也未造成城中百姓恐慌,上头一般多一事不如少一事,嘴上说着查,实际压根不会理会。
“算了,不提这个,不提这个喽,”何百秋长叹一声,“阿檀,林家的事,我都听说了,你如何打算的?”
“林家本就和我没关系,当初要不是林景良威胁我们祖孙三人,我压根不会离开,更不会连外婆最后一面都没见着,眼下林萧禾夺权,他自然不会希望我回去,就让林玉钿这名字从世上消失,从此,我就回观音巷,做我的何阿檀。”
大有叔在一旁帮腔:“好,阿檀,回观音巷过咱的小日子,自由自在,这林家虽富贵,却是个虎狼窝,林景良那义子也是个心狠手辣的,是非之地,咱离得远远的。”
阿檀问:“大有叔,这些时日,林萧禾的人来过咱观音巷吗?”
大有叔点了头:“来过,早来过,那天先是在巷子里找了一圈,没找着,然后向我们打听下落,我和蒋先生一家子,以及寅时那小子,一唱一和,让他们以为何嗲早已搬走回了老家。”
“他们信了?”
“那当然——不信,隔天后又来一趟,遇上了桂花姨街上买菜。”
阿檀心中打鼓:“桂花姨露馅了?”
“没呢,”大有叔笑得得意洋洋,“我们早和桂花姨通过气,她也说何嗲搬走不会回来,他们信了,往后再没来过。”
阿檀松了口气:“那就好,多谢,大有叔。”
“阿檀你这就见外了啊。”他说着顿了下,“不过还好林萧禾的人遇上的是桂花姨,要是遇上那姓曹的,以她那见钱眼开尖酸刻薄的性子,就不好说了。”
三人下山,渡江过去,回了观音巷,阿檀一一拜访巷子里多年的邻居,感谢他们这些年对何百秋的照顾。
文绣大脸盘子,待人热情,豪爽爱唠叨,观音巷里就属她嗓门最大,一开口,旁人就知蒋先生那个泼辣堂客又干了什么,打麻将输了还是赢了,今儿早市上什么菜最新鲜,当然,她生了气骂起人来也是不得了的,插着腰站街口,唾沫横飞,能把人的八辈祖宗骂得从棺材里坐起来。
而她的丈夫蒋章宁却是个沉默少言的。蒋章宁是周南女中的国文老师,学识广人也儒雅,常帮人写信读信,因此观音巷大小老少都尊称他一声蒋先生。
蒋先生出生书香门第,曾曾祖父中过举做过官,家族曾经也风光过,然而到他父亲这一辈便已经日薄西山了,他年轻时也有过恋人,大户人家的小姐,温婉有才情,不过小姐家里棒打鸳鸯,两人终究只是镜花水月一场梦。
小姐嫁人后去了英吉利给丈夫伴读,蒋先生也心灰意冷听从母亲安排娶了文绣。
文绣是屠户女儿,虽然没有裹过脚,却也大字不识一个,两人因父母婚约绑在一起做了半辈子的夫妻,常常话不投机半句多。
这次见阿檀回来,蒋章宁和文绣都非常高兴,忙活着买菜做饭。
文绣拉着阿檀的手久久不松:“昨日我爹杀猪,给我拿了些猪下水,正好阿檀回来,我高兴,叫上邻里邻居都来我家吃饭,阿檀也好几年没尝过我的手艺了。”
“文绣姨,满打满算,是四年。”
阿檀还记得上一次吃文绣姨做的饭菜还是留洋的前一晚,她偷溜回了观音巷,文绣姨焖了一锅肘子,美味得她边吃边淌泪。
阿檀拎起衣领嗅了嗅,已然酸臭了,她说想自己洗个澡,文绣姨忙洗锅烧水,接着吩咐蒋先生添柴火。
她在蒋浸月的闺房里痛痛快快洗了个热水澡,文绣姨打开个木柜。
“都是你蒋姐姐的,阿檀你挑几件先应付着,等过几天,我去街上选些好料子,让桂花给你做两身新的。”
热气在四周蒸腾,阿檀趴在澡桶上,肌肤雪瓷,与褐色大澡桶对比鲜明。
阿檀看着衣柜里蒋浸月那些端庄的秀雅的衣裙咽了咽口水,她眼里有艳羡,但很快又回归落寞,她莹润指尖轻抠着澡桶边缘木屑,语气很低落。
“文绣姨,蒋姐姐这些衣服我穿不惯,我从小就是个泥猴子,又脏得很,一直被当男孩养,要不,你把沉星不穿的衣服拿身给我?”
文绣姨拿着块干帕子过来帮阿檀擦头发,她的动作放得很轻,身上是淡淡的皂角香,阿檀深深嗅着,贪恋这股母亲的味道。
“咱阿檀不是小时候了,长大了,出落得这么水灵,难道还要当一辈子臭小子啊。”
阿檀一直以来都扮男子,扮着扮着,她好像已经不知道如何做一个女子了。
阿檀忸怩着:“我不习惯。”
文绣姨叹了声气,却什么都没说。
她出门去,拿了身蒋沉星的衣裤,又从衣柜里取了蒋浸月的衣裙放到木椅上。
“阿檀,这两身衣服你都拿过去,我先下楼了,你蒋先生拿惯了笔杆子,拿锅铲炒菜啊,我怕他……”
“你怕蒋先生烧你灶房啊?”
文绣姨捏了下阿檀翘挺的鼻尖:“小机灵鬼,就你话多。”
“你还别说,你蒋先生个书呆,烧灶房这事,他还真干得出来。”文绣姨说着又叮嘱,“阿檀,水壶有滚水,凉了加便是。”
“好。”
“我下楼看两眼。”文绣虚掩了门,片刻,楼道传来啪嗒脚步声。
阿檀将脸半沉入水底,咕噜了几下水泡,又冒出来。
她玩了几轮,终于尽兴,站身起来。
阿檀踏出澡桶,双足秀而莹白,每走一步,木质地板溅开水花。
走到木椅旁,阿檀出神地看着椅背上放置的两套衣物,手指在绣花精致的裙摆上抚摸许久。
最后,她神色落寞,还是拿了那套玄色的男子衣裤套在身上,再戴一顶“瓦盖帽”,雌雄莫辨,活脱脱一个秀气少年。
听到下面寅时在叫“师姐”,阿檀忙穿好衣服下楼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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