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可以。”
纵然眼前人睫毛止不住的微颤,似是下了很大的决心,才说了那句彻底放下自尊的祈求。
可洛唯随手拿起桌上的杯子灌了口酒,下一秒就迅速而坚定的,回绝了这个任谁看她都会接受的提议,看也不看姬游尘那张她明明朝思暮想的脸。
她晃晃杯底,一边听着冰块撞击的清脆声音,好似敲打在本就脆弱的神经上,一边示意刚走进店门的栗然来给自己满上。
后者显然刚被突如其来的风吹雨打摧残过,此刻还没搞清楚状况,脚步刚迈至姬游尘身旁,就一个踉跄,结结实实跪在了地上。
从事这个行业的大多数人称得上是面容姣好,与此同时所带来的副作用,就是对自我外形的要求甚高,焦虑感明显。
因此被拎起来扔在座位上时,栗然不住的道谢,却不曾抬起头,以避免有谁会把这副皮囊此刻的丑态看个清晰。
但对于姬游尘来说,这样正好。
他根本不关心这人姓氏名谁,只希望解决了碍眼的第三人,洛唯就能有心情和他聊两句。
许是他走下山的二十分钟,对于人间来说过于漫长。
她记恨他的姗姗来迟,才如此冷漠的视他若路边飘摇的狗尾巴草,而不是激动地扑上来,喊他那声魂牵梦萦、千年来不曾听闻的——“万物”。
“若不是下山时蹉跎的时间,我本该是自十六岁起陪你长大的小神仙,只是那天道律令算计于我,又不知为何你尚未恢复记忆……”
“小神仙?这位朋友,你的精神状态还好吗?”
似乎是烦躁的缘故,那杯底里摇晃碰撞的冰块声始终没停,洛唯再次打断他的话,没有停顿,亦不存在分毫迟疑,将失忆伪装的天衣无缝。
“你真的,不记得我吗?”
“我见过的人太多了,不会每一个都记得。”
没等洛唯再说下去,姬游尘果断转身,头也不回的走进了这个在炎炎夏日里,显得异常冰冷的雨天。
这边冰块的声音响彻整个执事店,其他人喘气都尽量低缓,那边栗然已经换好了干净衣物,缓步走到桌边来。
他为洛唯满上,可洛唯没接。
“下一年,还来吗?”
她沉默半晌,忽而抬眸望了眼窗外越下越大的雨,扫过周围快要被谁的悲伤淹没的花草树木,唯独不见姬游尘的身影,这才复而垂下头去。
纤细指尖攥的泛白,洛唯脑海里是十六岁那年来自巫无迹的警告,心底却全是来源于人类弱点所残存的祈愿与侥幸。
是重蹈覆辙,还是安稳余生?
她找不到两全法,于是冲动之下,试图背弃过往的决定,再给自己一次疯魔的机会。
哪怕只有未知长久的时间。
“不了。”她神态平静而自然,几乎若无其事的答道。
自动贩卖机旁。
姬游尘坐在马路牙子上,越想越不爽。
乌云你叠着我、我摞着你,争先恐后给他所在的区域搞出了暴风雨来临的趋势,而始作俑者此时正好整以暇,身上没有一滴雨的痕迹。
但姬游尘很饿。
那杯巫无迹留在桌上的水,不足以支撑到现在。他有些愤懑,毕竟早知如此,便不该浪费气力让栗然跪下,直接伸脚绊倒好了。
伸出手接了几滴雨水,他吧唧两下,又突然觉得这味儿不对。
距离上次喝雨水的举动已经过去太久,还是他刚刚现身于绘然国的那天,依稀记得那时雨为甘霖,并不像这次的又苦又酸。
坏掉的雨水不能入口,也就恢复不了什么生机,好在身旁铁箱子里有干净的水,仿佛触手可及。
原先出门在外饿了,还要去卖水的小摊上花些银子,现在却能随意取用了,他想,如今洛唯生活的人间,想必是很好的。
“嗒”,他伸出手碰壁,尚且不成型的笑容逐渐凝固在脸上。
转而又戳了好几下,姬游尘终于认命,无奈于这东西有个如水晶似的挡板,将他和他的食物无情隔绝于咫尺间的两个世界。
有阻拦,便是要拿等价物来交换,可他翻遍身上的兜,只找到一片从巫无迹那里顺来的散碎银叶子,抱着试试的心情,投进了这个不会说话的大铁箱缝里。
显而易见,没动静,必然是钱不够。
薅了几片绿化带里的冬青叶子,姬游尘掌心摊开朝向脚下泥土,银光斑斓浮现,方圆十几公里的银元素在距离他指尖几厘米的地方汇聚成液,随后注入叶子的脉络里,凝为大片的银叶子。
这种事儿他在没遇见洛唯之前没少干,驾轻就熟,但也多少有些难为情。
按着原先的水价,他这怕是能给古人打上好几口井的了,偏偏都扔进了这铁箱子里,还是毫无动静。
显而易见,不是不够,是钱不对。
“打个商量,掌柜。”
他不由分说似的将叶子往铁箱子里塞,还温声细语的同那个并不存在于铁箱子里的人交流着。
“这金银也都是钱财,你就勉强收了吧,等我换得如今的等价物,再来与你补些可好?”
心绪不宁,洛唯走的匆忙,恍惚间朝着与车相反的方向而去。
似乎感情比理智更快一步,亦或是谁的灵魄,在驱使她去往命运的交汇处。
一滴雨落在她身上,但只有一滴。
乌云散的过分快,她分不清那究竟是神明的眼泪,还是连日酷暑后,照例骤然而来又顷刻离去的雨。
另一边,随着姬游尘垂眸微顿的动作,天空中尚未落下的最后一批雨水汇聚为水流,对着自己就来了场“冷冷的冰雨在脸上胡乱地拍”。
毕竟来人已经走到了转角,这场苦情戏是时候开始了。
他早已不再与铁箱子后的哑巴掌柜交涉,只以方才的姿势坐在路边,弯起半边腿,神情恹恹而不耐,单手撩着路旁草坪里的叶子玩。
姬游尘听着它们替自己发出声声叹息,摆出流浪小狗式的示弱,赌洛唯哪怕忘了他,也还剩下永恒不变的善良。
懒散无力的撑着手肘,那件黑色长袖虽然衬得他皮肤白到近乎透明——却掉色。
袖口领口那些灰黑色的水流凝聚,不断顺着他修长的脖颈流向锁骨,同银白色的凌乱发丝互相呼应,勾勒出一幅山水图。
当然,这是美化版本。如果按人话来说,那就是看起来多少有点病。
于是这幕映入洛唯眼帘的时候,她很难将面前这个落魄到活像一条狗的男人,和千年前始终目中无人的桀骜少年联系在一起。
曾经姬游尘与生俱来的天真散漫,和孤傲淡然的随意感,统统来源于对世间万物的掌控力,如今这幅一切脱离掌控的无力模样,居然也能给他平添几分人性。
巫无迹,你坏事做尽……
忍不住陡生这么句感叹,洛唯犹豫不过两秒,还是在千年后做出相似的决定,走了过去。
“喂,还活着吗?”
甫一站定,洛唯又突然不知该说些什么。她要规避的话语太多,再次见面又到来的太快,根本没有时间供她想好合适的托辞。
其实踌躇的时间很短,然而听在姬游尘耳朵里,却漫长到足以将人类短暂的一生走完。
“我需要水。”他毫无心理负担的再次示弱。
如同得到了刑满释放指令,洛唯几步走到自动贩卖机前,果断选择了顺势逃避。
结果摸索半天才想起自己没带手机,身上除了车钥匙,就剩下只迷你包。
好在翻倒半天,除了在此时毫无用处的银行卡,夹层里居然还有张应急的百元大钞。
它及时解救洛唯于两辈子都不曾体验过的窘迫,也解救了灵力耗费太多、就快要饿到回归自然的姬游尘。
姬游尘抿唇回忆,终于反应过来自己并不是第一次见到这个能救他狗命的粉色纸张。
那些被当作“巫无迹无计可施时用来困住他的符文”,实际是巫无迹良心发现时给他准备的盘缠……现在的银票。
俯身靠近出货口,洛唯伸手,却在挡板下抓出了一大把银叶子,她递过水,静默的将叶子收进包里。
某种势必为市容市貌做贡献的责任感成功跃升为借口,作为感情阵营的敢死队,一路攻占城池,将理智俘虏殆尽。
“喂,你家住哪啊?小乞丐。”
“不是挺能说的吗?小神仙,这会儿哑巴了?”
“神……神也是有尊严的,”姬游尘抿唇犹豫,第一次感到了名为委屈的人类情绪,“上次见你,你可不这样……”
“那刚才看起来死皮赖脸,像是要给我当男宠的人是谁啊?小白毛。”
洛唯抱臂勾唇,神情玩味,而被说到痛处的姬游尘甩了下莫须有的袖摆,抢过她手里的另一瓶水,咕咚咕咚灌了下去。
他本想一鼓作气大大方方的承认:是,我姬游尘给你做男宠都行。
可转念又想起当初洛唯的兄长曾说,感情之事向来如同放风筝,想要这风筝放得好,就必得会拉扯,只有适时的收收放放,这绳子才顺。
于是乎某人眉峰轻挑,下颌微抬,挪开那始终纠缠不清的视线,不无戏谑道:“尔等凡人,也敢僭越神明。”
有那么十几秒,洛唯没说话。
就在姬游尘暗地里碾着衣角,开始思考自己拉扯砸了要怎么收场时,她还是没忍住,笑出声来,继而又笑出了鹅叫来。
“好,”洛唯作势要走,余光偷望着他,“不敢,那您这位白毛小神仙,就继续在这待着吧。”
“不是,你真走啊?”
姬游尘生怕她真无情转身,慌忙伸手勾了她的指尖,顿了顿,又改为牵住她的袖口。
“我受了你的供奉,便是你的小神仙,怎可因为你的僭越,就不予庇护……”
“哦,那麻烦这位小神仙,看在这瓶水的份儿上,跟我回家,给我镇宅去吧。”
这次的矜持不敢再超过两秒,赶在应声之前,姬游尘趁洛唯不注意,狠狠地薅了下冬青的叶子——
它刚才一直在偷偷笑,好生聒噪。
作者有话要说:姬游尘,AKA小乞丐、小神仙、小白毛、镇宅神兽,以及万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