蝴蝶轻轻扇动了它的翅膀。
碧落坤灵,绘然画卷,神悄然睁开了他的眼睛,自此生灵尽数复苏。
万物他于此沉睡,又于此醒来。
然而——
“醒了赶紧滚。”
手中的木签被赋了术法,随着上面苍遒有力的字迹,传来熟悉的声音,却冷漠到六亲不认的地步。
姬游尘指尖轻碾过笔锋处,发现墨倒是还没完全干透,想必写这几个字的人也才刚走不久,现在肯定是正躲在哪,等着嘲讽他这落魄样。
正在心里骂着,窗台瞬间刮过一阵风来,他周身禁制随之消散,那股讨厌的乌木气息也一同不见了踪影。
纱帘拂过床角,略显空荡的房间重归安静,只剩下姬游尘气到发笑的微弱声响。
枕边桌上,除了那杯他用以维持生命的水之外,居然还陈列着几种奇怪玩意儿。
玉简制式的薄片材质轻盈,赫然画着他的小像,名字的字体看起来,要比他沉睡前简略许多。
旁边软趴趴的册子封面写着“历史课本”,里面的内容却实在是晦涩难懂。
还有一沓粉白相间,花纹繁复的规整纸张……
想来必定是巫无迹这些年来无计可施,用来继续困住他的什么符文。
于是除了那张薄片,这屋子里一切不认识的东西,姬游尘都没带走。
这薄片上的画像惟妙惟肖,可谓与他别无二致,这么精巧的画功极为少见,他想留着,给那位故人看看。
起身站在阳台打量着千年后陌生的世界,他的形貌神色如同昔日般,没有分毫变化。
可曾经藐视众生的视线里,还是无端多了几分悲悯。
如今,山川风月,各有各的颓靡。
天地自然仰仗着他的庇护,正逐渐重新焕发生机。它们无以为报,便只好以复苏的声响,浩浩荡荡进行某种盛大的朝拜。
那些不合时宜的枝叶舒展声、水流渗透声、风林叶啸声,让本就茫然的姬游尘越发不得安宁。
轻啧一声,万籁俱寂。
落叶悬停于半空中,流水定格在清潭里,寂静的等待着神明。它们一如既往的服从于他,无论生存还是毁灭。
冷静够了,姬游尘转身翩然而去——
一脚踹开房门。
作为与他同岁、互相制衡的老古董,巫无迹的审美可谓古朴依旧,还是无趣到让人生厌的风格。
可除此之外,这里居然多了不少令他看不懂的摆件。
以至于姬游尘下意识的垂手去撩袖口,才发觉自己身上的衣物堪称离奇,压根儿就没有袖摆。
与姬游尘这个万物相对应,巫无迹的真身实为天道。
他依托于万法规律而生,和被乾坤自然滋养形成的万物,性格截然不同。
也因此,他虽然恶毒,却刻板。
毕竟在姬游尘看来,对方那颗好比松子大的脑仁,应该是想不出这种招数来捉弄人的。
也不知人间的朝代已经更迭到了哪,才会产生这么多令他难以适从的变化。
然而神明所住的地方,时间流速总归与人间不同,远处还有人在等他,他没时间细想。
一无所知的踏出房门,姬游尘微微怔楞,忽而明白了巫无迹为什么不敢见他。
此处原先是绘然国的陵碑山顶,就在他所站之处的老树旁,曾安放过一个他亲手为人扎起的秋千。
可今夕何夕,时移世易,老树盘根错节的几步外,早已是悬崖峭壁。
周围山势峥嵘而崔嵬,加之屋顶耸立入云以代表天道——属实是巫无迹一贯的做派。
可这却如同故意扎向姬游尘心口的刀一般,选错了地方。
略感心痛的那刻,他歪头勾唇,带着抹迟来的讥讽回头望天,而后轻易动动手指,先把这屋子里的绿植移到了老树旁。
那只始终被他轻拎着的木签随手一挥,将巫无迹这精心建造的栖息之处,霎时化为了齑粉。
伴着越发逼近的雷声,姬游尘摆出你奈我何的神态,悠然转身就要跑。
可神力衰微如此时灵魄残缺的他,强行耍酷是要遭报应的。
于是姬游尘这一步刚迈出去,就跪下了。
“此处禁止疾行。”
天道律令透过云层,作用于这片隶属于巫无迹的绘然国故地。
万物苏醒不久,自然生机之力尚且不足以供养姬游尘打破律令,所以这限制看似简单,实则主打的就是一个措手不及。
勉强站起身来,扶着树干试了许多次瞬移,姬游尘终于认命。
挑衅似的朝着电闪雷鸣的乌云摆了摆手,他最终还是带着千万般无奈,踏上了这道神生中最漫长的路。
等他三步一喘,咬牙切齿地踏出巫无迹的地盘时——
人间红尘朝夕渡,春光已过二十载。
原本预告说今天有雨,洛唯这种咸鱼是不会出门的。
可窗外妖风大作,偌大的客厅只有她的呼吸声,哪怕背靠软垫,心底也总还是焦躁的异于平常。
几个电话也没能叫来一个狐朋狗友,她迅速将音响开到最大,试图获得一叶障目似的自我安慰。
玻璃高脚杯被放置在边缘,随着音波震动,又随着音波落下,碎裂的声响回荡在房子里某人的耳畔。
反身一个鲤鱼打挺,洛唯抓起车钥匙就冲出了门,直奔时常光顾的那家执事店。
“欢迎公主殿下回家。”
“小心台阶啊,公主殿下。”
“公主殿下,抓着我的手,我来扶你。”
……
这家执事店的业务只有陪玩和逛街,比的就是谁嘴更甜。
于是风格迥异的几位小哥叽叽喳喳,甫一看见那位行走的摇钱树疾驰而来,就开始内卷。
可洛唯看也不看,高跟鞋哒哒冲进店里,甩了卡在吧台,值班的店长都不用她多吩咐什么,就开始给栗然打电话。
洛唯幼年失怙,在一众被父母限制着零花钱的富二代里,简直堪称霸王般的存在。
于是十八岁生日那天,朋友们商量许久也没想出来她还缺什么,最后索性包了这家执事店,借着她的缘故圆了自己的梦。
那天吹灭蜡烛,洛唯看清了桌对面的那张脸,她伸手向前却又停住,只喃喃了一句“你不是他”。
朋友们只瞧见她微怔的神情,可栗然却读懂了那句口型。
洛唯在起哄声中笑着去吧台刷卡,无所谓的准备包下栗然这一年的上班时间。
可栗然却紧随其后,抬手挡了那张即将划账的卡,说了句“我不是他”。
“我知道,只是你太像了。”
“我付你这家店去年营业额两倍的钱,只需要你染成白发,等我来店里的时候,陪我喝杯酒。”
彼时,洛唯迷蒙的眼神似是落在他的脸上,又像是透过他在念着谁。
这种被人当作替身的感觉并不好,栗然也只是兼职打零工,他拒绝了染发的条件,只同意陪她喝杯酒,可洛唯并不理会他,依旧付了方才承诺的数额。
于是这件事不仅在洛唯的圈子里流传,哪怕直到两年后的今天,也依然是这家执事店的传说。
“又是他,一年不开张,开张吃一年。”
“每次就喝几杯酒,两个人什么话都不说,连游戏也不玩,真轻松啊。”
“青楼有花魁,执事店有栗然,甩个脸子矜持两句,就能傍上小富婆。”
……
毕竟摇钱树一年也来不了几次,在场的执事们谁都想分走一杯羹。
羡而不得的殷切不断外溢,你方斟茶我方剥坚果,倒是也没冷落了在桌游桌旁落座的洛唯。
等姬游尘循着灵魄的指引来到执事店门口时,看到的就是这幅场景。
原来如此。
花坛边,姬游尘透过店门旁的落地窗观察许久,听着那些男人的语气心想,看来洛唯如今还是公主。
可两人灵魄相缚,必然一同苏醒,仅仅过去二十年,洛唯身边……
怎么会招了这么多男官!
悉心整理了几下衣衫,姬游尘带着一丝兴师问罪的气势光临了执事店,行至洛唯身前,俯身看她。
“洛洛。”
此话一出,在场的人几乎都倒吸冷气。
原因无他,就是上次栗然试探着喊了一声洛洛,而洛唯听了并不高兴,彼时她把酒一口闷掉,起身就走了,那年再也没来。
而这位口无遮拦的帅哥一头银白色短发,长得颇为眼熟。
可以说他像是栗然,又或者说,栗然有几分像他。
哪怕听到这声音的洛唯,动作只是顿了几秒,不曾抬头,但吃瓜是现代人类的天性。
一方明显认识、另一方却看似完全陌生的剧情很少见,这导致店内骤然鸦雀无声,纷纷手肘互怼,想看看这少见的戏码。
“怎么,你是新来的?还挺好看。”
过了良久,洛唯才慢悠悠地放下茶杯,不痛不痒的应声回他,也顺手砸烂了吃瓜群众的瓜田。
“洛洛,我是万物。”
对话非常短暂,然而所有人都能看明白,这就是洛唯那位白月光。
在这种奇怪的氛围下,没人敢再多问一句,于是姬游尘不知道这些弯弯绕,就那么蹙眉陷入沉思,不明白为什么洛唯早已过了十六岁的记忆回溯点,却还是想不起他来。
“公主……”
“栗然还没来吗?”
打断了姬游尘说下去的意图,洛唯也没听见店长后来解释的什么。
她想跑,又不敢跑,只剩下理智在强撑着镇静的神情,眼睁睁看着姬游尘那满心难以置信的失落。
迟了千年,他来赴约——
可故人不记得他。
早先预告里说的是小雨,可不知为何,天空中的乌云却朝着此处迅速聚集。
雨势来的迅猛而急促,噼噼啪啪打在店门口尚未收起来的遮阳板上,活脱脱一曲《今夜无人清静》。
执事店的店长冲出去收板,心里还在盘算着,待会儿要不要把这位帅哥叫过来利诱一下,让他兼职拴住洛唯这颗发财树。
可店内的某位帅哥垂眸思量许久,此刻已经自己说服了自己,无需旁人多言。
“公主殿下,我是姬游尘。”
“请问我……可以像他们一样陪你吗?”
作者有话要说:开文大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