火烛里的灯芯越烧越短,付五索性熄灭了它。与此同时,山头也渐渐明亮了。
萧夕颜依旧安静地坐在亭中。
雨一直在下,亭子并不宽敞,偶有雨线飘入亭中,还好沈约给她系了斗笠,将她遮得严严实实。出门前又让她拿了一块皮毛毯子。如今也被她铺在了膝上,用以保暖。
付五一直在莲花池的四周兜兜转转,或掘开土地,攀到树上。少年仿佛浑不怕冷,忙活得一身热汗,最后终于呼着白雾跑了回来。
萧夕颜好奇道:“小五,你刚才在做些什么?”
付五这才露出少年人朝气蓬勃的一笑:“容许我先保持秘密,这可是个独门秘技——沈哥教给我的。”
萧夕颜莞尔:“如此神秘么?那必定是十分厉害了。”
付五点头:“若是,夕颜姐你就知道用处了。当然了,这东西如果用不到就更好了。”
然而过去约摸半刻钟,忽听见背后传来一声横木倒塌之声。
少年脸色乍然一变。“夕颜姐,有人来了!”
……
丁晁冷笑连连,呸了一口唾沫在地上。“寨主他们可待你不薄,付五啊,你的心也被狗吃了?”
他更没有想到,付五还会设下陷阱,让他的另外两名弟兄也折损了进去。
付五依旧拦在萧夕颜的面前,神情警惕:“丁晁,你们该早知道做山匪不是长久之计,就应该想到今天。”
丁晁面色不豫:“休要被那厮迷惑,弟兄们还在水深火热之中,你忍心见他们全去送死?将这个女的交过来,听话。”
可无论他说再多,付五也没有半分动摇,二人一时僵持。
付五精神紧绷,余光却忽瞥见一个鬼鬼祟祟的人影,“快跑!”
萧夕颜听他的话跑向山洞,那人则被少年纠缠住。然而没了付五拿着弓弩守护在前,丁晁轻而易举就将少女拦住了,手更是狠拽住少女的头发。
丁晁转头向另一人:“好了,你和这小子纠缠完,带他去见寨主,我带这女人去找沈约。”
萧夕颜紧咬唇瓣,却还是因疼痛而发出一声低吟,整个人被所丁晁所牢牢遏制住。
丁晁将她从亭子中粗鲁而轻易地拽出,手中拿着的一柄刀抵上了锁骨。少女的斗笠帽檐掉落,露出了一张如冷玉般血色尽失的面孔。
男人勒着她的手腕又勾紧了几分,冷笑连连:“我早说过,我会让他付出代价。”
“你身为大雍女郎,跟谁不好,偏偏要跟月弥人这等鄙贱之种扯上干系。也是你命不好,看吧,如今他也把你孤零零丢在这里了。”
萧夕颜神情颜色未变,连眉梢也没皱,只是苍白的唇微翕,虚弱地细声道:“沈约才不是……鄙贱之人。若要是,你才是真正的小人。”
若她毫无价值,如今山上大乱之际,丁晁又怎会过来劫她这么一个手无寸铁的弱女子。
丁晁的动作滞了滞,眼底泛起阴翳与嫉妒。他狠狠挟持着她往前一推:
“算了,我和你这女子废什么话!你们只会被他那幅皮囊所迷惑!”
雨水顺着面颊,从萧夕颜纤瘦的颈部流淌,渗入衣衫,激起一阵寒颤。她无从反抗,只能如一张任人摆布的白纸般,艰难地随着丁晁的步子踉跄而行。
可她知道的,他才不会丢下她。
地面上的雨水也渐渐渗入罗袜足尖,她几乎彻头彻尾湿透了,身体已然冰冷到麻木。
丁晁正快速往山寨赶路,途径一片林道时,面皮突然紧绷了起来,高呼:“谁在那里?!”
雨水落得很大,几乎遮掩住了所有声音。
可看见来人的面孔之时,萧夕颜几乎眼角一红。
他还是来了。
青灰色的山林间,男人如同什么嗜血的兽,双瞳是幽幽的淡金荧色,泛着一股灰漠戾气。他身上衣裳的颜色比去时似乎颜色变深了,手中白刃仍在滴血。
在看见萧夕颜浑身湿透的模样,与如白纸一般薄凉的面色时,沈约心窍如被碎石裂开。
这是他一直沉默地放在心尖上,始终小心呵护的人,此时却被人所摆弄欺凌。沈约的胸口传来一阵发麻而陌生的刺痛,无比剧烈。
他想杀人。
“你若对她动手,只要我有一口气,就不会留你独活。”
沈约掷地有声,平静的话语之下,潜藏的却是凌冽杀意。如同荒原的孤狼已露出森森獠牙,随时会扑过来将丁晁撕得粉碎。
丁晁寒毛尽竖,然而他一边将手中的刀刃又往少女脆弱的喉管抵了抵,沉声道:“沈约,你说是你的反应快,还是我手中咫尺之距的刀快?”
“现在该是我命令你,站在那里,不要过来,放下刀。”
看见沈约绷紧下颔,哪怕眼底露出露骨的杀意,还是不得不听令于他,弃刀于地。丁晁终于有几分放缓了心。他赌对了,没想到沈约当真看重这名女子。
呵,也是,他听说月弥人都是痴情种子。
如今他们相隔十步,沈约再快也无法当着他的面将人救下。他的属下已经带着付五去找寨主,相信周娉会明白一切,很快带着人包围过来……
届时,他就是寨中立头功之人。
雨水滴落在萧夕颜的长睫之上,她不断扑簌着睫毛,心狠狠地揪起。他的身上有血,莫非他也受伤了么?可她的意识又因脱力渐渐涣散,闭上了眼,只剩下轻颤的唇。
此刻,她却只有一个想法:让他走,不必管她。
若无沈约在,她被俘上山迟早为妓为奴,也是不如一头撞死。反正这一生,本来就不是长寿命途。
可若自己拖累于他,只会比剜心还让她难受。
沈约读懂了萧夕颜的唇语。他不曾感受过多少被人牵挂的滋味,此刻心脏如被重重一击。
她……
他只想从此将她好好护于怀抱之间,纳入自己的羽翼下。珍视小心,让她这一生再免遭惊苦,妥帖无恙。
丁晁暗暗心想,如今只要再等待一会,眼前这个看起来倨傲不把任何人放在眼中的人,就会折跪在他的膝下。
轰隆一声,天边忽起惊雷。
当第二声雷鸣炸开,沈约也同时抬手一比暗号,猫在丁晁身后树上的付五拉开了弹弓,额落下一滴汗。
石子击中了丁晁的手肘,他在麻痛之中骤然失力,垂落而下。
然而下一秒还未等他重新恢复力气,鲜血已经在眼前飙溅开。
没人能看清,就是惊雷炸开的那瞬刺眼的芒光之中,或许也就在丁晁眨眼的那一瞬,沈约已如鬼影般拾刀欺至身前。
他的刀已快到极致,如同平日里削落一块木屑一般,眼都未眨,就将丁晁的手臂生生砍下。
萧夕颜只听到后背一声惨叫:“啊!——我的手!!”
丁晁怦然坠地,睁大的眼睛中还有着未散的恐惧与疼痛,脖颈处是新添的刀痕。
萧夕颜耳边传来令人安心而沉着的声音,沈约就将犹带几分怔然的少女拥入怀中,轻柔地将她的面颊按在心口处。
“别看,别怕,我回来了。”
血腥气弥漫,萧夕颜的眼睛却被他遮住,什么也没看见。
她就这般无力地坠入一个在雨日里,显得格外温暖的怀抱之中。战栗的四肢仿佛感知来到了安心之处,忽而卸去了所有力气。
她被他拥得很紧,头脑却渐渐开始昏沉。
沈约将她一把抱起,将怀中意识渐渐涣散的少女又搂紧了些。
“小五,过来帮我撑伞。”
“来了沈哥!”付五从树上拿着弹弓一跃而下,匆匆跑来。“若非你以前教我的弓法和陷阱,否则我也不能挣脱出来。”
他被带走之后,将那喽啰设计掉入陷阱,这才得以脱身。
“你能将她护到现在,已很不错,多谢。”沈约垂头,凝视着怀中人苍白的侧颜,声音喑哑:“是我大意。”
付五神情紧张道:“夕颜姐没事吧?”
“她淋雨太久了。”
沈约拥着少女的臂膀又一紧,提步快速往小楼走去。如今山上也不知什么光景,雨水渐渐地止了,四周却如死寂。
小楼之外,黑衣人忽闪身出现。
“主子,如今除了无羁山寨主熊佚,其他几位头目皆已伏诛。属下等人已开始搜山,正待拷问那几人。”
“不必了,只有我知道他在哪。”
沈约垂目又道:“命人在山下速备马车,暖炉,治伤寒的药……再去寻一个女卫来。”
属下面对这出乎意料的吩咐,却没有露出惊奇之色。
“是。”
所有交谈,沈约都没有避开付五。他又转头看向少年,“小五,你想好了么?”
“沈哥,其实在第一次缠着留在你身边时,我就已经想好了。我不会后悔。”
“好。”沈约嘱咐:“将这孩子一齐带回去吧。”
付五随黑衣人下山之后,沈约不再迟疑,将萧夕颜抱入室内。
萧夕颜始终感觉自己像是置身云雾之中,身体是轻飘飘的,如同漂浮在软绵而云朵之间。那云又似有形体一般,是可供依赖而温暖的存在。
她忍不住如婴孩般又蜷了蜷,想偎紧那热源一些。
沈约的动作一滞,只因少女的面颊忽然落在了他的胸膛上。
冰冷,柔软,正在微微泛红。
他却只是心无旁骛地将她从怀中放下。然而两人的身体将要分离之际,少女却忽伸了手臂,勾住了他的脖颈。
萧夕颜闭着眼,在一片混沌中,她忍不住软声道:“别走……”
哪怕往日遭受病痛之时,她也不过习惯自己捱过去。然而此时意识混沌,竟生出一分从心所欲的渴求,她只明白,自己舍不得离开那个温暖的怀抱。
少女的嗓音在天然之下,却显得格外娇妩。
沈约喉结滚了滚,无端有些干渴。他压抑心神,继续克制地动作。快速剥离她湿透了的衣物,裹上毛毯,又拿干燥的巾子给她裹发,擦干所有雨水。
如今情势紧急,他只能先拿屋中自己的衣物替她换上。
怀中少女如同一只垂耳兔般,只能软绵无力地倚靠在他的怀中。男人紧紧闭目,殷红的唇深抿着,平日冷清的眉目间也萦绕着一抹蛊惑的欲色。
尽管是隔着一层巾子去触碰,他的动作也尽可能地利落飞快,然而还是能感觉到那冰凉而柔软的肢体,是以如何全心依赖的姿态伏在他的身上。
分明是雨后冷冽的天气,沈约的额头却渗出了一滴汗水,掌心也隐隐发烫。
男人的手掌宽大,萧夕颜被触碰到,不时还会发出一声软乎乎的嘤咛,又像是烧昏了时发出的呓语。
沈约的脑海中忍不住浮现出一只白兔子的模样。红着眼,软绵绵的模样,被人戳一戳才会动一动。
这样看起来软媚又处处依赖人的她,在平日也算罕见。
沈约闭着眼,隐忍而微躁,脖子与额头跳出几根青筋。
他的动作更快了。
终于收拾好所有,少女长睫仍垂落着,身体却忽然轻轻一颤。那一瞬间,沈约几乎所有的热血都在往胸腔冲去,以为她醒来了。
然而萧夕颜终究没有睁眼,她依旧无知无觉,将身子的全部重量倾靠在他的身上。衣裳还没彻底换好,只是已换下了湿漉漉的衣物,她也明显舒服了许多。
蹙着的眉终于缓缓松开,只是嘴唇仍然苍白如雪,面颊却泛起一片潮红。
对于沈约而言,女郎就如一片浮羽般脆弱而轻盈。
然而这小小的负荷,又是那么的沉重。
沈约沉默地将大氅拢在她的身上,将她紧紧打横抱起,往山下走去。他已在心中已决定无论如何,不会再让她身涉险境。
……
无羁山相隔不远的深山中,有一处寺庙,只是略显孤寂。
行车路上,男人眼底是化不开的怜惜与心疼。沈约在马车上让女卫重新替她换了身衣裳,又反复以湿毛巾为她敷额降温。
及至紫山寺,沈约独自将她抱下了车。
紫山寺掩藏在半山之间,林霏深深,古钟遥遥。老僧慈悲而,在闻知沈约来意之后,淡淡颔首,命弟子扫榻相迎。
沈约将萧夕颜轻轻放落在榻上,又为她盖好棉被。
此时经过一路仔细照料,少女的烧已退了些许,呼吸也渐趋平稳。只是疲累过度,似乎陷入了一场漫长的沉睡。
沈约却知道,他已不能再滞留在此处陪她。
皇帝传来密令,命他明日速速归京。
她也终究要回到宣平侯府,他的存在会于她名声有碍。
“等我,好不好?”
最后一夜,他所剩下的时间不多,只能匆匆办好最后几件事。沈约以方丈之口,拟信差人送往宣平侯府,又诚恳拜托寺中老尼照料,留下女卫看顾。
最后,沈约将一封书信押在烛台之下。
来日再见,以此为约。
定将不负。
待长安风云转平,他势必会再次出现在她的面前,娶她为妻,与她厮守终生。
子夜的风吹拂着,他在她的额落下一吻。
萧夕颜在身体一片昏沉之中,魂窍也仿佛抽离了,只感觉有什么似乎离开了她。迷迷糊糊之中,苍白的面颊划过一道朦胧的泪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