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日,两人依旧心照不宣地共同陷入了沉默,直到后日,沈约忽开口打破僵局:
“昨日姑且休息,但锻炼切不可中断,今日饭后你且继续同我出门。”
萧夕颜自是没什么意见。
这次他们山倒没有再采蘑菇,沈约倒是采了些野菜。回去之后,付五又兴致高昂地给他们煮了一锅野味羹。
自此之后,就如同约定俗成般,每隔一日休息后,沈约就带萧夕颜出去一遭。
山春含绿,万物渐苏,与此同时越来越明媚的,也是萧夕颜苍白如冬雪的面色。随着朝日的时间越来越早,她的身体也愈发活力康健。
那日的牵手到底只是一时意外,她并不是什么扭捏矫情的人,很快与沈约的相处就恢复了自在。
此时倒满心感激起他来,她的确感觉自己过往走动辄累的虚弱体质有所好转。
两人并肩的路上,也越来越默契。哪怕不说话时,气氛也有一种独特的安静。仿佛有沈约在,萧夕颜就会有一种不可名状的安心。
哪怕偶尔遇见山匪,那些山匪看见沈约,也不敢如何调笑,顶多招呼一声。
萧夕颜的胆子渐渐大了起来。
她却不知道自己的形象,简直就像是躲在老虎身后的一只兔子。
只是沈约看着兔子胆越养越大,心中竟莫名也有些成就感。
又到一日不必出门的休息间隙。
沈约早早出门,中午前拎着一只昂首挺胸不断啼鸣的锦鸡进了后厨。午膳之时,竟端出了一只肉烂脱骨的澄黄烧鸡,并几色清淡菜肴。
沈约神态轻松,给她递了碗筷:“小五不在,你尝尝味道如何。”
“这是你做的?”
萧夕颜眼神微惊,仿佛又一次重新认识了眼前之人。
沈约面色淡薄,瞳孔间却有显而易见的轻松:“自然。”
仿佛还带了一分不易察觉的得意。
方才付五在后厨满脸垂涎:“沈哥!你难得下厨,就不能让我也大朵快颐一下吗!”
却只被承诺之后分给他个鸡翅,就被支了出去。
“你懂不懂,谦让是种美德。”“那我还是个小孩呢——”
“她也没多大,又是病人,让她多吃一些。”
这些,萧夕颜都浑然不知。
席上只有二人,沈约自是如王婆卖瓜一般,就差没把整只鸡夹入她的碗里。
“山鸡补中益气,多吃一些。”
萧夕颜如被掌厨之人看着尝入口中,心中忐忑,却没想到肉质鲜嫩,不知是否用香料腌制,散发淡淡清香,浑不觉腻。她没想到,沈约不仅会下厨,甚至手艺还要更胜一筹。
兼之不断被对方怂恿添菜,不知不觉,竟用了一小半碗白米饭。
见她吃得开心,面色散发自然红润,沈约心中又莫名舒适起来。仿佛养兔人历经辛苦,见这只瘦弱兔子终于养得初见成效。
想着下次该给她炖点什么。枸杞乌鸡?
饭后,沈约方收回思绪,抬首道:“对了,明日早上就不出去了,晚上再出。”
萧夕颜眨眨眼:“为何?“
“你如今体力足够,这次带你去山顶。待你去了就知。”
山顶?如今沈约只是每天带她去山腰处及林中走动,至多山路多走几圈。
虽然萧夕颜现在的脚程逐步拔高,精神也好了不少,但登高望远,对她而言还是十足遥远陌生的事情。
但她自是下意识相信沈约,颔首柔道:“好。”
“……沈约,我快不行了。”
萧夕颜喘着气,后背倚着树干,两腿软似面条。
少女面颊泛着樱粉,额上莹汗分明。
此时他们已在林中走了不知多久,始终蜿蜒而上。日光从她的背后照来,将少女毛绒绒的侧脸映衬如碧桃般可人。
萧夕颜实在快咬牙坚持不住,力虚声软,听起来却有几分似撒娇。
沈约偏首觑了她一眼,感到舌尖一阵干涩,喉结滚了滚,又转回头来。
他以算得上是抚慰的口吻道:“要有始有终,快到了。”
萧夕颜有些气馁。约摸一炷香前,她就在问还有多久登顶,而彼时,沈约也是这么回答的。可想而知,他根本就是在骗她!
她不自觉地微鼓起腮,倒显出一分娇憨之意。
兔子胆大了,快敢于反驳了。她的这副样子,倒是有些新鲜生动,沈约眼底竟拂过些笑意。
沈约顿了顿:“还有十几分钟的山路,再坚持一下,你已经做得很好了。”
“多呼吸,先休息一下。”
若是这话被北疆的军士们听到,怕是眼珠子都要瞪出来了。
沈阎王什么时候也会这样平和地说:“你很好了,再坚持一下”?怕是早一冷鞭抽过去了!更别提,若是几圈山路跑不完,那下次就是加倍了。
他在军中修罗一样的名声,可不是空穴来风的。
沈约根本不会怀柔,更别提去安慰人了,这话说出来甚是稀奇。
萧夕颜不知道这些,只觉得他甚是严格,休息了一会儿,只好迈着软绵的双腿继续拾阶迈步。
少女香汗点点,让鬓边的一绺发丝粘住了面颊。又迈过一阶,萧夕颜几乎有些精神飘忽。忽然看见前面的一块阴影笼罩下来,是沈约定身不动了。
萧夕颜抿抿唇,忍不住抬起头细声控诉:“沈约,还没到么?”
她真的走不动了。
可她才一抬头,却正对上他淡金的双眼。而在沈约的背后是光华万丈,曼丽云霄,将眼前这张昳丽的面容描绘得更为神性。
他就像是神祗佛像一般垂目静静地凝视着她,慈悲与安宁。
“我们到了。”
她竟然觉得好像听出了一丝柔和。
怦,怦。
萧夕颜好像又开始听见,自己压抑不住的心跳。
一声接一声,与山顶漫天投来的落日余晖,让她几乎产生了一些晕厥。仿佛如坠云端,不知身在何方。
“落日这般好看么,都看呆了?”
沈约的唇角不着痕迹地轻抿,转身走去。“跟我过来。”
“噢。”
萧夕颜小小声,提步赶紧跟了过去。她有些羞赧,不知道她刚才一副看呆了的表情,放在沈约眼中是什么样子。她可不想承认自己有一瞬,几乎被男色所惑。
他们已经来到了无羁山上的一座小山峰顶上。
夏日的傍晚云彩漫天,云廓镶金,鸾鸟弄彩,好似一张铺开的画卷,收尽天地间的壮丽辽阔。这一切,都是萧夕颜在长安的重重檐下不曾见过的景致。
她静静屹立在沈约身侧,凝望着这一幕,隐隐屏息。
沈约立在她的身边,目光却不动声色地落在她的面孔上。少女如轻云颤动的长睫,因惊叹而微微翕开的唇,和清湛湛的瞳孔里映出云彩的生动一幕……
看得出来,她应是很欢喜。
萧夕颜呼吸凌乱,肺间仿佛有些生疼,耳膜间一声声浮动。
可与此同时,她瞥见远山日斜,余晖映在青山绵绵,几片轻云间似有飞鸟掠过。
一路上山,她不知道多少次想中途放弃,咬牙苦苦才能继续往上攀登。而沈约就像是在不断拔高她的韧性一般,始终坚持着要带她走完这一程。
直到此刻踏在山顶,目视山河云日。
每个毛孔被清风所洗涤,几乎有一种脱胎换骨、心境开阔无比的感觉,而对沈约的感激,在这一刻也彻底盈满心间。
少女唇边忍不住绽开一抹笑颜:“沈约——”
“真的谢谢你。”
她从未想过,有朝一日会完全凭借自己的力量爬上山顶,亲眼看见群山日落,山河图景。
“又是谢字。”
沈约轻描淡写地移开视线,又落在远山重峦之上,道:“我说过了,没有骗你罢。”
他昔日在军营,最擅长的就是根据人的资质本能来操练操练军兵,以张弛有度的训练,不断拔高手下军兵的极限。对待她的时候,他也用上了这一手段。
她虽生得柔弱,但他却相信她可以。
果然,她也没有让他失望。看起来纤弱得比风还轻的女郎,身体内却有一股毅力。
“不必谢我,是你自己爬上来的。”
“要谢,就谢你自己。”
萧夕颜没有再说话,偏头去望向远山,耳畔微微酡红。像是被日光所染,眸间滟滟。他话中的夸赞像是一记洪亮晚钟,不断回荡在她的心上。
从未有人如此坚定地鼓励她,肯定她。
虽然他不曾伸手,但如若不是他一直在前方引领着她,蛊惑着她坚持一次了又一次。若非是他,她此刻也无法站在这里,更不会知道世间还有这样一幅美景。
“我知道了。”她低声,继续欣赏美景。
大约一炷香后,那轮红日就开始渐进地平线,而此时红色也达到了最浓烈最鲜艳的色彩,好如一轮血日。
沈约瞥了眼身边似还有些不舍的少女,迟迟才开口道:“该回去了。”
下山还有一段路,若此时再不走,天就要慢慢黑了。
萧夕颜只好收回眼底的不舍,转身随他下山。只是心中仍然充斥着对日落时分那一幕的留恋和震撼。
哪怕身体已经累到了极致,也怎么都停止不下那股兴奋。
两人越往树林中走去,眼见林外天色渐渐暗了下来。
上山爬时坡度还好,又有沈约在前面扫平障碍,然而下山却要嗟磨膝盖多了。此时萧夕颜又抬头望去,透过林木看见一片烟紫色,几缕残云飘过,美如绫罗花色,注意力又被分了不少过去。
此时在沈约的眼里,此时少女就是处于一种走路不好好走,下山随时有可能摔跤的分心状态。
更何况,她身体虚弱,上山时又出了一身的汗,此时也有些算是强弩之末。
沈约蹙起眉心,在萧夕颜第二次差点踉跄的时候,终于忍不住伸手:“手给我,我抓着你下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