男人剑眉微拢,如深思熟虑过一番,沉然道:“你是沉疴之身,若是久居室内,避光少动,反而可能会更加虚弱。”
“不如以动养静,或许会对你的身体有些益处。”
“如今天渐暖和,你同我出门活动一番,负日之暄也可补些阳气。行程我自有分寸,不会使你过分劳累。长此以往,你定会康健许多……”
萧夕颜听得愣然,只用一双透彻如镜的眸子望着他。
似乎是终于意识到自己破天荒地说了许多,沈约戛然而止。片刻,又如欲盖弥彰补了一句道:“这样,也不至于还没到送你下山那日,就意外徒生。”
男子深邃的眼瞳如羲日映于破冰清波之上,浅浅又似含温然。
萧夕颜颤着睫,张了张唇,似是凝思了片刻,轻声道:
“真的么?”
女郎眸如春冰无暇而化,露出几分光彩。“我的身体真的会好一些么?”
“相信我。”沈约看着眼里少女那微弱的希冀,如同一盏被风吹摇的瑟瑟萤火,忍不住想护住什么,心也变得很柔软。
这种感觉,实在陌生。
“那……我同你去。”
萧夕颜抬眸望他,眼神微凝。
既是知晓花期,不过空等凋零,她又何尝不想以双足去丈量土地,见识更多天光。
东方初晓,男人已换上了一身方便利落的行装。沈约眉如泼墨,眼神明湛,觑向刚刚从门内走出的少女。
萧夕颜今日亦穿了身简便轻裳,足踩乌色素履,云髻挽起。
少女毫无水粉妆饰,却是天生温柔清皎,面似芙蓉秋水,身段窈窈如长柳。此刻精神绝佳,明眸更添一丝亮色,琼鼻微粉。
萧夕颜觉察他微澜波动的目光,踟蹰道:“沈约,有什么不对么?”
沈约淡淡收回视线。“无事,走吧。”
山间已是初春,熏风解愠。
沈约带路,萧夕颜稍慢半步,紧随其后。天色曈曚,她小心注意着路况,没注意到是沈约挥臂破开障碍,步履亦照顾她的缓慢。
沈约带萧夕颜上山,皆因他昔日在北疆带兵,人称用兵如神,对如何强身健体的确有一番独到本领。
两人虽无言语,途中也安安静静,氛围却不显丝毫尴尬。
反倒徒以风声叶落,鸟鸣草动为耳边声,让人只觉格外心宁与恬淡。萧夕颜沉浸此间,只觉得身心舒展。山上林木茂盛,直入云霄,又从树枝之间筛下金色光束。
又走过一段蜿蜒山路,萧夕颜额上已出了些薄汗,膝骨渐渐感到有些酸涩,恰好沈约停了下来。
“到了,休息一下。”
二人大约是已抵达山腰,树根底下的土壤潮湿,长出一朵朵白厚菌菇。沈约弯身,将其中玉白色的圆菇和蜜蜡色的长杆菇拔起,掷入方拿出的布口袋。
萧夕颜如何也没有想到,沈约竟会来此面无表情地……采蘑菇。
她怔了怔:“你今日不打猎么?”
“今日茹素。”
倒也是,平日沈约出门晨练,总会捎些‘新鲜菜色’回去。
萧夕颜忍不住多想了些,思及小五绝顶厨艺,脑海更是浮现出一锅可口清香的菌汤。也走上前,探头小声道:“我来帮你吧。”
沈约自然而然地将布口袋摊开,“嗯。”
少女敛裙屈膝,在沈约身边也学着采起菇来,模样颇为认真。
倒是有几分热火朝天的干劲。
沈约的余光瞥见一截挽起衣袖的玉白细腕,眼神浮动,又移开目光。
这棵树下采完了,萧夕颜又换另一棵树,这才和方才并肩的男人隔开距离。
屈膝采了片刻,萧夕颜忽注意到树后似有一株红菇,扇形圆润,颜色鲜艳,如红珊瑚一般。心中生奇,不由伸手想去采摘。
“慢着!”
下一刻,少女的纤纤玉指就被情急之下的沈约攥在了掌心。
像是怕她动弹半分,对方抓得很紧。
沈约肃眉沉声:“这是毒红菇,体表触之可能沾染毒性,你不知道么?”
其实红菇的毒性不强,但若是少女这样虚弱的体质,恐怕得难受上好一段时间。万幸他知晓她如幼兔初出洞穴般懵懂,左右留了心眼,以余光留意她的举止。
见她伸手去触那一刻,心头猛跳,这才得以第一时间阻拦。
萧夕颜自然不知。郑氏将这些都视为山野乡里人所食,平日她根本接触不到。此时她也无力反驳,所有注意力全部被那只攥着她的手夺去了。
男人的手臂修长有力,伸来的瞬间如掠残影,然后就十指牢固地握住了她的手。与清晨微凉的空气不同,沈约的手是温热的,以无法忽略的温度,透过掌心灼热至萧夕颜的心上。
女郎柔荑如嫩柳白玉,此刻全被一只骨骼分明的手掌包在掌心。十指相扣,被他力道一带,几近悬于他的胸口前。
沈约惯来散漫清冷的神情,此刻浑然一变,急中含怒。
萧夕颜垂睫,微微躲闪:“是我莽撞了,你别生气……”
他仍肃着眉看她的样子,此刻对萧夕颜来说并不可怕。只是——
无论是那日在酒宴之中替他斟酒,还是子夜时分在榻上的一时面面相觑,沈约每每都是隔着一层衣物,没有触碰到她分毫。而此刻,却是从未设想过与他掌心相触。
少女的脸如春雪落梅,添上一点胭脂色,只低垂着颈,声如蚁呐:“我,我以后知道了,你可以放开我了。”
她声音又细又弱,像指尖都在颤抖。沈约察觉有异,目光一转,落在自己竟紧张控着的纤纤素手上,才难得恍惚了一瞬。
他才反应过来,自己此时抓着少女的手还没有放开。
沈约飞快收回了手,几分僵着背起身收拾布口袋,声音似仍平稳如常。“菇已经采够了,回去吧。”
“好。”萧夕颜吸了一口气,跟上了他。
她的心跳很快,余悸犹在。怕是这辈子都无法忘怀红菇不能摘了。
……
“沈哥?沈哥?”
“夕颜姐?”
付五看着两人一前一后地回来,气氛沉默而微妙,仿佛多了一分刻意的疏离与客气。与同出时的愉悦融洽不同。
他描述不出来这种氛围,只觉得两个人看起来都有些心不在焉。
付五不知何为“暧昧”,只觉得有什么不对劲。
他用狐疑的目光打量着两人:“你们……是在外面发生什么事情了么?瘦猴又来找茬了?”
沈约冷睨了他一眼,“收回你无用的好奇心。”
沈约的冷肃面孔,让付五张张嘴,只好咽下肚子里的话。
少年今日果真煮了一大锅土豆炖鸡。鸡肉鲜嫩,土豆沁满汁水,滋味浓郁而入饭。
萧夕颜夹筷一尝,眼睛明亮,忍不住夸赞道:“小五,你真的很能干。”
付五呵呵笑了几声,明显骄傲挺胸。
“那是自然,我厨艺那是打小就练下的,姐你喜欢吃鸡肉是不是?以后我再煮个别的给你……”
餐桌上,沈约始终缄默不言,此刻目光方不着痕迹地在少女的笑颜上掠过,又收了回去。“我吃好了。”
他起身,提起碗就进了后厨,身后二人还不时传来欢声笑语。
沈约低眉注视着水流匆匆掠过,手背冰凉的触感,又让他无端想起握着少女的手时的感觉,柔软,冰凉。
片刻,他涣散的目光才又重新聚焦。
自己是怎么了?
沈约怔了片刻,回到屋内仰卧榻上,抬起手臂遮住了眉眼。
男人有着一张无可挑剔的侧颜,鼻骨格外高挺,眉目深邃。曲起的长腿线条修长而流畅,彰显出独一无二的颀长体格。
流金似的瞳仁浅阖,心中意念如陷漩涡。
第一面,初救下萧夕颜,是因为他自己也觉得意外的善心,同时也想以人质的身份试探熊佚知情与否。
他来无羁山上的任务,是负责提早找出与朝中魏尚书暗中联络往来的山上之人,并书信等证据。这样在清剿山上之时,人证物证就不会被魏凌云毁尸灭迹。
牵一发而动全身,他唯有一次机会。
但萧夕颜却是个例外,她本不是在名单上的人物。
魏凌云大约有一份名单,是他想收买而不得,或有龃龉的重点朝廷官员。
而被山匪们掳来至此的男男女女,正是名单上官员的家中子女。
魏凌云勾结山匪,并借助山匪之手伪造成一桩桩意外。暗中却是以此来胁迫他们,迫使其助纣为虐。
萧夕颜却是被人牵连而掳上山。她是一个意外。
也正是这个意外,在面对周魁的刁难时怕得要死却挺身而出,和其他自小养尊处优的人就显得格格不入。
日光从窗外流泻而入,照在沈约薄薄的眼皮上,他睁开眼,用手背遮住刺眼灼热的光线。同时也不可自抑地又回忆起那一幕幕——
月夜之下,暗香浮动,她懵然地被他压在了这张榻上,与他面面相觑。
而他今日又在情急之下,下意识抓住了少女的手。那柔腻如花瓣的触感,仿佛还滞留在指尖。
说不上来是因为什么,但好像不可否认,他对她有一些特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