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章 第九章

深夜,萧夕颜侧身蜷缩在床上,久久无法阖眼。

沈约冷沉的脸色一遍遍在眼前闪回,仿佛提醒着她,自己是一个多么累赘、惹人生怒、给人添麻烦多余的存在。

也难怪,连阿娘都会忽略嫌弃的人,又怎会讨人喜欢。

想起那瘦高男人口中之语,路上沈约的沉默。难道周娉……其实是所沈约在意之人?她睁着眼,无论也想不出所以然,眼中只剩清明,毫无睡意。

可心脏却无比平静,仿佛空荡荡的。

忽而却从门外传来一阵清笛之音。幽寂的夜里,笛音清冷而稍显诡谲。

萧夕颜无端听出一种萧然之感。

这么晚了,是谁会在外面吹笛?

她也睡不着,索性推开门,被笛声所引走了出去。

小楼内已经熄了灯,一片阗静之中,月夜将男人的影子拉得修长如竹。那骨节分明的手搭在竹笛上,亦如明净莹白的竹节一般。

怎么竟会是沈约?

萧夕颜怔然。她此前根本看不出,沈约会是擅长乐器之人。

从初见伊始,他表现得对一切始终是淡如寒冰,对什么都无甚感情。而她之前因他的承诺,才渐渐放下几分戒心。然而今天沈约表露出的戾气与怒火,又让她升起距离之感。

她还是不了解他。

而此刻月下那个俊美落寞,只让人感觉心静的吹笛人,又是他的哪一面呢?

用美丽来形容男子或许会很奇怪,但毫无疑问,此时此刻在萧夕颜心中只有这么一个念头,那就是——眼前的场景如画卷一般。

男人高鼻深目,纤长的眼睫在眼睑下投落浓密的乌色。

那双薄薄的眼皮忽抬了起来,宝石一样的瞳孔,如同冷夜里的一盏萤光。又像是带着蛊,几乎能让人溺死在里面。

笛声停了。

萧夕颜像是才突然反应过来,匆匆地别开了眼。

“对,对不起,我打扰你了……”

她像是触到了火一般,方才还萎靡不振的心脏,此刻却不受控制地狂跳了起来。可她还没来得及迈开步子,又听见男人冷冷清清的声音。

“又是道歉?”

萧夕颜脚步一顿,不知所措地停在了原地:“是我打扰了你的兴致。”

“你向来都是这个样子么?”

萧夕颜有些惘然,她惯来是礼仪规矩处处挑不出差错的侯府嫡女,可此时却竟一句话也说不出,完全乱了分寸一般。

沉默之间,沈约也一步一步缓缓走到了她的面前,注视着她的头顶。

他今天的气似乎还没消。

萧夕颜低下了头:“若你还有气未消,与我说清楚好了,我可以再诚恳地与你道歉。”

“你总是习惯这样,把所有错处揽在自己身上?”沈约只是抛出了一个冷静而疑惑的疑问。

“瘦猴冒犯你,本是他原先就想挑衅我,与你究竟做了什么无干。”

“或许他今日本来就是想寻我。”

“今夜也是我在屋外吹笛。或许,还是我先扰人清梦。”

他眉心深拢,又长长吸了一口气,情绪失控对他来说,实在少见。那双明亮透彻的双瞳,忽然只剩下安静,甚至是无奈:

“你是泥人捏的还是天生如此,没有脾气?”

第一次见他难得说那么多话。一个个问题抛来,让萧夕颜的脑海中嗡嗡不断。她看着他的面孔,第一次感到无从遁形。

好像他透过了她强撑的表皮,看透了她摇摇欲坠、举步维艰的灵魂。

连同她那习惯性容忍一切、习惯认错的脾性,可笑的自尊心——萧夕颜晃了晃神,一时动了动唇,却不知道该说些什么。

他说的没错。

其实面对沈约的冷怒,她第一时间,内心何尝没有不易察觉的委屈。就像是茶后的余苦,一点点浮上心头。可当时面对对方的质问,还是反射一般道歉认错。

那是刻在骨子里的妥协,下意识的退让——她不喜争执。

在侯府之中,她也没有多少任性的资格。

头顶的音色忽然变得很轻缓,甚至还有些她几乎分辨不出的柔和:“想去哪就去哪,但是让付五跟着你。”

“若我无理,你也可以生气。”

沈约也说不出为什么,见她一副处处谨小慎微的模样,心中就涌起说不清道不明的不对劲。

明明现在也算庇佑在他沈约名下的人,怎还能被人欺负?

他又不会吃了她。

在沈约的注视下,萧夕颜懵了半响,才一点点理解。他没有对他不耐,也不是嫌她麻烦……而是,见不得她这副性子罢了。

他甚至是在教她生气。

萧夕颜只感觉自己十几年的从容不迫,好像在这个晚上好像全消失了干净。她的脑海里还是空荡荡的,一会儿才找到自己仿佛没有灵魂的声音:

“谢…谢谢你,沈约。”

“罢了。”

沈约又按了按眉骨。怎么还是一副生疏客气的样子。

谢字也不知听她说了几回。

沈约盯着她乌压压的头顶,眼里情绪流转,又道:“既然你要谢我,那总得有份谢礼吧。”

罢了,慢慢来吧。兔子逼不得。

沈约眼神暗转,薄唇轻轻一掀:“会唱歌么?”

萧夕颜平时会帮着付五择菜,许是因为山上独自清闲,偶尔也会轻轻吟曲。那几乎是她最为放松惬意的时刻。

却不知,何时被他听了去。

萧夕颜无言呐呐地看着他,可她又不会骗人,内心挣扎了几瞬。又想起他的笛音来,乐声勾起内心最深处的触动。

不知多久,她都已没在人前唱过,如同不见天日的秘密一般,久久地掩埋了起来。

如同破釜沉舟一般,才最终缓缓开口道:“会的。”

沈约漫不经心道:“那就唱一会儿给我听。”

他揉了揉太阳穴,坐在了藤椅上,面色稍微松弛,也仿佛带了些从不示于人前的淡淡乏倦:“我睡不着。”

他表现得轻松,萧夕颜的压力似乎也少了几分。她在角落寻了个位置坐下,藏身在月光也照不见的地方,深吸了几口气,才渐渐开口。

倒是没有辜负她天生的嗓子。

少女的面容模糊,可那曼妙的歌喉却让人不可忽略。她唱的是一首昔日温软轻缓的南朝小调,如潺潺流水,耿耿星河:

“梅花雪白柳叶黄,云雾四起月苍苍。”

“箭水泠泠漏刻长,挥玉指,拂罗裳,为君一奏《楚明光》……”

沈约慢慢阖上了眼睛。

她的歌声让他想起了北疆的夜空,与故里的月河。他陷入了久违的平静之中,甚至想起了母妃还在世之时。

萧夕颜慢慢地唱完了一首《明月歌》,心也静了下来。

她才发现自己指尖都是热的。

她已不知多久没有在人前展现过自己的歌喉。她的嗓音清绮,又天生含有一段娇妩绮软,与她清秀的容颜截然不同。也因如此,显得格外的清与甜。

她天生对笙乐敏感,因此,也惹出一段尘封在记忆里的往事来……

萧侯爷的后院里有一个从花楼里纳来的月姨娘,她本是花楼里的花魁。然而盛开得格外早的花,也谢得更早。美人渐渐色衰爱弛,萧侯爷很快就失了兴趣。

但月姨娘不争不抢,终日只在屋内摆弄她的那副古筝,抄写些乐谱。她膝下无子无女,靠入院后安分守己,对郑氏恭恭敬敬,倒也算过得与世无争。

萧夕颜生下来时,月姨娘已经失宠了好几年。

直到有一次萧夕颜途径她的屋外,小女孩的欢声笑语惊动了她。门被推开,萧夕颜惊讶地发现这里原来住着一个眉眼妖媚,嗓音格外动听的女人。

“你就是五娘子么?”她对她说。

后来,她给她端来甜饼与果子,温柔给她擦净了唇角,给她弹了一段曲子,又对满是好奇与兴趣的小娘子说,以后也可以找她来玩。

日复一日,月姨娘忍不住将自己此生所学声乐皆教给了她。

她是喜好声乐的,年轻时在南边出阁,也是一曲成名。后来才被家境还未彻底落魄的侯府世子讨了做妾。

可月姨娘教给萧夕颜的,都是些黄钟大吕,并非靡靡之音。

她是惜才之人,可恨自己出身,一身琴乐歌唱之技,到头也不过因身世而空费。见萧夕颜又生有一副好嗓子,月姨娘几乎是把萧夕颜当成自己继承衣钵的徒弟般悉心教导。

郑氏本不太管萧夕颜,也不知此事。

可直到有一次郑氏到萧夕颜的闺阁内,听见自己向来是以端庄要求的女儿竟然在练习歌喉,声如黄莺,也恣意得像只雀儿。

萧夕颜脸上的笑靥与柔妩的歌声,灼伤了郑氏的眼,也刺疼了她的耳。让她想起勾引侯爷的那些能歌善舞的女子来。她从来就不喜欢这些“难登大雅之堂”的东西。

郑氏查明此事,大怒。不仅禁了萧夕颜的足,让她罚抄十遍女诫女则,还勒令她今后再不许和月姨娘见面。

她果真再也没见过月姨娘。

“这就是,你的故事么?”

作者有话要说:曲子出处:阎朝隐的《明月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