萧夕颜长睫低垂,并不出声。只听沈约道:“诸位,是我来迟,我率先罚酒一杯。”
紧接着就听见一道柔媚的细声:“我看这位新妹妹,恐怕就是这位爷晚来的缘故罢。这妹妹好生优雅,我倒是第一次见。”
萧夕颜闻言才稍稍抬眸,这才惊奇发现,熊大当家的身边坐着一个浓妆艳抹,风致楚楚的女子。而座中竟还有两三个妇人家,容貌与普通村妇无二。
看起来,竟似是山寨中匪人的女眷们。
熊佚哈哈大笑:“我这兄弟,如今也终于懂女人滋味了。之前每回要给他找个雏儿开荤试试,他都说见了没感觉,如今倒是自己挑了个。”
“阿翠,那你就来给我沈老弟敬酒吧。”
那名叫阿翠的女人盈盈一笑,“奴家这就来。”便执起酒器,凑近沈约。阿翠悄悄打量这副俊美面孔,眼尾泛起春情,俯身斟酒之时,露出一片雪脯,将将贴近沈约的手臂。
沈约却连眼神未分半个,只抬手将酒杯一挡,隔开了她的碰触。男人仰首,喉结滚动,将一杯烈酒一饮而尽。
阿翠仍是笑着,又看了眼萧夕颜道:“妹妹也晚来了,是不是也得罚上一杯?”
萧夕颜稍怔,却听沈约道:
“她就不必了,她的酒我来喝。”
沈约却忽侧目,贴着她耳边道:“来,给爷倒酒。”他神情自然,语气带着一丝外人看来十分难得的亲昵。
萧夕颜手指颤了一下,心知肚明自己该如何做。于是便抬了手,去拿那银酒壶。少女袖口滑落,露出一截欺霜赛雪的皓腕,姿态婉顺。
水声潺潺间,她亦低声道:“沈郎,饮酒。”
她知道这大约就是沈约所说的做戏了。她平时与男子鲜少接触,此时对方的气息又丝丝缕缕勾缠在耳边,暖和而痒,勾起颊上熏然。
少女生得太过白皙,面上的桃花色就格外明显。
沈约虽没甚表情,深邃的眼尾一压,却仿佛显出几分情浓。
分明是心知戏中,可与他距离不过咫尺,面对这张堪称惊艳的面孔,萧夕颜还是有些赧然。
沈约没有接过酒杯,反倒就着她的手饮下那杯酒。
少女腕骨纤弱不胜,几乎快拿不稳了,又被沈约虚拢着搭了把手。“小心些。”
两人看似亲密无间的一幕,惹得其他人一阵起哄低笑。
萧夕颜在一片笑声中几乎是颤着指尖,才堪堪放下酒盏。只有她知道,自己方才的脉搏有多快。
阿翠碰了个鼻灰,又扭着水蛇腰回到了熊大的身边,给熊佚斟酒。熊佚一口饮尽,笑呵呵地抹了把络腮胡子:“看来沈老弟如今在寨中,可是已习惯了?”
沈约揽着少女,声音诚恳:“还得多谢寨主提携,邀我入寨。否则沈某都不知道,人间还有这么一块逍遥之地。”
熊佚酒杯一碰:“好说,好说!”
他又转向席上众人,嗓门洪亮道:“诸位也知,当初是沈兄弟救了我熊佚一命。”
一月之前,他听闻消息称,无羁山附近将有一支名不见惊传的商队经过,送的是一批名贵古董字画。他在山上久未活动,不免动了想法,只是却轻敌了。
那未标族徽的车马原是江家的商队,江家乃是金陵豪强势力,富甲一方,此趟请了鼎鼎有名的镖局护送,人马精锐。
若非是沈约碰巧经过,以弓弩暗器为助,山上不仅要折损忍受,他熊佚更是恐怕要被生擒。
“我熊佚当年就是被那齐衙内抢药,从此没了娘,又被砸了摊,抢了冬粮。于是我索性把那人剁成了碎肉,喂狗吃!沈兄弟同样是被军官刁难,这才忍无可忍杀了人,逃来南地。”
“虽我沈老弟是从北庭而来,但大家天南海北,如今能共聚在这无羁寨中,就是缘分。”
周魁是个机灵人,立即接话道:“大当家说的没错,所以我对沈兄弟从无芥蒂。无羁寨能越过越好,就是有因你我兄弟,不分彼此,勠力同心。”
熊佚:“没错,山上弟兄们今后当有难同当,有福同享!”
众人神色隐隐变化,终究是逐一举起了酒杯。
沈约举起酒杯,沉着道:“沈某多谢诸位信任,我先敬酒一杯。”
“大当家和二当家说的没错,干!”“喝酒!”
萧夕颜隐隐察觉,熊佚的这番话之后,比之上次,席上的人对沈约的态度似有转变。甚至开始有来有往,敬酒同饮。
她并不擅长面对众多纷纭的目光,幸而沈约的身姿笔挺,替她阻挡了大多视线。
而她又向来并不起眼,就渐渐被忽略下去,也放松下来。
席面的气氛渐好,山匪们推杯换盏,笑声朗朗。
酒过三巡,只是阿翠为沈约不解风情之事,仍有些心下不顺。她娇娇靠在熊佚身边,又开口道:
“奴家伺候寨主有段时日,在场的几位大娘也是相识的,只还不知这位妹妹如何称呼?是何来历?”
有人嘴快答道:“是上次新到的一批里的一个。”
阿翠道:“哦?何时到的?我燕春楼的伙计可没收到消息。”听她的口吻,竟像是青楼的老鸨。
“等过段时日。”熊佚夹了筷鸭肉,一转话题道:“沈老弟如今喝酒都把人带在身边,看来正是得了趣舍不得。”
萧夕颜微惊,却心下明了,原来这阿翠是娼门女子。而听他们言下之意,那些被劫掠的女郎也暂时还算安全……
沈约神态未曾变化:“她人微言轻,只是人听话,也安静,带在身边舒服。”
“那当然了!女人可不舒服。”几个土匪哄笑几声,投来打趣眼光,让坐在身边的萧夕颜有些不自在。
周魁呵呵直乐,“要不怎说是温柔乡,英雄冢。我看沈兄弟这样向来淡漠的人,原来对待女人也要柔情三分。”
周魁吃了口肉,又开口说起正事:“近日那皇帝老子,似乎又有些新动作。”
“最近郡内的巡逻的确更严了,也不知是新派了什么大人物过来。听说是王家的什么——不过世家之子?嗤。”
“还是得让下面的弟兄们机警些……”
萧夕颜闻言心中暗惊,只觉得无羁山似乎并非想象的那么简单。
她的目光掠过山洞外筛下日光的林翳,与宴上谈笑风生的众人,最后又落在身旁沈约的侧脸上。忽然只觉得一切犹如迷谭,扑朔迷离。
她垂下纷乱的长睫,心中不禁开始好奇起雾后的真相。
譬如身边之人,又究竟是什么来历?
……
夜中山路迢迢,星河耿耿。
离席之时,沈约还作势半环着少女的细腰,只有萧夕颜知道,他不过是虚握而已,却并没有碰触到她。很快到无人看见之处,就将手放下了。
萧夕颜跟随着他,思绪却一时涣散开来。不难看出此前山匪对沈约隐隐排挤,皆出于他的身份。
而今日之宴,正是熊佚的促成才让众人了接纳他。
对于月弥人,她所接触过的也不过一些传闻。
二十年前,月弥入境侵犯王师,在边境生生屠了一座城,引起举国震怒。又两年,皇帝亲征,定西域,斩月弥王室,自此月弥国灭。
在大雍,月弥人皆为奴籍,女子只能为婢为妓,男子为奴为役。
然而景泰三年,皇帝却突然宣布天下大赦,免除所有月弥人的奴籍。月弥人也渐渐能从商为官,与大雍境内的各种异族人所交融一体。
大雍本是民风开放之处,然而因多年前的渊源,大雍人对月弥人的歧视始终未散。如今仍有一些大雍人视月弥人为异类,处处排斥刁难。
传闻之中,月弥人更是“凶悍好斗”、“性烈难驯”。
萧夕颜偷偷觑向沈约的后背。只不过,他除去那双淡金眸色,与俊美勾人的皮相,其他似乎都与传言不符。
沈约向来寡言少语,二人一路始终浸在沉默之中。将快返回小楼之际,萧夕颜终于开口道:“沈大哥……”
“直呼我沈约。”他尚未及冠,没大她多少。
萧夕颜的手攥紧袖口,月下少女莹白的脸十分冰凉,紧张得呼吸也停住了。“所以,其实你并非真正的土匪,我猜的对吗?”
沈约的脚步终于一顿。
他低垂眼睑,清晰可见少女眼瞳底的点点希冀。此时,倒不当他是洪水猛兽了。可沈约只是淡淡道:
“别太好奇,我并不是什么好人。”
知道太多对她没有好处。
萧夕颜心中的确定却又添了三分,此时心潮涌起,嗓音清亮了些:“所以你说的会送我下山,也是真的。”
沈约转头前行,只露出玉曜般的侧颜:“嗯。”
“跟上,回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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