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隐界,边界之地。
魔气侵蚀了云隐界后,被屏障力量阻拦在这边界之地,无法蔓延到云华界去。
黑沉沉的煞气不断凝聚,最后将这片区域变成了一片混沌。
没有光亮,只有寂静的黑色,翻涌着煞气。
一只苍白的手从地上缓慢的抬起,它的动作卡顿而笨拙,中途甚至会重新摔落回大地。
因为支撑着这只手的骨头已经碎裂了,关节的衔接处,只有一根纤细的白色丝线。
丝线缓慢地拧紧,不知过了多久,终于成功将手臂抬起。
那只手的手掌处,捧着一颗干净无暇的晶体。那晶体如心脏一样的轮廓,却有着世间难得的纯粹璀璨。
丝线再次转换了角度。
手掌翻转,将这颗心重新装进了人偶破碎的胸膛。
在过去极为漫长的时间里,这根白色丝线费力地拼凑好人偶身躯的所有碎片,唯独这一颗心脏,是无法被傀儡线提起的。
只能用人偶的手完成。
“咚……”
一道细微的心跳声在人偶的胸膛响起,最后也是最难的一步总算完成。
白色丝线极为人性化地勾勒出一片叶子的形状,然后如以往那般,躺在人偶的手腕上。
人偶的心跳声正在复苏,但它的眼眸并未睁开,依旧安静地躺在大地,仿佛正做着什么好梦。
在梦里。
令从芜见到了母亲。
背景依旧是令她安心的院落,窗外夕阳橘红一片,碾进水粉颜料的瓷器中,看起来熠熠生辉。
“小芜在做什么?”
母亲从屋外走进来,看着她端坐在桌案前的身影,出声询问。
“在做今日的课业。”听到母亲的话语,她下意识地停下手中的动作,将笔放在笔架上,转头去看母亲,并说起今日上课时的事情。
“母亲,今日上课的先生说,要让自己炼制的木偶变成灵动,修为至少要到金丹。我什么时候能做到呀?”
“……”
空气安静了片刻,母亲并没有回答她的问题,出声问起的别的事,“小芜喜欢修习傀儡术么?白幽阁的学堂,应该还有其他的灵术可以学习。你有木灵根,去做医修也是很好的选择。”
“我想要让父亲留给我的这具木偶动起来!”
“母亲,大家都说父亲是很厉害的傀儡师,天赋也很高,为什么我的天赋这么差?明明母亲也是厉害的修士!”
“……”
越说到后面,她的话语声越沮丧。母亲的手掌不知何时落到了她的头顶,摸了摸她的头。
“都是母亲不好,小芜。”
“才不是,是小芜太没用了。我要是能和父亲一样厉害就好了,那我也能给母亲炼制出替身傀儡,保护母亲不受伤。”
她摇头,同时将手中快要完成的人偶朝母亲递过去。
人偶做得极其精致,只差绘制好眉眼,就能完成。
“小芜做得真漂亮。”母亲夸赞了一句。
“长老说,人偶不能随意描绘面容,但我问了长老,是如果做成自己的样子,是允许的。”
“等我画好了人偶的脸,就把它送给母亲,这样你外出的时候,也可以天天看到小芜啦。”
“母亲又要外出了对吗?”
“……对,会尽快回来的。抱歉,小芜。母亲会想办法解决的,你想做一名厉害的傀儡师对吗?”
“嗯!”
她认真地点头。
“那戴上这个。”临走前,母亲拿出一块晶莹剔透的琉璃吊坠,郑重地戴在她的身上。
而那天过后,母亲再没回来。
但她的天赋却倏然变得很好,晋升速度愈来愈快,从原本极限了的筑基中期一跃到元婴,往后甚至更高的境界。
在这个过程中,她精通令家的傀儡术,炼制了实力强大傀儡,使得它们能如活人一般灵动。
可这些快乐,和憧憬,再也无法与母亲分享。
就在漫长的孤独中,她即将晋升大乘期,在一个黄昏交织夜色的傍晚,再次见到了母亲。
“母亲!”
欣喜之情充斥于言语,她快步跑过去。
即便是成了实力强大的修士,他在面对母亲时,依旧保留着年少的依赖和眷恋。
母亲低垂着头,没有回应她的话语。
等到她察觉不对劲时,发现自己的身躯已然不能动弹。
无形之线不知从什么时候缠绕上了她的身躯,将她如傀儡人偶一般摆布操纵。
她努力地挣扎,想要摆脱傀儡术的操控。身为傀儡师,她知晓要怎么做才能逃跑。
——但是没用。
睁大的瞳孔中,她看到那些丝线的尽头,衔接着一具精致的少女人偶。
那具人偶长着和她一样的面容。
那就是令从芜。
她再也无法挣脱身上的丝线。
美梦破碎,噩梦来临。
她被与她一样长相的傀儡所操控着,被迫听从着傀儡的命令。
后来她晋升到了大乘期,飞升失败后,被炼制成了傀儡。
用活人炼制傀儡是令家的禁术,会遭受天谴。但如果是傀儡师自己将自己炼制成傀儡,是不会有事的。
“它”就是那个能够操控傀儡师的怪物,不断地侵蚀众人的心神。
成为了傀儡后,她周围是数不清的傀儡丝线,令家成了一个巨大的傀儡戏场,日复一日地上演着它安排好的戏剧。
失败的傀儡会从戏台中坠落,而后粉身碎骨。
许多傀儡死了,或许很快就轮到她了。
她一直在等待着那一天,唯有死亡才能逃脱这样的掌控与命运。
那一天来得是这样的快。
它穿着繁复庄重的华服,顶着母亲的面容。亲手将她从虚空丢入晏家的结界之中。
母亲……
母亲也被它所操控了,甚至早已丧失了神魂。
【令从芜。】
有人在喊她的名字。
是谁?
谁在喊她的名字?
人偶的眉头紧皱,眼睫颤动,于浓重的黑暗中睁开了眼睛。
她醒了。
“令从芜。”
“……”
意识中的那道声音近在耳畔。
人偶转动了灰暗的眼珠,倒映出两道人影来。
盘踞在周围的魔煞之气因为他们的到来瑟缩,褪到了后方去。
“她的情况很不好,生机微薄,神魂暗淡,不知道治愈灵术能不能有效果。”
先前喊她名字的那道声音这般对同行人说着。
“……”
干涩的喉咙吐不出一个字,因为人偶的脖子是断裂开来的。
【你们是谁?】她在神识中低语。
听到这道神识传音,楚祁一愣,旋即介绍起自己的来历,“我是如今药王谷的继承人,楚祁。他是晏家继承人,晏久歌。”
“我们来此处寻你,是因为你的母亲狐锦,将神树的重要之物放在了你身上。我们希望能得到她。”
【母亲……重要的东西。】
她想起了那块琉璃。
如今她的身体已经成了人偶,躯壳早被魔煞之气腐蚀掉。
坠入晏家结界之后,人偶也被毁坏。
只剩下琉璃,和她的本命法器傀儡线完好。
不过,琉璃现在代替了她心脏的位置。
察觉到楚祁的意图,她的手掌动了动,傀儡线牵动着,将那颗琉璃之心紧紧护在手中。
没了这颗心,人偶就真的死了。
【它有什么用呢?】她问。
“它封存着神树本源的力量,是唤醒它的条件之一。如今魔煞之气笼罩整个云隐界,唯有神树才能祛除这些煞气。”
楚祁如实说着。
【原来是这样,原来是这样……】她重复着这句话,像是忽然失去了魂魄,空洞极了。
都是她的错,要是她和母亲埋怨天赋的问题就好了。
要是没有修习傀儡术就好了。
“……”空气安静,楚祁能察觉到她的情绪,但不能察觉到她内心的想法,故而静默不语,等待着她心情平静下来。
呢喃消失,人偶攥紧了手掌。
楚祁这才继续开口,“你如今的状态很不好,我可以尝试给你治疗,但治愈灵术不知道有没有效果。”
【不!】
她是个罪人。
【让我死去吧,我早就应该死了。我做了那么多的坏事,杀了很多无辜的人,甚至就连母亲,也是我害死的,我——】
【我为什么能活着?】
“因为你母亲爱你。尽管她做了不对的事情,私自将琉璃之心给你,听从了邪祟的蛊惑,为你更改天命。”
“世间身不由己的人太多,但没有谁是生来该死的。”
“但命运如此。”
人偶的眼眶滚落一滴红色的泪珠,她攥紧的手缓缓松开,露出胸膛之中的琉璃之心。
在巨大的情绪波动中,那根傀儡线感受到了主人的悲伤,逐渐放弃了本能。任由主人的心意操控。
【我想母亲了。】
【我想告诉她我不当傀儡师了,如果能陪在母亲的身边,我宁愿永远平庸。】
言语间,人偶的手指微动,她将自己胸膛里的那颗琉璃之心亲自取出来,朝楚祁递过去。
破损的唇角微微上扬,令从芜像是想到了什么美好之事,连同她的眼珠也染上了光彩。
【请将它拿走吧。】
【成为傀儡后,我被缠上丝线操控,这是唯一能由我决定的事。】
“窗外的云……”她竟能在这时候说出简单的话语来。
“云上的飞鸟……和肆意穿过云间的风……”
沙哑的嗓音带着喜悦。
困在白幽阁令家炼制傀儡的日子里,她时常透过轩窗看着窗外的一切。
“我也……”
“自由了。”
模糊的话语间,失去琉璃之心维持生机的人偶身躯正在碎裂。
人偶本就破碎不堪,是一片一片拼凑好,依赖琉璃之心才支撑下去。
一道道治愈灵术落在人偶的身上,却被她本身隔离在外。灵术如萤火一般的光辉消散,连同人偶本身一起。
她选择自由地消散在这个世间。
唯有一颗干净无暇的琉璃之心,存留于楚祁的手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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