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人围坐小亭,斟酒谈天,四周纱幔翩飞,听细碎青玉相敲。
“按留下的方子酿出来都这样好喝,梁夫人亲手做的肯定更好喝。”她举杯贺他,
“羡慕你喝过。”
他举起小杯与她相碰,眼里含着暖意。
梁琢想过或许会有一日,他真的能将奚琼救回来,两人寻个好地方将前尘往事全都提及讲清这是最好。
而此时此刻,或许二人仍然有自己不能说的秘密,但这已经不再是什么问题。
世事实在是奇妙,倒叫他许下的愿全部实现了。
现在他能邀她共饮母亲的酒,便是最好。
他感慨良久,却见她一杯接一杯,甚至不等一杯完就又添满,直将自己喝得摇头晃脑。
“哈?”她将自己的头扶稳,“鬼也会醉的?”
梁琢:到底谁说你是鬼?
他将那酒坛悄悄藏进桌底,“你喝的太多了奚琼,已经喝完了。”
她迟疑的看桌上空荡,伸手又摸了摸,“没了?”
“没了。”他朝对面伸手,“坐到我这里来。”
她很是听话自对面移过来坐到他身侧,双手将那醉意朦胧的脸托起来,问他。
“我问你一件事梁琢,我父亲母亲是葬在哪里呢?”
梁琢看她迷蒙的眼。
自她醒过来,还从来不曾问过父母,却在这时借着星点醉意提及。
“在你的墓旁边。”他伸手想将姑娘捞进怀里,“离你很近的。”
她偏偏不肯,死命的扒住他手臂,硬是不躺下来,只是把头重重靠到他肩上。
“哦,我知道了,这也算......算得上一家团聚。”
......
他久久才回她一句是。
“梁琢,我真的很喜欢你的。”她枕着他的肩喃喃。
他将她揽住,安置她小鸡啄米似的头,
“嗯,我相信你。”
那姑娘就倚在他的肩头,眯着眼点头,一副满意的样子,眉梢漫着笑意。
她在酒香和浅浅竹叶香混杂中做了一个梦。
青衣少年在竹叶中起舞,扎着一个灵动的马尾,那长而柔顺的青色发带就浮在他身侧。
此时他周身尽是青翠,路遇明媚的阳光,那浅金色的发梢六跳动在竹叶间,像一尾灵动的鱼。
他腰间配着她的玉。
那是她从未见过的梁琢。
他不是曾经那沉默而清冷的少年,也不是如今这样温和的青年。
他像一个木偶。
落地间,
她看见他发梢落下一瓣青竹叶。
一片青色中她见到另外颜色, 是他将那腕上血色注入。
她见着一个穿着紫色道袍的老者,在这遮遮掩掩的竹叶间注视着少年。
他说,“切勿浮躁啊,少年郎。”
于是他将手腕血色掩住。
一片红色拥簇中她见着那时的他,眉目间是她从未见过的狠厉,眼前的黑雾霎时间被他击破。
……
“奚姑娘?她不是死在那奚水里了么?”
“你是?”
“梁小公子?”
“你回来了?”
身后瘦马倒下,他看向手中攥着的那圣上亲赐的词。
……
紫衣妇人将手中信封交给他,叹他们有缘无分,她说她心有所属,对他从来不是儿女私情。
她说他是幼时玩伴,只是玩伴。
怎么可能?那时他想象自己带着乌纱的帽,那游街的大红花挂在家中,他等着将她从奚地用红轿子抬来。
他准备红着一张脸向她说自己情意,虽然他不擅长言之于口,做事也不会,但他以为她明白。
他将那信封攥紧了,一个字一个字仔细地读,他纠正她狗爬一样的字,亲手教会她的簪花小楷。
他怎么能不认识。
他似乎又回到那十五岁生辰,父亲朝他看来的一眼。
而她随他入了那时的梦。
……
熙和十三年春天,京城传来消息:天子驾崩,临王夜中遭刺杀身亡,六皇子登上皇位。
这对梁家来说无疑是极好的消息,六皇子与废太子诀同为皇后之子,一母同胞感情深厚,曾一同受梁常教导。
梁家,只怕是马上就要回京了
消息传来的第五日,就是梁二公子十五岁生辰。
这是他到奚地过的第七个生辰,想来是为了拒绝一些毫不认识的“亲朋好友”来拜访,当日梁家甚至闭了门,只邀了奚家坐席。
就像回到当年初来时奚家给他们接风一样,如今也由他们饯行奚琼席位正对梁琢,自她不再进学,他们已经几月未见了。
一来城中忽传两人亲事在即,奚琼惊慌之下和许多朋友解释释去,说并没有这回事,他人自然不信。
她一狠下心便不去找他。
二来梁琢也从不曾因私来寻她,二人便更加没有什么见面机会。
……
她一抬头,就见他端坐着正在喝茶,眉目冷淡,自得一份清冷的君子风流。
这样的冷静,就像什么也不能惊得了他。
她心中生出一股无厘头的怒意,小小的,却将她整个人要点着了似的。
两家人聊得热切,她以往绝对是要加入其中的,只是今日心里火烧火燎,于是没了那样心情,于是只僵坐着。
今日虽是他的生辰,可按奚琼对他的了解,他未必会打扮得如此招人。
他换下了平素极喜欢穿的那几套竹青色袍衫,穿了一身稍泛银光的月锦,肩上配有几条细细流苏。
束发也不再配那长长的青色发带,反倒换成一个白玉小冠,而眉眼已然狭长,垂下眼时越发显得不可接近。
奚琼借着灯火偷偷瞄他,他似有感应似的也抬起头来看她一看,脸色没什么变化。
大人正畅谈,而奚山长从来是个藏不住事儿的性子,喝了几杯后便感慨,
“时光如流水啊!一转眼,几年过去,两个孩子都长这么高了......”
奚夫人在一旁拍拍他的手。
奚琼突感此时情形奇怪诡异,好好的为什么突然提到他们二人?
梁常也接过话头,笑着感叹,
“自我梁家入奚地以来,承蒙奚兄一家照顾,才能有如今,梁常敬奚兄!”几人推杯换盏之间,奚琼心中却越发不安。
她抬眼看对面的梁琢,却只见他眉头略皱,看起来很是心不在焉。
他鲜少有这样的时候。
“不说这些,”奚祈敬一杯酒,“敢问梁兄何日进京?”
“约还有半月光景。”梁常有些醉了,回答地却快,他摸摸自己的美髯,飞快看了一眼小儿子,
“不过临行前还有一件事,须得求问奚兄。”
梁常面容微醺,面对奚祈站了起来,
“两个孩子一同长大,想着两家情谊深厚,等他们再长大些或有自己的缘分在,这本是容不得我们干涉的,但梁家临行在即,”梁常举起一杯酒敬他,
“我有意让两家亲上加亲,玉郎阿团一起长大,也算知根知底,奚兄和夫人怎么想?”
……
奚琼愣在当场,心中如擂鼓,她看向爹娘,便见夫妇二人皆低头沉思,倒并不震惊的样子。
难道他们事先便商量好了吗?
这怎么行?梁琢莫非就是忧思这个?关照了许久的恩人却要将女儿嫁给他求个好亲事。
这算得上什么好亲事。
她心中藏着的巨大秘密,母亲也知晓。
她怎么能嫁给他。
然后她便看见她爹站了起来。
似乎有些心虚,奚祈瞥了一眼自己女儿,果然见她正目光正盯着自己,吓得忙将眼神收回来站好。
“梁兄说的是,二公子温和知礼,是不二的好郎君。我与夫人也再满意不过,但阿团年岁尚小,我与夫人也还想将她留于膝下几年。不若先将亲事订下,待日后完婚。”
语音刚落,梁常笑应这是当然,只是择日就可将二人亲事订下,只待小儿子在京中谋得个一官二职,便来迎娶。
她心道,不行,这亲事绝不能行。
她甚至不敢看他一眼。
这样想着,她便想站起身来将这亲事拒了去,怎料眼前突感一片漆黑,便在这熟悉的感觉中闭上眼去。
……
再睁眼时便见自家床帏,只一碧衣侍女撑着手坐在床前。
她一觉醒来,仍觉头晕脑胀得很。
待缓了好一阵,奚琼才回过神来才去唤那侍女。
见她醒来,那侍女便喜极,忙跑到门外叫人告诉老爷夫人小姐已醒了。
缓过那阵头疼过后,奚琼仍觉困倦非常,但坚持自己走到那堂中去。
一路过去却见暖阳高照,垂柳丝丝条条,几个侍女端着冒汽的冰碗朝后走去,分明不是初春时节了。
奚祈似乎正从外面回来,见女儿醒了自然高兴,但一旁的奚夫人却只笑着看女儿,什么都不说。
再回过神来,她一如往日温和问女儿今日想吃些什么。
“阿娘,我睡了多久?”奚琼目有倦色,却强撑着精神去问奚夫人,“只怕不是睡了只几日吧?”
不待奚夫人回她,她撑着头,脸上露出豁然的神色。
“上上月,我和阿爹说上山瞧瞧去年种的树苗,遇见个云游的道士倒在地上,看起来疯疯颠颠,我便扶了他一把。”
“谁知他见着我,只说了一句话。”她勉强支起一个笑容,“阿娘,你知道是什么话吗。”
奚夫人神色有些变化,但仍然问道,
“......什么话?”
奚琼手指下意识绕绕腰间玉玦,而后发现今天竟然没有挂上,便放下手。
她抬眼去看奚夫人,自嘲般开口,
“他说,我阳寿将尽,没多少日子活了。”
“放屁!阿团你切勿听信这些人胡言乱语。”
奚山长眼眶霎时红透,只差蹦起来砍人了。
女儿尚且年幼,怎能听得这样的话。
奚夫人却沉了脸色,看了她许久。
她与母亲对视。
从桌上拿了什么,奚夫人起了身走到女儿身旁,将那东西递过来。
“阿团不要害怕,那人定是骗了你。”
她像小时候一样抚抚女儿的头,“你且安心等着梁二郎回来娶你。”
定亲书!想起自己不见的玉玦,她霎时间便明白了,原来如此。
“我不嫁梁琢。”奚琼看向堂上双亲,笑得恍惚,
“母亲,我同你说过的。”
她身患顽疾,永远不能知道下一次什么时候闭眼,什么时候醒来,怎么能嫁给他。
况且她是一个骗子。
她几乎将牙齿咬紧。
不过是几年的同窗,邻人的关系,她问自己,怎么就不能割舍了?况且她不愿出奚地,他也不会再回来。
京城处处繁华,哪里都比这里好,更有千卷万卷他想要的书,再不用在这荒僻小城一家一家的寻。况且京城多佳人,各式各样的都有,他那样的人,还缺人去关心他,喜欢他吗?
“阿娘,我不嫁他。”她说,
“我一点也不喜欢他。”
……
她啃着笔绞尽脑汁的写了一封情意恳切的陈情书,将之寄给梁夫人,信中道尽对梁家的感谢,但自己已经有了喜欢的人,未曾和爹娘说过。
对梁二公子只是幼时一起玩闹的兄妹之情,未曾有过其他想法......
顺将梁家结亲礼塞回去。
总而言之,她不嫁,希望梁夫人这样大度的人宽恕她。
这头奚夫人见女儿坚持如此,也就放弃再劝她,只是在每日清晨一如既往地过来给女儿梳好头,再一起到院子里晒太阳。
若她清醒,就窝在母亲的膝头最后再听听这微弱的风。
母亲给她讲了一个曾经的故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