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今朝奚琼

那一身雪白的青年紧紧抓着那沾了墨水的宣纸,启了唇轻声问到,

“......奚琼?”

正是幼时一板一眼给她解释文章讲义的声音,长大了便加上一点磁性,几乎不可置信地在唤她的名字。

没有谁能忍住不回答他。

奚琼抬手理了理头上的斜簪子,抬脚朝那处走去,轻轻回答道,“梁琢呀,难为你还记得我。”

白袍青年没有反应,仍旧紧握着那张沁了墨汁的纸,用力到指尖发白。

他一双眼睛直盯着那模糊却熟悉的字眨也不眨,眼神却逐渐焕发光彩,隐隐癫狂。

……

知道他是听不到,奚琼便又支起毛笔轻轻点在那张纸上。

于是佩玉琼琚的“琼”下便多出一个墨点。

待到亲眼看着那毛笔摇摇晃晃沾了墨点上去,他突然发出一声极轻的笑,而后笑得甚至将头仰起。

于是那小小玉冠就掉落在地,发出极清脆的一声。

奚琼被他所为一惊,转瞬却听到细碎呜咽。

她惊讶抬头,却看到自他脸庞滑出一点接一点的泪珠,全然滴在他洁白的道袍上。

她这才意识到他在哭。

……

她从来没见过他哭,少时相识就像久别的一场梦,而他一向冷静自持,很少展露情绪,稍长大些更是如此。

就连少时出去看灯,被小贩炭火燎到也只是皱皱眉头将那手掌握紧,反观她甚至急得要哭出来,恨不得扛了这人飞去医馆。

……

那么那么久的光阴,一向喜欢晒太阳的小姑娘闭上眼睡了这么久,还能想起来那时他淡然的眉眼。

而这人现下却在哭,一点一点,直将那白色道袍洇开一大片痕迹,隐忍的呜咽直将奚琼哭得很愧疚,于是她贴近他的身体,伸手“拍拍”。

“别哭啦。”

然而他还是哭。

……

奚琼就这样默然站在他身侧,抬着头看他哭。

梁小公子像要把幼时没哭的眼泪流光。

书香门第的梁公子自然不会像别人一样没有形象的嚎啕大哭,他只是身体颤抖着,隐忍着哭。

却实在有教人心碎的力量。

奚琼后悔这样吓他,正不知道怎么办时,却见他顶着一双泪眼突然低下头,恰巧面向着她。

她见他径直解下腰间玉玦,凭空贴在她额际。

他要……干什么?

直到一股强烈的痛意袭来,她不忍闭上眼睛。

奚琼体会到那痛意,是一个鬼魂不会拥有的撕心裂肺的痛意。

……

待到一股滚烫的热意袭在手臂,她被烫得一惊睁开眼时,才发现是梁琢鲜血淋漓的手。

他正赤红着一双眼睛看少女逐渐清晰的身体,直到湿润的眸子里映出她斜斜的满头珠钗,

“抓住你了。”他说。

……

奚琼的手被紧握住,而他的手实在太烫,直烫进她的筋络,沿着不该存在的血液钻进五脏六腑。

梁琢手上还抓着她的赤红嫁衣,没有止住的鲜血便也一股脑倾润上去,染得一片深色。

但眼前的姑娘不看梁琢灼灼的双目,反而用另一只手去握他流血的伤口。

“你干嘛啊你!”

她手忙脚乱的狠狠撕下嫁衣一角缠住这人手腕,一圈又一圈,却也不是很有底气地嘶吼,

“呆什么呆!你快止你的血啊!”

她凭着记忆打出个仍旧丑陋如旧的结,想在这人出口之前将丑话先骂了,却酸涩地开不了口。

“你……”

在做什么啊梁琢。

而他并没有开口,只是将目光死死钉在她身上。

他们太久没见,她暂且不知道是多久,只知道是奚山完全变了个样子那么久,而他却清清楚楚知道。

自她死去,人世已过两百二十一年。

对于一个凡人来说,这是何等漫长。

久到王朝已然颠覆几个,人世间至亲至爱皆逝。

久到奚山不再是奚山,奚氏族人漂泊零散,海角天涯。

久到只他一人孑然一身守这竹屋,孤独地重复一日又一日。

而他又庆幸他还活着,那就算不得很久。

……

青年脸上泪迹消失,低头看奚琼乱蓬蓬的头顶。

她的发髻已然偏倒,几只足金发钗几乎就要掉出来,和身上破落的赤色嫁衣形成诡异的映衬。

可怜的很很。

而眼前人仍旧是那时的样子,十五岁未曾长开的圆圆脸,配一双总是笑得开怀而细眯起来的眼,下面是不怎么高挺却小巧的鼻,还有嘴角扬起时一对明显的梨涡。

看起来很是天真开朗。

但这样鲜活一个人,死在十五岁。

……

他将手上的鲜血全然擦在雪白道袍上,再施一个诀将血止住。

梁琢抬起身前姑娘的头使得她不得不面对自己,

“我给你……梳头。”

……

奚琼直到被按在竹榻上都没反应过来他说的话。

给她,给她梳头?

不过见他真的拖着一身沾了眼泪和血迹的雪白道袍往后走去,不知道从哪里拿了一把吊着流苏的木梳又走回来。

“转过去。”

他将她的头转回去面对那小窗,自顾自地将一头的散乱珠钗取下来,散了她的发细细地梳理。

力度正好,一点也没有扯痛她。

而奚琼呆若木鸡地任他动作,开始想这人被换魂的可能?

梁琢!竟然在帮她梳头?这是什么诡异的场面?这也太荒谬了。

可是,她又想,还有比她自己更荒谬的吗?

她活了?有了实体有了感觉,但她想起他血流不止的手腕,

“梁琢?她唤他一声,沉声问道,“我是活过来了吗?用你的血?”

未免太过荒谬。

身后人动作一顿,动作却依然轻柔。他略带些嘲笑意味地回答她,却是她曾经最熟悉的语气。

“没有,只是暂时。”

他将姑娘的头发绾成曾经双髻,手指一绕,藕色的铃铛发带便出现在他手中,任由细指作用,束住那团发。

“你当我的血是神仙血不成,还能活死人肉白骨。”

然而奚琼满心疑虑,却也不知道怎么问出口,听到那铃铛声响便自然而然伸手去摸,

“这铃铛是……”

只是触及他滚烫的手指,她便猛然退却,将话猛然咽了回去。

梁小公子继续给她束发,语气毫无波澜。

“你现在虚弱得很,最好省下点力气,免得又一睡几百年。”他轻飘飘地说,倒叫奚琼自己被震惊。

她几乎找不回自己的声音,“几百年!?”

她以为最多几十年!

几百年是什么概念?她从没想过。就像一只短寿的蜉蝣突然得知自己得了仙缘得道飞升。

那么,她想象梁琢白发苍苍的样子,又摇摇头对比他现在的样子,现在他两百多岁!

还长这样?

“别乱动。”

他将她乱动的头摆正,指尖触上她冰凉耳际,于是接下来这姑娘果然不动了。

……

“好了。”

梁琢把她最后一丝鬓角理得整整齐齐,再将手上玉玦递给她,

“将这个戴上。”

谁知竹榻上坐着的姑娘轻轻摇头,只是好奇地伸手抚上发顶。

直到感受到齐齐整整的发髻。

“送给你!”她摸到小铃铛发带,便觉得他很是用心。

于是转过身很开心地回答他,

“就当作你给我梳头的礼物!”

他没再坚持,将手收了回去。只是换了一根红绳递过来,上面挂着一枚小小的玉坠。

却也是奚琼熟悉之物。

奚琼眼神凝住了,看那红绳,记起这是当年及笄时父亲送给她的礼物,由他亲手戴在女儿手腕和她说要平平安安。

她拂开自己衣袖,手腕上果然空空如也。

“怎么在你这里?”

一个荒谬的念头出现,于是她惊讶地脱口而出,

“莫非你刨了我的坟?!”

这话可不得了,她脑子一转又觉得不可能,梁琢怎么可能去干这种事,简直是乱想。

他却一声不吭,见她迟迟没有动作,直接抓住她的手将红绳套了进去。

“只是替你保管着。”

他看向她身上与头发很不相称的破烂嫁衣,觉得刺眼,于是开口,

“衣服也换了罢。”

一套折得极为齐整的桃粉色衣裙就出现在奚琼旁边。

只见小姑娘又惊讶,“衣裙你也替我保管着?”

他不可置否地点点头,将玉玦挂在腰上,手指轻抚过表面残留的血迹使其消散,有些颤抖。

不过这动作十分细微,以至于小姑娘未曾发现。

她不作声了。

他欲抬头看她的脸,却猝不及防正撞见她含笑的眼眸,她微扬起唇,那小小梨涡就出现。

奚琼双手落在两侧撑住竹榻,身子便向前倾,抬着头看他。

“谢啦。”

只是那样熟悉的诚挚几乎要将他灼伤,于是下意思就别开眼。

“不客气。”

他转身走出去,青色的发带随风摇摆,将门也带上了,“你换衣吧。”

……

小竹屋建在奚山半山腰上,青色衣袍的青年就站在门外竹阶,难得有些想笑,亏得了她想出刨坟一说。

他目光又望向眼前竹海,不过还没来得及告诉她,她的墓确实离这里不远。

奚山偏远,百年前有奚氏族人和一些外来者居住,因远离尘世得一方清净,加上奚地人自给自足,也有街市日日喧闹,也就算不得荒凉。

不过随着世事变迁,现今山脚下还真的没几户人家了。

感受到山脚气息,他稍抬脚步,只不过很快便落下,

......她还在里面。

奚琼换好了衣裳,连开门都觉得是一种新奇的体验,她是真的真的能够触到东西了!

竹门声响,竹阶上那青色背影也转过身来。

他背后便是万顷竹海,葱葱郁郁,于是背风而立则更显飘逸。这人一身青色袍衫飞舞,脸上却无悲无喜,于是那点朱砂红痣就愈发显得悲天悯人。

像个快要飞升的仙人,她想,只是周身莫名散发出一股孤寂味道。

奚琼大喊了一声他的名字,

他一怔愣,这孤寂就破了。

粉衣姑娘提起裙摆,直直跳过几级竹阶抵达他身旁,却差点摔个趔趄,不过她只是尴尬地嘿了一声,

“身姿不减当年!”

她眉目流转间神态灵动,就像是已经完全活了过来。

如果抛却那已经消失一半的脸的话。

梁琢隔着姑娘的衣袖抓她的手腕,却将她烫的一激灵。

“你怎么这么烫?”奚琼问,未将手扯开。

眼前之人不说话,只是脸上神色晦暗不明。

闻言,他将手放松了些,

“那红绳呢?”

奚琼自然不知道自己就只剩下一半的脸,将另一只手伸出来,手心正是那红绳玉坠。

他便将红绳重新给她戴好,浅皱起眉,

“不许再摘下。”

姑娘另一半脸慢慢的,便又显现。

而她隐约也猜到这红绳作用,于是郑重点点头。

梁琢复又握住她手腕,开口道,

“我要下山一趟,你与我一起。”

奚琼自然知道自己现在离不了他,于是忍着手腕传来的,较之刚才更加滚烫的炙热,轻声应声好。

只是原来并非他太烫,而是她实在冰。

作者有话要说:加油加油加油

找到老婆了,哭一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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