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往事有女同车

熙和五年,昭元皇帝病倒,太子诀监国。

数月之后,龙体大好,谏官史洪上书天子,列太子诀十大罪状,抢地而死。

于是天子震怒下令查清,而后废太子诀,囚禁于平王府。

不日,临王得势,天子得其撺掇,肃太子党,以太子太傅梁常为首,将之贬至蛮地奚,监采玉之事。

朝堂之上,大病初愈的天子面色尚且苍白,语气不详,“朕听闻爱卿早年间极通玉石之事,不若到此地为朕分忧。”

熙和六年,梁常携家眷抵达奚地。

奚地,得名于其间奚山,早年间盛产玉石,前朝皇帝为征战极尽挖掘,最后只留得空山一座。

而今周边地界掘得的玉石则是选其中优者上贡朝廷,余尽些小石,就交由山长处置,大多数卖给铺子只作些民间簪饰,远不及往年盛况。

梁家在初春抵达,此前家中仆人应散皆散,余下八人,加之梁家家眷只十三人。

一路奔波,抵达奚地时春光正好。

许是不同于想象中的穷山恶水,一路奔波的女眷实在疲劳至极时,竟也欣赏起这所见的秀丽山水。

“夫人们快看,这山可真雄伟秀丽。”小童敲了敲窗,得了里边人的应声,便自外将帘掀开一角,兴奋地向女子展示。

闻言,较为年长的紫衣妇人将肩头浅眠的女子轻轻喊起,这年轻夫人才将将把眼睁开。

她眼睫稍稍湿润,确是好一个面貌温婉,娇娇儿似的女子。

这便是梁常的妻子谢氏和家中长媳付氏。

梁常与妻子谢氏伉俪情深,共育有二子,长子淡风与次子梁琢。付氏正是梁淡风之发妻,而次子梁琢时年七岁。

梁常之妻谢氏是威武大将军幼女,幼时便同父兄习武,身体自然较之自小养在深闺里的付氏强健,这才叫儿媳在自己肩上休息一二。

见小童惊叹,遂也将目光移去,也叫醒一路颠簸的京城小娘子见见山水明个眼,阔个心。

只见窗外山高水阔,清风拂拂,正是个安家的好天气。

前方先行开路的梁常掉转马头回到夫人马车前,一副儒雅书生模样。

他朗声笑道,“此处风景甚好,夫人可与阿萋下来观赏一二。左右天色正早,良辰好景岂可辜负?”

难为有人遭贬还尚有此闲情逸致,梁夫人装作剜了他一眼,只笑骂道,“你可尽说些鬼话,我身体强健尚可下来,同你们父子几个耍,你也不看看阿萋的身子!”

而一旁的付萋见婆婆提及自己,一张白净的面目羞红。

梁常早习惯自己夫人的骂,也不恼,反倒笑着正要说些什么时,忽闻前方传来一阵激扬的马蹄声。

他便敛了神色,策马朝前方去。

前方系好了马的梁家长子梁淡风也将身旁的弟弟牵上了。

只见官道上驶来一匹高大棕毛马,是一孔武有力的男子还有身前一团藕色……小人?

“阿爹阿爹!前面有人!”脆生生的女童声传来,含着喜色,那男子便在父子三人前方勒了马。

他就将小小女童夹着一把跳了下来。

父子三人:......好生勇猛。

如若不是这女童前头唤他作爹,还真是像极了悍匪行头。

梁常这样想着,却端起来见人的笑脸,只不过不待他开口,男子到先他踏步而来,朗声问,

“可是梁常梁大人?”

梁常眉梢微跳,按下大儿子稍抬起的手,站上前些。

“正是在下,先生可是——奚山长?”

见这孔武男人虽雄壮得可以将他父子三人生生打死……咳咳,但细观之面貌并不凶狠,只是憨厚,倒和好友口中那位山长相似。

而久久不见男人回答,梁常几乎要认为自己猜错了。

却忽闻男子惨叫一声,梁常这才看见是他怀中双髻女童揪了下自己爹爹的耳朵,而她借着父亲高度看向梁常,

“梁大人好,我父亲正是奚山山长奚祈,接到何叔叔的信后估摸着大人这几日到达,我与阿爹特意来迎接大人。”她拍拍父亲的肩膀,

“阿爹,将佩玉拿出来给梁大人瞧瞧罢。”

这小姑娘好生伶俐!梁常心里叹道。

奚祈被女儿一掐,现下才想起事情来。便忙将女儿放下,掏出证明身份的佩玉哈哈笑道,

“是是是,正是在下,这是小女奚琼,阿团,快见过梁大人。”

落于地面的奚琼这才又行了一礼,叫了声“梁大人好。”

“好好好,淡风玉郎,还不快见过奚大人。”梁常笑眯眯的将小姑娘掺起来,忙叫身后两个不成器的儿子喊人。

“奚大人好。”二子齐声道。

奚琼这去看梁常身后的两个人。

高的想必是梁淡风,时年十七,穿一身淡蓝长袍,身量已然挺拔,眉目清正,俊朗非常,像极了小姑娘从集市摊子上扫眼看过的画本子上被狐狸勾引的玉面书生。

而另一个呢……

一看去,被唤作玉郎的男童现下也抬着一双黑溜溜的眼在看着她。

奚琼这才发现他竟然还没有她高!

这梁玉郎一头乌发整整齐齐的扎成一个发髻,从后探出一条青色发带,被风鼓动,像极初春正抽条的柳枝。

他容色尚且稚嫩,却能看出和其父亲兄长相同的秀气雅致,眼神冷淡而睫毛纤长,

而更为惊艳的当属他眉间一点红痣,直将这人添上一点天上人间不该有的姝丽色彩。

不过小姑娘与他对视时,却只看见他雪白小袄毛茸茸领口中,还被初春寒气冻得发红的脸和鼻尖,心中叹道当真是个玉做的娃娃……

而自己,自己和父亲骑马来,不知道头上乱成什么样!

……

见身前的小姑娘呆怔,梁淡风有些好笑,他一手牵着幼弟给弟弟暖手,另一只手朝小姑娘挥道,“阿团妹妹,我送你到马车上吧,那里暖和些。”

而旁边两个大人已经叽叽咕咕的开始聊上,到了地方以后去哪里吃酒等等,勾肩搭背的就朝前方去了。

“梁大人瞧瞧这河,名奚水,整整绕奚山一圈有余,这再向北去啊,就是……”

可怜奚琼小小年纪就已经习惯了被父亲抛弃,她乖巧点头。

鬼知道刚才和阿爹一起来差点将她的屁股抖掉,果然还是阿娘的小马驹舒服。

三人便朝梁夫人的马车走去。

这头的梁夫人听儿子一说,自然开心接下来一程有个粉粉嫩嫩的小姑娘陪着,天知道她多想要一个女儿!

便忙将奚琼牵过来,见着这孩子乱糟糟的头发,心中一颤,仿佛见着了小时候和父兄玩闹的自己,便更加喜欢。

却也暗自吐槽这孩子父亲有着可爱乖巧的女儿却不好好打扮,瞬间眼含怜意,让小姑娘坐在自己旁边,又叫着儿媳,

“阿萋啊,把娘前几天放的那盒子拿出来,我给这孩子理个头。”

她忽又想起什么的,一拍脑袋,问奚琼道,“没吓着你这孩子吧……我可以帮你梳头吗?什么花样我都能给你梳出来。”

小姑娘也并不露怯,只笑弯一双圆圆的眼,脸上露出两个小小的梨涡来,

“夫人不嫌麻烦就好,我都愿意的。”她顿了顿,继而问道,

“可以给我留两个小辫子吗?”

“这当然是可以的!”

梁淡风和妻子对视,忍着笑,无奈摇了摇头,付萋看懂他的意思,红着脸嗔他一眼。

“夫人,可以叫小公子留下来吗?”

小姑娘有些烦恼地抬头,开口道,“我阿娘想让我多交交朋友。”

先前见着这人鼻尖都冷红了,奚琼心想,这孩子肯定是拉不下脸皮坐马车,就像她拉不下脸皮向她娘要第二盘桃花糕,可回城路途说长不长,说短也不短,再让这玉作的人受那初春的风一吹,指不定就要生了病。

生了病,就要喝郑郎中开的药,那可真是苦死了,得用三块糖才能散去那苦味!

于是小姑娘心里得意地想,我可真是善解人意啊!

在场人都惊了惊,梁夫人几乎就要哭出声!她家玉郎七岁了,第一次有小姑娘说要和他做朋友!

梁大公子也点点头,赞同的不能再赞同,低头看看没有表情的弟弟,

“玉郎?”

“不……”没有表情的白面团子正要开口,

“梁!琢!”面前的母亲拿着梳子,已经开始“温柔”呵斥。

兄长却已经将他一屁股按坐在了奚琼旁边,笑眯眯的将弟弟的兔毛夹袄裹紧些,“小孩子嘛!总有话要说的。”

梁玉郎小脸冷硬,僵着不动了。于是梁夫人便满意地笑,开始给小姑娘梳头发。

......

梁玉郎闭着眼,小扇子似的睫毛却颤抖,一看就没睡着。

瞧他面色冷硬,趁着梁夫人回头去找头绳子,小姑娘问他,

“你在生气吗?梁玉郎?”

闭了一路的眼睛终于如她所愿睁开。

奚琼便见这人白玉雕似的脸突然涨红,稚嫩的眉头拧起,看过来的眼神冷漠中夹带一点出奇的愤怒。

“你不能这样叫我。”梁二郎瘫着张玉童子一样的面庞,盯着她。

奚琼见他终于说话了,反而开心,于是很真诚的悄声问他,“我不能叫你玉郎吗?那我叫你什么呢?”

叫什么?他突地把头扭了过来,叫什么呢?

他们从来叫他梁小公子,他大可也让她这样叫,可他们已经是坐在一辆马车上的关系,他还没有和那个小姑娘坐过一辆马车。

马车上暖烘烘的,平平稳稳,比起哥哥的马好了不知道多少,他也没再难受地不停咳嗽。

他想着想着,也没再把头扭回去看她,靠在车上,睡意竟然袭来,于是隐隐约约回她两个字,

“梁琢。”

作者有话要说:加油加油加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