承天殿内,帝王只着里衣,双眼微眯着,身上盖着一张毛毯,斜靠在床边。
“陛下,九千岁求见。”
进殿通报的小太监声音很低,似怕惊了歇息的帝王。
许久,姜帝手指动了动,缓缓睁眼。帝王的声音沙哑,看面相却没有先前那般憔悴。
“传他进来吧。”
没过多久,季野孤身一人进了承天殿,殿内的婢女太监也都见怪不怪的退了出去。
“陛下。”
季野恭敬的行礼,即使权倾朝野,他对于这位帝王依旧是尊重的。
随着年纪的增长,姜帝如今是有些力不从心,但季野在这官场沉浮近二十载,他见过这位帝王曾经的睥睨天下、傲视群雄。
季野更知道,如果不是姜帝有意放权给他,他若想取得今天的成就,起码要再等个十年。
“季卿不必多礼,找个地方随便坐吧。”
姜帝与季野的关系,并不像平常君臣那般相敬如宾,反而更像是知己。
“和姜池打过照面了?”帝王嘴角带笑,意味深长的说着。
季野眉梢上的青筋微微一颤,岂止是打过照面,您的宝贝女儿恨不得将我拆吃入腹。
心中虽是这般想,但是季野面上却并没表露出来。
“三殿下比臣想象中有趣的多。”
姜帝听后,大笑着说:“你怎么看她?”
季野沉吟着思考这个问题,半晌有了答案。
“深藏不露。”
“倒也是,这孩子的性子不像她母亲那样温柔似水,相反,她是那浇不灭的业火。”
帝王说着说着便坐起了身,敛去笑意,看向季野的眼神略带严肃。
“李清一案可有着落?”
“有了些许线索,但幕后之人藏的很深,一些计划落实起来有些难度。”
季野不动声色的观察着姜帝,见那帝王微微点头,看着对于此案似乎并不急于求成。
该如何去做,季野心中也有了个大概的轮廓。
“朕听闻——”
“姜池很中意你啊?”
姜帝语气不急不缓的,笑的深沉。
帝王眼中闪着冷冽的光,季野垂了垂眸,面不改色的接话。
“陛下何出此言?三殿下不过是孩子心性罢了,过几日就给臣忘得一干二净了。”
也不知哪儿吹来的风,殿内右侧的火烛突然灭了一只,帝王顺着那暗了的地方看去。
“朕倒希望如此。”
“臣罪干万死,还望陛下恕罪。”
季野嘴上说着卑微求饶的话,可身体是诚实的,他的脊梁未有半分弯曲。
姜帝笑了,终究是匹野狼,养不熟就算了,说不定还会被反咬一口。
“过些日子便是姜池生辰,届时宫中会举办晚宴,来祝贺的各国使节已经在路上了,生辰宴的事你去办吧,交给礼部朕不放心。”
“还有,朕最近新得几个美人,就送给季卿吧。”
季野蹙眉刚想说些什么,帝王却摆了摆手叫他住嘴。
“不必推辞,就当是朕犒劳季卿了。”
“臣领旨。”
下朝时的天色还很晴朗,这不过才两个时辰就已经阴云遮日了,耳边时不时响起一声闷雷。
阴晴不变的天气像极了那承天殿内的天子。
皇帝赐的赏,臣子哪有不要的道理?
一到银白色的闪电在远处划过,瓢泼大雨倾泻而来。
雨点打在季野肩上,他没察觉一般自顾自的走着,经过雨的蟒袍反着寒光。
一绺碎发挡在了眼前,季野伸手拂开,漏出了那惨白的面容,男人眼下乌青,眸中猩红,薄唇抿成了一条线,水珠顺着下颚滑进衣内。
季野的相本就给人一种阴郁的感觉,常年游走在刀刃之上,见惯了血雨腥风。他此刻的模样看着更加狠戾恐怖,像是话本里讨命的无常。
“大人!”
季野顿住脚步,抬头看去,只见一道蓝色身影向他这边一晃一晃的跑来。
姜池已经换下赤罗朝服,取而代之的是件浅蓝色的短袄,衣上绣着金丝制的锦鲤,藏蓝色的马面裙上印着雕花。
秋子真应是送姜池回公主府了的,姜池此时不该出现在皇宫的。
季野淡淡的想着,没有太大的情绪波动。
姜池立在季野面前,将自己手中的油纸伞递了过去。
季野没接,眼中犹如一摊死水。
“雨太大了,这伞您拿着。”
姜池缩了缩肩膀,认真的看着季野。
他的腿有旧伤,最是受不得凉,这要是再严重了怎么办?得了风寒怎么办?姜池一个身体倍棒的习武之人都觉得这天有些冷,何况季野这副病殃殃的身体呢?
姜池越想越着急,慌乱的握住季野的手,将油纸伞强塞了进去。
嘶。
姜池皱起眉,心疼的摸着季野那布满疤痕的手背。
“大人,您..您手怎么这么凉?”女孩低着头,声音哽咽的说着。
一滴温热的水珠打在季野手上,不是雨,是姜池的泪。
季野抬起手狠狠地将姜池推开,“啪嗒”一声,油纸伞跌落在地面上,溅起一片水花。
“大、大人?”
姜池迷茫的看着季野,她看清了季野此刻的狼狈。
“三殿下请自重,这份厚爱,臣受不起。”
季野说完,便毫不留情的与姜池错开,向宫门口走去。
男人冰冷的声音还环绕在姜池耳边,缓过神来才发觉季野的人已经离开。
姜池抿唇,沉默的看着地面上的油纸伞,心口像是被块石头压着一样闷。
藏蓝色的马面裙上沾了污水,脏了精致的雕花。
姜池摊开自己的手掌,许久不语。
她进宫本是为了与父皇讨论李清一案,但此刻也没什么心情了再进去了,何况她这般模样面圣,实属不敬。查案之事还是过几日递个折子上去吧。
还能怎么样呢?姜池反问着自己,她又不是不了解季野那孤冷的性子。
那为什么自己的心还是这么闷呢?
方才来时,秋子真已经驾了马车等在皇宫外不远处,想必大人应该不会受多少冻。
姜池叹叹气,认命的捡起了地上的伞,慢吞吞的走着来时的路,先前虽是做戏崴脚,但也抻着筋了,方才一跑,此刻倒真的察觉几分痛意了。
——
“殿下怎么淋着雨了?快去叫厨房熬些姜汤,殿下受了寒拿你们试问。”阿潭见姜池淋了一身湿,赶忙吩咐下人。
阿潭在公主府门前等了许久了见姜池一瘸一拐的走回来,还没打伞,此刻更是心疼坏了。
“殿下,您腿怎么了?”阿潭扶着姜池,一步一步向府内走去。
姜池此时正难受着,说话都软绵绵的。
“没事的,歇歇就好啦。”
姜池觉着头有些晕,散了力气,整个人都倚在了阿潭身上。
阿潭虽是一个女子,但是力气丝毫不逊于男人,个子也是比姜池高得多,此刻姜池倒在她身上,她也是扶的住的。
阿潭看着姜池虚弱的模样,眸中一暗,闪过杀意。
阿潭原名潭七,她原是曲家死士营收留的孤儿,自幼习武耍刀,用毒方面更是出神入化,可阿潭的相貌却属于小家碧玉的那一种,光是看着就给人一种温柔胆小的感觉。
正是因为这张人畜无害的脸,姜池的母亲曲怜才会在死士营里一眼选中年幼的阿潭,留下她保护姜池。
“我要你在绝对危险的时刻保住姜池的性命,这便是你今后存在的意义。”
这是曲怜第一次见阿潭时对她说的话,那之后的十几年来,阿潭一直将此话铭记在心,作为贴身丫鬟守在姜池身边。
骗过亲近的人才能骗过敌人,阿潭没有与姜池坦白这件事。
除了谢九与已逝的曲怜,没人知道阿潭的身份。
阿潭回过神,为昏昏欲睡的姜池换了身干净的衣服,安放在床榻上。
“殿下,下次莫要这么莽撞了。”
—
另一边。
秋子真见季野此般狼狈的模样,心下一惊。疾步向季野那边走去,递上了伞与方帕。
季野阴沉着一张脸接过伞,用手帕草草的擦去面上的水珠,随后嫌弃的将手帕扔回秋子真手上。
秋子真不解的看着手里的帕子,大人又是怎么着了?
季野手中抱着个袖炉,闭着眼惬意的靠在软垫上,全无在宫内的那副卑躬屈膝的模样。
季野身子寒,又有腿疾,受不得凉,所以一年四季他的马车上都会放着个炉子,以备不时之需。
秋子真驾着马车,犹犹豫豫的似乎想说些什么,到底是硬着头皮开了口。
“大人,我方才送三殿下回去之后,回了趟季府,宫里的王公公...送来了几个女子,说是陛下赐给您的。”
“呵。”季野轻嗤。
姜帝这是早就挖了坑等着他呢。
他季野一个去了势的阉人,有再多的女人又能怎么样?
姜帝不过是想叫他认清自己的身份,离姜池远些罢了。
季野也是经过大风大浪的人,这点羞辱算得了什么呢?
强者都懂得示弱,面对何人做何事、说何话,他季野当然明白。他还没有除掉姜帝的心思,毕竟没有姜帝,也不会有今天的他。
不过他也该重新定位一下姜池的地位了,确实是一个不能说动就动的娇贵人儿。
“大人,那几个女子怎么处理?”
季野起初沉默,而后桀桀的笑了出来。
半晌,笑意戛然而止,像是被突然折断了喉咙。
“杀了喂狗。”
秋子真打了个冷颤,只觉得这天又阴沉了几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