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0章 雪山

出发前,牧鱼买了帐篷、睡袋等野营用品,白天开车,晚上就在星空下好眠。

如今渐渐热起来,倒也不觉得冷。

考虑到要去的地方地广人稀,动辄方圆数十公里内没有人烟,牧鱼还带了卡斯炉和气罐、火锅底料什么的。

偶尔路过城镇,就买些食材带上,可以涮火锅。

车顶上绑了太阳能板,一路向北,灼灼烈日,每日转化的电量足够日常消耗。

越往北,人口越稀少,星空也就越美丽。

夜幕如同漆黑的幕布,璀璨的星子像城市中灯光汇聚处的钻石,闪闪发亮。

牧鱼一度被震撼到失语。

类似的星空,驻守边关的师无疑以前曾看过无数遍,本该习以为常,可现在再看,却也品出点不同的味道。

或许什么时候看什么东西并不重要,重要的是跟谁一起看。

正吃着火锅,一个青年从远处的夜色中走出来。

看到篝火的他精神顿时为之一振,加快脚步走了过来。

“那个,你们也是来旅行的吗?”

牧鱼和师无疑对视一眼,“是啊。”

那人背着个巨大的旅行包,十分消瘦,神色间难掩疲惫,可精神却很亢奋。

“你们是结伴来的呀,真好。”

他羡慕地说。

牧鱼迟疑了下,试探着让开身边的位置,“方便的话,过来坐啊。”

青年略推辞两句就坐了下来,有点不好意思地说:“打扰了。”

这种地方晚上经常会有狼出没,一个人独自扎营委实有点危险。

三个成年男人守着篝火的话,必然安全很多。

牧鱼发出邀请,“要一起吃点吗?”

鲜红的牛油汤底翻滚着,巨大的水泡接连炸开,空气中弥漫着浓香。

师无疑熟练地将肉片放进去,用筷子尖拎着上下几次,红色的肉片便迅速变色卷曲。

青年分明吞了下口水,却还是摇头,“我不饿。”

打扰人家休息已经很不好意思,怎么能再蹭饭呢?

说起来,他忽然有点疑惑,走了这么久,竟不觉得饿呢。

牧鱼张了张嘴,才要说什么,眼前忽然多了一大筷子肉。

师无疑把他的碗堆得冒尖儿,“吃。”又漫不经心地问那青年,“徒步?”

最近几年旅游成风,寻常景点已经很难调动人们的情绪,于是大批人转向西北。

也不知谁先起的头,骑行、徒步屡见不鲜,不过真正付诸实践并坚持下来的寥寥无几。

青年风尘仆仆,衣服都看不大出本色了,尤其是一双鞋子,坐下后露出的鞋底严重磨损,再配上酱红棕色的脸和褶子,倒不像是假的。

“嗯。”他大大方方点了头,“我本来也想骑行的,只是……手头不太宽裕。”

骑行西北的自行车等装备都不便宜,而他拥有的也只有两条腿而已。

师无疑:“要去做什么呢?”

青年脸上突然迸发出一种奇异的神采,“我想去看雪山上的日出。”

师无疑瞥了他一眼,“走了多久了?”

青年愣了下,眼神逐渐茫然。

走了多久了……

是啊,我走了多久了?

我什么时候来的?

牧鱼有点不忍心,“为什么一定要来雪山看日出呢?很辛苦吧。”

青年挠了挠头,有点不好意思,“其实,也没有什么特别的理由,就是……喜欢。”

就是喜欢啊。

他从小就喜欢雪山,喜欢日出,发了疯似的想看。

青年似乎不善言辞,说了几句就说不下去。

牧鱼并未刨根究底,跟师无疑眼神交流几次,就进帐篷休息了。

青年没睡。

他好像完全不困,只是抱着膝盖坐在篝火边,仰头看着星空。

真美啊。

次日天刚蒙蒙亮,牧鱼就听见了外面窸窸窣窣的动静。

“走了?”

师无疑嗯了声。

他并不需要睡眠,只是习惯陪牧鱼躺着而已。

牧鱼也没了睡意,挑开帐篷去煮小米粥。

简单吃过早饭,两人发动汽车,沿着来时的路往回走。

两个小时后,他们在路边发现了一顶帐篷。

又到夜幕降临时,一道人影从帐篷里钻出来,正是昨天的青年。

汪关近乎机械地收拾着行囊,背上巨大的背包,一步步往雪山方向走去。

忽然,他看到前方的夜幕中透出一点橙红色的摇曳的火光,心中欢喜,忙加快了脚步。

近了,更近了。

火光照亮了那片空间,他看见是两个年轻人正在火堆边吃晚饭。

“那个,你们也是来旅行的吗?”

汪关鼓足勇气问道。

那两人回头,一个瞧着冷冰冰的,不大好相处,另一个却是个很漂亮的温柔青年。

“是啊。”后者说。

汪关难掩羡慕,“你们结伴来的呀,真好。”

那漂亮青年让开一点位置,“方便的话,过来坐啊。”

汪关略一犹豫就过去了。

饭菜好香啊,可奇怪的是,他走了一天的路,竟不觉得饿。

“这么喜欢雪山和日出吗?”

那漂亮青年忽然问道。

汪关一愣,“你怎么知道?”

他惊讶地发现,对方眼神中竟然带着一点怜悯和感伤。

“你来的时候,有没有看到一个帐篷?”

青年轻声问道。

汪关不解,“什么帐篷?”

帐篷的话,我自己就有呀。

“那顶帐篷。”

一直没说话的冷面青年忽然伸手朝前一指,浓如墨的夜色瞬间像活过来似的,蠕动着往两侧散开。紧接着,他指尖蔓延出淡淡的金光,照亮了那片空间。

汪关看见了一顶帐篷。

一顶熟悉的帐篷。

汪关忍不住站起身来,慢慢走过去,粗粝的指尖从帐篷表面划过。

“这……”

好熟悉呀。

真的好熟悉。

我在哪里见过?

那个漂亮的青年轻声叹了口气,“你……看看里面。”

汪关掀开帐篷,然后瞪大了眼睛。

“这,这是谁?!”

里面躺着一个人,面色青白,早已没了呼吸。

“是你,”冷面青年不知什么时候来到他身边,“你已经死了。”

“不可能!”

汪关后退两步,跌坐在地。

“你确实已经死了,”牧鱼狠心戳破他的幻想,“实际上,今天已经是我们的第四次邂逅……”

在过去几天中,他和师无疑每天夜里都会遇到汪关。

对方会跟他们说一模一样的话,做一模一样的行为,然后次日,重复……

“你被困在原地,一直在这段路上往返、循环。”牧鱼说,“不信,你可以去看看他的衣兜。”

那里有汪关的身份证件。

汪关伸手去摸,可手指却从布料上穿了过去。

他愣住了。

再抓,还是不行。

我死了?

啊,我死了。

一度消失的记忆潮水般涌来,他仿佛又回到了那个夜晚……

“我确实是死了。”

汪关喃喃道。

这辈子,他从没按照自己的心意做成过一件事,连死亡都是。

我是个失败者,彻头彻尾的失败者。

他默默地想。

牧鱼的掌心慢慢凝结出一张生死卡片。

他叹了口气。

谁能想到,出来游山玩水还能被迫搞个兼职?

他看了眼陷入茫然的汪关,“我们带你去看雪山日出吧。”

徒步去雪山,很远,但开车只需要一天。

牧鱼真的想不出,究竟是怎样强烈的执念,才会让一个人冒着巨大的风险徒步上路,死后还念念不忘。

汪关心心念念的雪山海拔超过五千米,一直生活在平原地区的牧鱼出现了轻微的高原反应。他的体力消耗严重,走几步就要喘粗气。

师无疑撇开长腿快走两步,在他面前蹲下,“上来。”

牧鱼爽快地爬了上去。

他的胳膊牢牢圈住对方的脖子,痛痛快快吐了口气,“谢谢。”

跟舒适比起来,面子什么的,完全不重要!

师无疑反手拍了拍他的屁股,继续轻松爬山。

对不需要呼吸的鬼魂而言,海拔高低没有任何影响。。

汪关已经完全被巍峨的雪山吸引了。

他跌跌撞撞手脚并用,像个人类一样狼狈而虔诚。

最后,他跪倒在雪山深处,无声哭泣。

几个小时后,太阳升起,橙红的日光慷慨洒落,汪关感觉到了源自灵魂的刺痛。

牧鱼忙道:“你的魂体不稳定,先去背光处躲一躲吧!”

汪关却转过身来,冲他和师无疑深深鞠了一躬,“谢谢,但是……不必了。”

“难道你……”牧鱼劝说道,“你会死的呀,是真正意义上的死,没有来生,没有轮回转世,灰飞烟灭!”

汪关笑起来,“那样不是很好吗?”

做人真的好累啊,一辈子就够了。

能在钟爱的雪山之巅迎来真正的死亡,难道不是最好的结局吗?

哀莫大于心死,当一个人真正下定决心去死时,就说明他早已对这世界没了留恋。

这样的人,你是劝不回来的。

牧鱼张了张嘴,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他不知道汪关之前究竟经历过什么,究竟是怎样沉重的伤痛才会让一个人彻底放弃一切希望,连来世这样的救命稻草也发挥不了作用。

他未曾了解对方的过往和处境,即便想劝也无从说起。

更没资格说。

或许在外人看来最简单不过的活着,有些人也已经拼尽全力。

师无疑捏了捏他的手,“人各有志。”

你永远叫不醒装睡的人,同样的,也永远无法挽回去意已决的鬼魂。

很快,正午来临。

汪关张开双臂迎接太阳。

炽热的阳光让他的灵魂灼烧般疼痛,可他却笑得满足极了。

真好。

牧鱼忍不住向前几步,“汪关!”

汪关冲他笑了笑,“谢谢!”

话音未落,他的灵魂就在日光中化为飞灰,彻底消散在天地间。

他终于得到了永久的宁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