出发前,牧鱼买了帐篷、睡袋等野营用品,白天开车,晚上就在星空下好眠。
如今渐渐热起来,倒也不觉得冷。
考虑到要去的地方地广人稀,动辄方圆数十公里内没有人烟,牧鱼还带了卡斯炉和气罐、火锅底料什么的。
偶尔路过城镇,就买些食材带上,可以涮火锅。
车顶上绑了太阳能板,一路向北,灼灼烈日,每日转化的电量足够日常消耗。
越往北,人口越稀少,星空也就越美丽。
夜幕如同漆黑的幕布,璀璨的星子像城市中灯光汇聚处的钻石,闪闪发亮。
牧鱼一度被震撼到失语。
类似的星空,驻守边关的师无疑以前曾看过无数遍,本该习以为常,可现在再看,却也品出点不同的味道。
或许什么时候看什么东西并不重要,重要的是跟谁一起看。
正吃着火锅,一个青年从远处的夜色中走出来。
看到篝火的他精神顿时为之一振,加快脚步走了过来。
“那个,你们也是来旅行的吗?”
牧鱼和师无疑对视一眼,“是啊。”
那人背着个巨大的旅行包,十分消瘦,神色间难掩疲惫,可精神却很亢奋。
“你们是结伴来的呀,真好。”
他羡慕地说。
牧鱼迟疑了下,试探着让开身边的位置,“方便的话,过来坐啊。”
青年略推辞两句就坐了下来,有点不好意思地说:“打扰了。”
这种地方晚上经常会有狼出没,一个人独自扎营委实有点危险。
三个成年男人守着篝火的话,必然安全很多。
牧鱼发出邀请,“要一起吃点吗?”
鲜红的牛油汤底翻滚着,巨大的水泡接连炸开,空气中弥漫着浓香。
师无疑熟练地将肉片放进去,用筷子尖拎着上下几次,红色的肉片便迅速变色卷曲。
青年分明吞了下口水,却还是摇头,“我不饿。”
打扰人家休息已经很不好意思,怎么能再蹭饭呢?
说起来,他忽然有点疑惑,走了这么久,竟不觉得饿呢。
牧鱼张了张嘴,才要说什么,眼前忽然多了一大筷子肉。
师无疑把他的碗堆得冒尖儿,“吃。”又漫不经心地问那青年,“徒步?”
最近几年旅游成风,寻常景点已经很难调动人们的情绪,于是大批人转向西北。
也不知谁先起的头,骑行、徒步屡见不鲜,不过真正付诸实践并坚持下来的寥寥无几。
青年风尘仆仆,衣服都看不大出本色了,尤其是一双鞋子,坐下后露出的鞋底严重磨损,再配上酱红棕色的脸和褶子,倒不像是假的。
“嗯。”他大大方方点了头,“我本来也想骑行的,只是……手头不太宽裕。”
骑行西北的自行车等装备都不便宜,而他拥有的也只有两条腿而已。
师无疑:“要去做什么呢?”
青年脸上突然迸发出一种奇异的神采,“我想去看雪山上的日出。”
师无疑瞥了他一眼,“走了多久了?”
青年愣了下,眼神逐渐茫然。
走了多久了……
是啊,我走了多久了?
我什么时候来的?
牧鱼有点不忍心,“为什么一定要来雪山看日出呢?很辛苦吧。”
青年挠了挠头,有点不好意思,“其实,也没有什么特别的理由,就是……喜欢。”
就是喜欢啊。
他从小就喜欢雪山,喜欢日出,发了疯似的想看。
青年似乎不善言辞,说了几句就说不下去。
牧鱼并未刨根究底,跟师无疑眼神交流几次,就进帐篷休息了。
青年没睡。
他好像完全不困,只是抱着膝盖坐在篝火边,仰头看着星空。
真美啊。
次日天刚蒙蒙亮,牧鱼就听见了外面窸窸窣窣的动静。
“走了?”
师无疑嗯了声。
他并不需要睡眠,只是习惯陪牧鱼躺着而已。
牧鱼也没了睡意,挑开帐篷去煮小米粥。
简单吃过早饭,两人发动汽车,沿着来时的路往回走。
两个小时后,他们在路边发现了一顶帐篷。
又到夜幕降临时,一道人影从帐篷里钻出来,正是昨天的青年。
汪关近乎机械地收拾着行囊,背上巨大的背包,一步步往雪山方向走去。
忽然,他看到前方的夜幕中透出一点橙红色的摇曳的火光,心中欢喜,忙加快了脚步。
近了,更近了。
火光照亮了那片空间,他看见是两个年轻人正在火堆边吃晚饭。
“那个,你们也是来旅行的吗?”
汪关鼓足勇气问道。
那两人回头,一个瞧着冷冰冰的,不大好相处,另一个却是个很漂亮的温柔青年。
“是啊。”后者说。
汪关难掩羡慕,“你们结伴来的呀,真好。”
那漂亮青年让开一点位置,“方便的话,过来坐啊。”
汪关略一犹豫就过去了。
饭菜好香啊,可奇怪的是,他走了一天的路,竟不觉得饿。
“这么喜欢雪山和日出吗?”
那漂亮青年忽然问道。
汪关一愣,“你怎么知道?”
他惊讶地发现,对方眼神中竟然带着一点怜悯和感伤。
“你来的时候,有没有看到一个帐篷?”
青年轻声问道。
汪关不解,“什么帐篷?”
帐篷的话,我自己就有呀。
“那顶帐篷。”
一直没说话的冷面青年忽然伸手朝前一指,浓如墨的夜色瞬间像活过来似的,蠕动着往两侧散开。紧接着,他指尖蔓延出淡淡的金光,照亮了那片空间。
汪关看见了一顶帐篷。
一顶熟悉的帐篷。
汪关忍不住站起身来,慢慢走过去,粗粝的指尖从帐篷表面划过。
“这……”
好熟悉呀。
真的好熟悉。
我在哪里见过?
那个漂亮的青年轻声叹了口气,“你……看看里面。”
汪关掀开帐篷,然后瞪大了眼睛。
“这,这是谁?!”
里面躺着一个人,面色青白,早已没了呼吸。
“是你,”冷面青年不知什么时候来到他身边,“你已经死了。”
“不可能!”
汪关后退两步,跌坐在地。
“你确实已经死了,”牧鱼狠心戳破他的幻想,“实际上,今天已经是我们的第四次邂逅……”
在过去几天中,他和师无疑每天夜里都会遇到汪关。
对方会跟他们说一模一样的话,做一模一样的行为,然后次日,重复……
“你被困在原地,一直在这段路上往返、循环。”牧鱼说,“不信,你可以去看看他的衣兜。”
那里有汪关的身份证件。
汪关伸手去摸,可手指却从布料上穿了过去。
他愣住了。
再抓,还是不行。
我死了?
啊,我死了。
一度消失的记忆潮水般涌来,他仿佛又回到了那个夜晚……
“我确实是死了。”
汪关喃喃道。
这辈子,他从没按照自己的心意做成过一件事,连死亡都是。
我是个失败者,彻头彻尾的失败者。
他默默地想。
牧鱼的掌心慢慢凝结出一张生死卡片。
他叹了口气。
谁能想到,出来游山玩水还能被迫搞个兼职?
他看了眼陷入茫然的汪关,“我们带你去看雪山日出吧。”
徒步去雪山,很远,但开车只需要一天。
牧鱼真的想不出,究竟是怎样强烈的执念,才会让一个人冒着巨大的风险徒步上路,死后还念念不忘。
汪关心心念念的雪山海拔超过五千米,一直生活在平原地区的牧鱼出现了轻微的高原反应。他的体力消耗严重,走几步就要喘粗气。
师无疑撇开长腿快走两步,在他面前蹲下,“上来。”
牧鱼爽快地爬了上去。
他的胳膊牢牢圈住对方的脖子,痛痛快快吐了口气,“谢谢。”
跟舒适比起来,面子什么的,完全不重要!
师无疑反手拍了拍他的屁股,继续轻松爬山。
对不需要呼吸的鬼魂而言,海拔高低没有任何影响。。
汪关已经完全被巍峨的雪山吸引了。
他跌跌撞撞手脚并用,像个人类一样狼狈而虔诚。
最后,他跪倒在雪山深处,无声哭泣。
几个小时后,太阳升起,橙红的日光慷慨洒落,汪关感觉到了源自灵魂的刺痛。
牧鱼忙道:“你的魂体不稳定,先去背光处躲一躲吧!”
汪关却转过身来,冲他和师无疑深深鞠了一躬,“谢谢,但是……不必了。”
“难道你……”牧鱼劝说道,“你会死的呀,是真正意义上的死,没有来生,没有轮回转世,灰飞烟灭!”
汪关笑起来,“那样不是很好吗?”
做人真的好累啊,一辈子就够了。
能在钟爱的雪山之巅迎来真正的死亡,难道不是最好的结局吗?
哀莫大于心死,当一个人真正下定决心去死时,就说明他早已对这世界没了留恋。
这样的人,你是劝不回来的。
牧鱼张了张嘴,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他不知道汪关之前究竟经历过什么,究竟是怎样沉重的伤痛才会让一个人彻底放弃一切希望,连来世这样的救命稻草也发挥不了作用。
他未曾了解对方的过往和处境,即便想劝也无从说起。
更没资格说。
或许在外人看来最简单不过的活着,有些人也已经拼尽全力。
师无疑捏了捏他的手,“人各有志。”
你永远叫不醒装睡的人,同样的,也永远无法挽回去意已决的鬼魂。
很快,正午来临。
汪关张开双臂迎接太阳。
炽热的阳光让他的灵魂灼烧般疼痛,可他却笑得满足极了。
真好。
牧鱼忍不住向前几步,“汪关!”
汪关冲他笑了笑,“谢谢!”
话音未落,他的灵魂就在日光中化为飞灰,彻底消散在天地间。
他终于得到了永久的宁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