听江澜说有事,牧鱼第一个反应就是她想和张敞说话,可江澜却道:
“是这么着,今年我们公司里新招了一批实习生,其中有个叫赵岩的小姑娘,人非常有韧劲,又能干,学习和接受新事物的能力非常强……”
在接下来的大半分钟,她几乎用了牧鱼所知道的所有溢美之词来形容这个实习生,直接把他说懵了。
那个女孩子好不好的,跟这件事有关系吗?
师无疑斜了她一眼,目光不善。
怎么,这又是要相亲吗?
就连夏长清也听糊涂了,“你快打住,说正事。”
江澜喝了口水润喉,又感慨说:“抱歉抱歉,一时激动,只是你们不知道如今这些孩子都被娇惯成什么样了,实习生年年招,年年留不下,那哪里招的是实习生啊?那是几个活祖宗!”
众人就都笑,就连角落里的无常也顾不上哭了,端着那盘子烤串悄么声的往这边蹭。
现代活人的生活怪有意思的。
夸奖完了实习生之后,江澜才进入正题:
“那孩子什么都好,但唯独有一点,特别自卑。一旦涉及到私事,就非常不自信。”
夏长清了然。
“这种情况一般跟成长环境有关。”
当警察这么多年,她可见过太多因为原生家庭造成性格缺陷的人了。
江澜点头,“对,她老家在西北一个山村,说出来可能大部分人很难相信,在当今社会还有如此偏僻,如此落后,如此穷困的地方。就连自来水和网络,也是前些年刚通过去的……”
那个小村子原本连个老师都没有,更别提学校了,老一辈的人几乎全是文盲。
一直到七八十年代,国家开始有计划的扶贫,在几个山村之间的空地上建了一所简陋的希望小学,这才陆续有志愿者去那里当老师,孩子们开始有学上。
江澜说起来也是唏嘘,“你们能想象吗?一群六七岁的小萝卜头每天早上天不亮就翻山越岭爬十几里的山路去上学,风雨无阻……
那些路啊,好多地方根本就没有路,就是人的手抠在石壁上,脚下一条窄窄的线,就那么爬过来的……
那孩子的身上现在还有好多疤,都是小时候磕出来的。”
江澜自己就是白手起家,自认也算经过困苦。
可饶是这么着,在赵岩给她看手机照片之前,也完全无法想象那种情况。
就连来支教的老师都坚持不了多久,年年来,年年换。
在这种地方上学的孩子们,教育基础之差可想而知。
可即便如此,赵岩还是凭借自己的努力考上了一所挺不错的大学。
她就像荒漠里开出来的一朵小花,虽然有些干瘪,却仍竭尽全力怒放。
赵岩家中经济条件非常差,她上大学时申请了助学贷款和贫困补助才坚持下来的。
为了尽快还清贷款,给家中的弟妹创造更好的条件,她从大学期间就夜里去医院当护工。
平心而论,护工赚的不少,但这份钱来的很不容易。
需要护理的病人大多没有自理能力,大小便拉在床上是常事。
而且每隔一两个小时,就要替病人翻身按摩。
甚至还要替他们清理伤口流出来的脓血,捂出来的褥疮……
单纯的脏和累都不足以概括护工的艰辛。
因为人一旦病到这个份上,很难保持理智,大多数病人的脾气都会很差,而且反复无常。
有时不知为什么就会破口大骂,甚至打人。
赵岩就经历过很多次,不过她都坚持下来了。
能从小时候就攀爬石壁、顶风冒雪去上学的人,他们所拥有的毅力是常人难以想象的。
那是一种浸透了血和泪,比钢铁还要坚韧的意志。
故事就是从医院开始的。
今年年初,赵岩开始照顾一位白血病患者。
那位患者叫柳新,两人见面时刚满28岁,确诊白血病晚期。
跟绝大部分癌症相似,白血病晚期患者极度痛苦。
柳新因为贫血而长期头晕无力,时常发烧,几乎每晚都会被剧痛折磨得睡不着觉。
病情发展到这个阶段,他的身体已经对绝大部分药物产生耐药性,甚至吗啡的止痛效果也维持不了多久,只能生熬。
你能想象小刀刮过骨头的疼痛吗?
这是许多癌症晚期患者每天,甚至每时每刻都要经历的。
赵岩差不多每隔几个小时就需要给他换一套干爽的衣服,然后把被冷汗湿透的病号服拿去清洗、消毒。
他还会频繁流血。
鼻子、牙齿,一流就是一大滩,短时间内根本止不住。
从未照看过白血病患者的赵岩第一次看他流血时几乎惊呆了。
那样血红的一片,触目惊心。
人体内真的有这么多血吗?
即便如此,柳新还在努力维持最后一点体面。
哪怕在最痛苦的时候,他也不曾说过一句不中听的话。
“真不好意思,吓到你了吧?”
第一次对着赵岩流鼻血后,柳新甚至向她道歉。
赵岩都呆住了。
反应了好几秒才慌忙摆手,“没有没有。”
她似乎觉得这样的解释有些苍白,又结结巴巴道:“这不算什么,过年我杀鸡比这个……”
柳新就笑,笑得很吃力。
赵岩羞愧地止住话头。
她觉得自己这个比方很不恰当。
唉,我的嘴真笨。
她暗自想着。
希望雇主不要介意……毕竟她已经很久没有遇见过这样和善的病人了。
柳新慢吞吞爬起来,从床头柜的抽屉里拿出一包棒棒糖,“你喜不喜欢吃糖?”
赵岩茫然,“啊?”
柳新问:“要吃糖吗?”
赵岩觉得自己跟不上他的思路。
为什么要突然跳跃到吃糖的事情上?
柳新慢吞吞拆开包装,从里面拿出一根塞到嘴巴里。
再开口时,他的声音就因为那颗圆滚滚的糖球显得有些含糊不清。
又或者,是疼痛无时无刻不在折磨着他。
“我是很喜欢吃糖的,”柳新自顾自的说道,“只是现在医生不让多吃……”
说这句话的时候,他瘦削的脸上泛出一点孩子气的懊恼。
赵岩这才发现,柳新的眼睛很好看。
特别亮。
像冬天深夜里被月光照亮的两片碎冰。
“吃了糖,就觉得不那么疼了。”
柳新冲她笑笑。
绵绵不断的疼痛在他额头上凝成薄薄的冷汗。
他一点儿都不像个时日无多的绝症患者。
寻常将死之人的绝望、悲苦好像都被什么看不见的罩子挡住了,与此地绝缘。
他的病房里,甚至还摆着画架子哩!
疼成这个样子,他还能画画吗?
下班回宿舍的路上,赵岩手里还捏着颗棒棒糖。
柳新给她的。
“我的病不传染的,这包糖是刚打开的,不脏……”
给她糖的时候,他微微有点忐忑,还夹杂着一点小委屈。
赵岩鬼使神差接了。
柳新肉眼可见的高兴起来。
两人告别时,他甚至还说:“你介意的话,丢掉也没关系,不过一定要背着我啊,不然我会难过的。”
真是个不可思议的人。
赵岩想。
他分明比自己还大几岁,为什么可以那样肆意的表达喜怒哀乐?
他不担心丢脸吗?
他不怕别人笑话吗?
第二天的课程结束后,赵岩胡乱吞了两口包子果腹,匆匆挤上通往医院的地铁。
车厢在狭长的甬道中飞速驶过,偶尔有外面站台上的灯光亮起,映出赵岩的脸。
她本是匆匆一瞥,可又觉得惊讶。
她从自己眼中看到了一点好奇,一点期待。
真是奇怪。
以前她每次来医院时,心情都很沉重。
即使因为这份工作很累,又因为会随时面对死亡。
舍友们都戏称她上班跟上坟一样。
可今天,不太一样。
她竟然有点想见新雇主,想看看他还有什么出人意料的表现,会说出怎样出人意料的话。
跟敏感又自卑的自己相比,仅接触了一天的柳新就像一个塞满了各色彩纸的大气球,只是轻轻扯开一点口子,就从里面喷发出全然陌生的崭新世界。
这是赵岩从未接触过的世界。
赵岩到时,柳新在画画。
他竟然真的会画画诶!
赵岩好奇地凑过去,看他左手托着一盘颜料,右手在画板上肆意涂抹。
是朝霞。
黄的橙的红的紫的朝霞,像泼上去的一团火,灼灼燃烧,烧得轰轰烈烈。
看见那幅画的第一眼,赵岩下意识屏住了呼吸。
为了能够达到高考分数线,为了尽快还清贷款、赚取足够的生活费,赵岩从来没有闲暇接触学习和打工之外的东西。
换言之,她不懂艺术。
可现在,她分明觉得自己的胸口被什么东西狠狠撞击了,胸腔内涌起无名的情绪。
那情绪不断翻滚、发酵,像过度膨胀的面团,几乎要把蒙着的骨骼肌肉撑开来。
“哎呀,惹女孩子哭,可真是我的罪过。”
柳新抽了两张纸递过来。
赵岩这才发现自己泪流满面。
她的脸腾一下红透了,手忙脚乱抓过纸就擦。
结果又因为用力过大,脸上糊了好多碎纸屑。
柳新愣了下,突然哈哈大笑起来。
赵岩羞得恨不得从楼上跳下去,慌忙跑去卫生间洗了脸。
再出来时,她连头都不敢抬。
真丢脸。
一定被人笑死了,她沮丧的想。
“你喜欢这幅画吗?”
柳新却像什么都没发生过一样问。
他不提刚才的事情,让赵岩觉得自在了些。
“我不懂。”赵岩摇头,生怕自己乱说惹人笑话。
“不,你很懂。”
柳新却认真道。
“或许你不会画画,但你有很敏锐的艺术嗅觉和鉴赏能力,”柳新说,“这种能力是天生的,是老天给的礼物。”
还有共情能力。
所以她才会哭。
赵岩愣住。
艺术嗅觉?
鉴赏能力?
他说的是我吗?
“不不不,”赵岩本能地否认,“我什么都不懂的,也没有那样的本事……”
迄今为止,遇到过的老师和同学都是这样说的。
所有的人都告诉她:
赵岩,你跟那些城里的孩子不一样,他们可以吃喝玩乐,是因为他们有退路,但你没有……
所以她只有拼命拼命再拼命。
大学快毕业了,她都从没跟人聚过餐,也没跟人出去玩过。
好像世上所有跟娱乐有关的一切都与她无关。
他们生活在格格不入的两个世界。
可是现在,竟然有人说自己具有天赋!
艺术天赋!
那么高大上,那么烧钱的东西,怎么可能与我有关?
我不配啊!
赵岩不相信。
甚至她每次来医院时都会莫名其妙的想,自己一定不会得这些这么费钱的病。
有朝一日,如果真的要死的话,应该会是出车祸之类的意外。
干脆利落,又不费钱。
反正一定会符合自己穷酸的一生……
柳新不明白她的反应为什么这么大。
“为什么要否认呢?这并不是什么可耻的事情,相反,你应该感到骄傲。”
他明亮的眼睛里满是疑惑,显然是真的不明白。
赵岩还是习惯性摇头。
可若问为什么,连她自己也说不出原因。
那当然不可耻。
或许就是因为太不可耻了,才令她无地自容。
我的世界充斥着灰暗和阴霾,如果有味道,也只是苦涩。
这样的我怎么可能跟艺术扯上关系?
我们是不一样的呀,她看着理所当然的柳新,默默的想。
他就像沐浴着阳光生出的向日葵,哪怕此时花瓣已经萎靡,却依旧耀眼。
而自己……不过是阴暗角落滋生出的苔藓。
柳新第一次见到如此自卑的人。
她好像总在下意识否定关于自己的一切。
可她明明很好呀!
难道人不应该为自己的优秀感到骄傲吗?
柳新不懂。
赵岩也不懂。
和人类区别于其他生物的本质就是懂得思考。
在不懂之余,两人都本能的生出一点好奇。
她/他想知道对方为何如此自信/自卑。
两个本该毫无交集的陌生人的世界悄然碰撞在一起,产生了某些了不得的反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