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3章 长鱼面

平康坊分北、中、南三曲,里头的妓子不计其数。而里头能被冠以都知称呼,并且长兴不衰的名妓,寥寥无几。

南曲的宋七娘,便是其中之一。

在世人眼中,名满京城的宋都知向来面带七分笑,眼底却一直维持着清醒,内里藏着压不弯、折不断的韧性,着实是个没心没肺的人。

哪怕是再俊俏风流、挥金如土的郎君,也走不到她心坎里。

哪怕是听到再怎么催人泪下的曲子,瞧见再如何令人动容的故事,甚至是陷入寸步难行的险境,她也不会为此落一滴泪。

可无人知晓,刚被卖来平康坊的她,也是哭过很多回,受过许多苦,并且险些走岔了路子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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虽然被卖时她才五岁,但直到如今,宋七娘对前后经过依旧记得清清楚楚。

当年,她还不叫宋七,而被家中耶娘姊弟唤作宋芽;而如今的“宋七宅”,也还叫“甄九家”。

那一年风雨不调,地里收成不好,田野间俱是吃不饱饭、饿得枯瘦的贫民。

圣人仁爱子民,特命官府开仓振粮,但等粮食分下来,却仍旧不够宋家一家五口分。耶娘在屋子里对坐一夜,相对无言,半是无可奈何、半是解脱地下了决定——把家中相貌最好、尚且不能下田干活的三女儿芽芽卖给平康坊,换些银钱来挨过灾年。

她懵懵懂懂地被阿耶牵着离开家中,凭着双腿走了好久好久,最终来到一座繁华、处处散着脂粉香的里坊。

那是表面光鲜亮丽,私下处处脏污不堪的平康坊。

宋芽才五岁,就这样被耶娘卖了。

日子过得捉襟见肘的人家自然不止宋家一家,理所当然的,当年被家里卖掉的孩童有许多。

年岁大些的,晓得这是怎么一回事,或是试图自尽,或是不断哭嚎,或是倚着墙壁默默垂泪。

年岁小些的,尚且不晓得未来命运如何。可他们看着这些年纪大些的孩子闹腾,不知不觉地被感染,也纷纷扯开嗓子哭闹,喊着要回家、要耶娘。

那些牙人早就对这状况习以为常,熟练地拿出鞭子、棍棒,软硬兼施地对哭闹者施以威胁、恐吓。

宋芽跟着哭了两日,后来在火辣辣的疼痛下,终于学会认命。

渐渐的,寻死的人少了,哭声渐渐止了,仿佛这一屋子又一屋子的人已经屈服,心如死灰、浑浑噩噩地如行尸走肉一般度日。

当年,甄九娘早已从妓子变成了假母,年至中年,但风韵犹存。她本来只想买六个苗子,而等她在前四个屋子挑好六个年岁不一的女童,抱着聊胜于无的念头,来到最后一间屋子时,却一眼相中了宋芽。

甄九娘梳着高高的发髻,上头插着数只珠光宝翠的钗子。屋里的光线并不好,勉强通过破窗户透进来的光,打在甄九娘的钗子上,刺目得让人睁不开眼。

宋芽只瞧了一眼,双眼便不由自主地涌出泪花。也是这泌出的泪水,将她的眼睛洗得干干净净。

甄九娘伸出一根食指,动作轻柔又不容抗拒地挑起宋芽的下巴,仔仔细细地打量,笑着问:“你叫什么名字?”

宋芽好几日没正经喝上一碗水,嗓音听上去不仅有些哑,还因害怕惶恐而抖个不停:“宋芽,嫩芽的芽。”

甄九娘不以为意地挑眉:“平康坊里的嫩芽从来活不长久,迟早是会枯死的。”

宋芽听得半懂,只当对方不想要她。方才她也听到,对方是南曲的人。据屋子里大些的孩子说,南曲妓子的日子比北曲妓子要好过一些,北曲里的好些妓子没到二十就被折腾得没了人形。

她不想饿死,也不想被打死。

她想活下来。

抱着这样的念头,宋芽心里忐忑不已,下意识睁大双眼,无比认真道:“那不做嫩芽了,您让我做什么都好,只要能给我一碗饭……不,半碗就够了。”

甄九娘用被凤仙花汁染红的指甲,轻轻划过小女郎的上眼皮,忽而笑了:“啧,你的眼睛倒是很好看。”

旁人的牙人见状,忙不迭凑上前,堆起满脸的笑:“甄娘子,要不再带一个走?你放心!你买得多,我定给甄娘子算个公道的价钱。”

甄九娘一双多情眼扫过来,摇了摇手中绘着锦绣花丛的团扇,似笑非笑道:“史二,咱们也是老熟人了,况且这个孩子,我本是不想买的……”

那牙人看了一眼瘦骨嶙峋、灰头土脸的宋芽,乐得给生意红火的甄九娘卖个好,爽快道:“总要谢过九娘往日照顾小的生意,多添一两银子,人便归你了。”

甄九娘眼底的笑意真诚了些,慢悠悠道:“去办契书吧。”

宋芽和其他六个女童,就这样被带回了甄九家。

进宅子的第一桩事,不是洗去身上脏污,而是改名字。

七个女童站成一排,甄九娘在她们背后徐徐走过,用扇子边缘一一敲击她们的肩膀,漫不经心道:“既然被我买了来,就都改改名字。嗯……便按着你们被买的次序,依次往下排吧。”

宋芽是最后一个,也是第七个被买的。

自此,世间再无长安城外宋家的小芽儿,只留下平康坊的妓子宋七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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想在平康坊活下来,说容易并不容易,说难也不算太难。有的靠皮肉色相,有的靠歌舞弹唱,也有的是靠诗词文采。

头一种,养到十四岁左右就被假母拉去挂牌子。她们年轻时,以色事人,攒不下多少银钱。等到年老色衰、一身病痛,没人瞧得上了,要么被假母撵去做粗活,要么裹一破烂薄被,就此陷在不见天日的脏乱屋子里,浑浑噩噩地等个解脱。

后两种的妓子,从小就被领去学各项才艺,吹拉弹唱、吟诗作赋……学会一种本事傍身,才能活得稍微松快些,赚的银钱也更多。更有甚者,还会受到文人墨客的追捧,为之挥墨作下诗赋。

甄九娘少时苦练,后来凭借一手琵琶在平康坊扬名,赚得不少银钱,然后摇身一变,做了假母。她没读过多少书,但却是个眼光看得长远的聪明人。即便多花些银钱,也要让底下人多学些本领,好日后卖个更高的价钱。

而宋七娘,虽然不识得几个字,但眼里能看见实实在在的光鲜亮丽,所以心甘情愿地努力学艺,想要跟坊中那些受众人追捧的名妓一般,坐拥香车宝马,享受花不清的银钱。

毕竟这辈子的命,已经注定这样烂。

除了让自己过得更好些,她没别的出路可走。

她再也不想饿肚子。

平日里,甄九娘对她们的要求很是严苛,一旦学得慢些,就会被打或是被饿上一两顿。

宋七娘又不是天生聪慧之人,难免会有考核不过关的时候,也遭了不少打骂。疼到只能趴着睡,痛到眼泪都止不住时,她会死死咬着牙,假装感受不到那些痛意和饥饿,硬着头皮继续往下学。

好在,宋七娘的运气还算不错。度过最初艰难的五年后,她在诗赋上的才华渐显。甄九娘知晓此事,不仅对她的态度更和善,甚至还给宋七娘备下单独的屋子,摆明是要捧她。

谁让当今世人重诗文,连带着平康坊的妓子也会受其影响呢?

平康坊中,都知是对名妓最高的称呼。唯有诗文出众,并且可在宴席行酒令时担当“席纠”一职的名妓,方能被世人捧成都知。有才者,不一定有出众的相貌,因而许多都知的姿色并不出众。

偌大一个平康坊,总能有几个名妓熬出头,却难得一位才貌双全的都知。

而宋七娘,不仅显露在诗文上的才气,被带回来养了几年之后,眉眼渐渐长开,依稀还能瞧出几分日后明艳美人的模样。

甄九娘看得明白,这就是她从石头里开出的宝,从沙子里淘出来的金子,是她这辈子的摇钱树。

于是,宋七娘住着舒适的单间,用着最可口的吃食,身边还多出一位供使唤的机灵婢子,顺风顺水地度过了接下来的四年。

一朝登台,她更是凭借艳色初显的相貌、惊才绝艳的诗文,短短数日内便打响了名气。

无数人捧着大笔通宝金帛,只为请她赴宴宣令,又或是求一篇诗文。

所有以前买不起、想都不敢想的金贵吃食,宋七娘都能尽情吃个畅快,无须顾及其他。

名气最鼎盛之时,甄九娘在宅子里办了一场盛大的宴席,当众竞拍宋七娘的元夜。

宋七娘记得很清楚,那年她才十五,身子骨还未完全长开。她已在坊中待了十年,知道迟早会有这么一天,也在心里做了一定的准备。

可等真的切身体会了,她才晓得有多难挨。

是真的疼呐……

身上各处都疼个不停……

看着面前人兴奋到充血的脸,瞥见对方失去理智的裸.露目光,她一点也没感受到甄九娘口中所说的快活,不仅反胃想吐,还觉得心里头有一块重要地方被挖掉了。

空落落的,心口仿佛在持续不断地滴着血。

说不上是可悲,还是可笑。头一回她还觉得哀痛,翌日抱着被褥痛哭,到后来接待的客人越来越多,渐渐就变得麻木,如刚被卖来平康坊那般心死、认命了。

世间千万人中,大多是寻常人。其中不乏生来便品性高洁者,但更多的人面对痛苦,会懦弱、会逃避、会自我麻痹。

当年,宋七娘也只是个十五岁的女郎,她读过的诗文、背过的骈赋,无法抵挡周边人试图刻入她脊梁上的名利观,不足以将她塑成真正坚韧不拔的性子。

所以,她逃避了。

她刻意忽略心中的绝望不安,只盯着那些实实在在的通宝金帛,只听得见那些轻的落不到实处的吹捧夸赞,不断在暗中重复麻痹自己。

七娘,你再进一步就是都知了!

届时出门,平康坊里的其他妓子甚至得乖乖低头听你的管教和训斥,威风得很呐!

退一步说,虽然都会出卖色相,但你迎来送往的都是高官贵胄、豪绅富商,其中甚至不乏饱读诗书的文人墨客。而那些以色事人的妓子,尤其是出身北曲那片地界的,只能接待满身汗臭、头脑空空还没几个钱的粗汉子。

对!你是名妓,是未来的都知,你比她们地位高,比她们活得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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直至一日,宋七娘被一个表面笑眯眯、私下暴虐成性的权贵折磨到险些命丧黄泉。被人送回宅子之后,甄九娘和婢子们掀开衣裳一看,才发现她浑身上下都是伤。不仅背后被打得皮开肉绽,身上也有多处骨折,躺在床榻上奄奄一息。

权贵,有权有势,掏出些银钱就能平息事态。不过是一名卖笑的妓子罢了,对他们来说,实在是无足轻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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而原先捧着她的客人们,起初还悲痛地惋惜了几日,可没过些时日,他们就将才貌双全的宋娘子抛之脑后,转而捧起另一位精于诗赋的妓子。

甄九娘惦记着这棵摇钱树,加上有过往十多年的感情在,还是请了人回来为宋七娘医治。后来见宋七娘连日高烧不退,瞧着像是救不回来了,甄九娘终于不再抱有太大希望。除了拨来宅子里一位姓陈的老妇照顾,且没有断掉宋七娘的汤药之外,甄九娘再也没来看过一眼。

宋七娘病了许久,所有人都觉得她已是一脚踏入鬼门关,必然没救了。

然而出乎意料的是,她命不该绝,竟然在那陈阿婆的悉心照料下,硬生生搏回一条性命。

那时的宋七娘,恍若一场幻梦初醒,整个人都清醒许多。

她倚在隐囊上,透过空隙,偷偷打量在屋外熬药的陈阿婆。

宋七娘依稀记得,高热昏迷之时,从始至终都有一道慈祥和蔼的声音,在她耳边不断劝说,也能感受到那些温柔的照顾。

等人端着药汁回来,她冷静地问:“所有人都觉得我要死了,必然没救了,为何你要费这般大的力气拉我回来?”

从小就被甄九娘灌输“无利不起早”“废了的瓷瓶就该扔掉”等观念的宋七娘,不懂陈阿婆为什么要这般尽心尽力。

明明甄九娘也不会多给这些老仆几文钱,何必做吃力不讨好、没有回报的事?

陈阿婆听后,缓缓笑了,温声道:“宋娘子,人命是很贵重的。”

宋七娘不为所动,自嘲道:“可我只是个妓子。况且,对于我们这种人而言,死了不就解脱了?”

陈阿婆望过来的眼神,像是在看着家中闹脾气的孙女:“不,宋娘子不想的。在病重时,宋娘子有时会呓语,不断重复‘不想死’之类的话。”

“虽然旁人都说妓子的命轻贱,但我们总不好这般自我贬低。世事艰难,平康坊的妓子们也都只是同病相怜的苦命人罢了。”

宋七娘怔住,默了片刻,又问:“那你想要什么报酬?通宝银钱?锦绣绸缎?”

陈阿婆轻轻摇头,坦然道:“既然拿了甄娘子给的工钱,便自当尽心,这都是分内事。”

闻言,宋七娘却浑身上下哪哪儿都不对劲,总觉得一直以来钉在她身上的桎梏被打破,以往麻木奉行的那些行事准则被推翻。她身心都轻快许多,但又不晓得日后该如何处事,忽然间有些不知所措。

她抿唇,赌气一般道:“不!我必须要给你好处。”

陈阿婆无奈一笑,索性将手中药碗端近一些,和蔼道:“那就请宋女郎将药都喝完。”

“……太苦了。”宋七娘撇嘴,满脸的不情不愿。

“今日老仆有备下一块饴糖。”

“……哦。”

宋七娘的应答声像幼猫那般小小的,虽然仍然抗拒药汁的苦,但还是皱着眉毛,在陈阿婆细致地喂药下,把一整碗的药汁都喝完。

末了,她看着陈阿婆离去的背影,回味着陈阿婆的笑容,只觉得心头那些莫名泛起的甜意,比口中含着的饴糖甜得多。

宋七娘琢磨许久,终于下了决定。

她养回一些精神后,拿出这几年攒下的大半积蓄,先答谢甄九娘没完全放弃自己的恩情,又和对方要来陈阿婆的身契,欲要为这位老人养老送终。

陈阿婆是北曲妓子出身,原本她攒了些养老的银钱,只可惜紧要关头被情爱冲昏了脑子、信错了人,多年积蓄都被负心郎骗走。后来她经姐妹介绍,来到甄九娘的宅子里做些粗使活计。

就如陈阿婆自己所言,她并不觉得照料宋七娘是什么恩情,只认为是分内事,所以没有依宋七娘的意思搬出宅子,而是选择留在宋七娘的身边。

老人家多年信佛,对人对事都很和善,脾性极好。她在平日相处中,不但将宋七娘的生活起居照顾得很妥帖,还会润物细无声地教宋七娘一些做人做事的道理。

被卖之前,宋家的孩子不少,耶娘的眼里几乎瞧不见宋芽;进了平康坊后,甄九娘身为假母只想赚银钱,把宋七娘当成摇钱树。

一晃过了十多年,宋七娘在陈阿婆的身上,终于感受到了一丝亲人之间才会有的温情。天冷时要添衣裳、吃饭不要太急、记得早起用朝食……这些叮嘱和念叨,琐碎又平常,却是宋七娘多年来不敢求、不敢想的。

没人教她怎么对自己好,没人教她怎样温和地对待万事万物。

陈阿婆于宋七娘而言,是恩人,是老师,也是亲人。

某一晚,她赖着阿婆一起睡觉,躲在对方温暖的臂弯中时,终是忍不住,无声痛哭。

陈阿婆默默叹了一口气,手搭在宋七娘的身上,轻声哄她:“七娘不怕,都过去了……”

生死关头走过一遭,回想患病前后体会到的人情冷暖,宋七娘陡然意识到自己先前的想法有多愚蠢,同时也明白过来,她借着别人的血泪苦难来自我安慰的举动,又有多么的卑劣和低贱。

哪怕被捧成名妓,哪怕杀出血路成了都知,哪怕她活得光鲜亮丽、受人追捧,但她私底下依旧深陷泥潭,终身为贱籍,死后也不得解脱。

北曲的妓子们,成日里面对的是没什么银钱的平民百姓。南曲的妓子们,寻常接待的都是高官贵胄、富商豪绅。

两者看似不同,实则都是以色、以才事人,都是不入流的行当,彼此没有任何区别。

经此一事,宋七娘终于大彻大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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虽然她受过伤,在床榻上躺了许久,但她的相貌还在,她的学识才气还在。

彻底养好伤之后,在甄九娘的造势之下,没费多少工夫,宋七娘又变回以前被人捧着的名妓,依旧有大把人拿着通宝金帛追着请她赴宴。

唯一不同的是,她仿佛一朝一间变了个人。即便对着客人笑得再动人,那笑意也透不进眼底,满心只想着赚来银钱,回去之后陪阿婆一起品尝美味吃食,或是给阿婆添些新衣裳。

受陈阿婆的影响,宋七娘虽然不信佛,但也开始学着行善事,悄悄给城中慈幼院捐银钱。此举不图名声,只求为她和阿婆积些福报,盼着下辈子可以和阿婆做亲祖孙。

除此之外,她的眼中也看见了旁的姐妹。平日里,若对方遇到难处,只要她有余力,能帮一把就会帮一把。

陈阿婆有宋七娘奉养着,时日一久,也养出些肉来,瞧上去身体康健许多。

一老一少相互依偎、扶持着,度过一日又一日,一年又一年。

-

永平十六年,发生了许多事。其中最让人津津乐道的,是昭宁长公主的独子下场科考,即便糊了名,也依旧凭借真才实学高中进士。

对于宋七娘个人而言,那年最印象深刻的几件事,是陈阿婆、甄九娘先后去世,以及她正式从甄九娘的手中接过宅子。

陈阿婆是先一步走的,临去之前,她还拉着宋七娘的手,说了许多宽慰的话。

她说,晚年能遇见七娘是最大的一桩的幸事,不怕外人笑话,她是真情实意将七娘当自己的孙女来疼的。

她还说,自己这辈子活够了,最后这几年托七娘的福,日子过得也很好,所以希望七娘不要因她的离去而伤心难过。

因着陈阿婆的离去,宋七娘给对方操办完葬礼,消沉了半月有余,方才渐渐缓下心绪。

陈阿婆走后不久,甄九娘的身子骨也日渐消瘦。

如若说,陈阿婆的故去是因为年事已高,也到时候了。那么甄九娘的患病,却是众人谁都未曾料想到的。

说来依旧有些不敢相信,仅仅一场风寒外加狠狠摔了一跤,甄九娘便就此卧床不起。哪怕往里头填再多的金贵药材,好似也只是泥牛入海,没有半分起效。

那时,宋七娘已经挣回都知的名头,名满整个长安,出入的都是高官贵胄的府邸。

即便如此,她仍然记着,当年被众人认为救不活时,甄九娘派来陈阿婆并且没有断她药材的恩情。因而,眼下形势对调,她也不曾放弃过对方,不断拿着帖子、花银钱去请城中有名的医者。

不承想,先放弃的是甄九娘自己。

隐约显出油尽灯枯之相的甄九娘,将宋七娘唤到身边,气若游丝地交代她不必再费事。

甄九娘向来是个说一不二的性子,从不会后悔自己做过的事、说过的话。

对方的意思表述得坚决又清晰,宋七娘叹了口气,到底没再劝。

神色平静地交代完自己的后事,甄九娘不带停歇地提起另一桩事——宅子和妓子们的处置。

甄九娘不停咳嗽,话说得断断续续:“我没养……咳咳,没来得及养义女,这宅子无人接手。这些年,你对宅子里的人都……都很好,咳咳,我是看在眼里的。”

说到最后一句,甄九娘拼命压下咳嗽,语速虽慢,但神色认真:“七娘,你可愿意接过宅子?”

宋七娘怔住,最终还是点了头。

得到确切答复,甄九娘松了一大口气。她瞧着眼前美艳的宋都知,恍惚间,似是想起十多年前脏乱屋子里的小女娃,又好似瞧见辛苦学艺、被打到哭也咬牙继续练曲背诗的少女。

往事翻涌上心头,甄九娘一时不知该说些什么。

半晌,这位病重的假母伸出手,如当年那般,轻轻划过女郎的上眼皮,倏地笑了。

“七娘,我当时以为你与我一样,现在……咳咳,现在才发觉,你是不一样的。”

未等宋七娘说些什么,甄九娘已经垂下眼帘,摆了摆手:“今日不是还有……咳咳,林侍郎的宴席要去?去吧,不必在我这儿费心,咳咳咳……”

宋七娘将要踏出这间昏暗屋子时,似有所感地转身回望,瞥了一眼半倚在床榻上的病弱假母,沉吟几瞬,坚定地朝外走去,踏入日光照耀下,腰背挺得很直。

她不知道甄九娘口中的不一样,究竟是哪里不一样,但她心中清楚地知道自己该去做些什么。

病来如山倒,甄九娘又熬了半月,最终在惊蛰那一日去世。

自此,“甄九家”正式易名为“宋七宅”。

这些年来,宋七娘在大事小事上帮了不少姐妹,在宅子里的声望很高。由她来接手宅子,里头的一众妓子都安心许多。

一旦入了贱籍,谁也没法从这泥潭里出去。倘若生下子女,连带着孩子都是贱籍。

宋七娘自己也深陷泥潭,没法拉这些姐妹上岸,只能去做些力所能及的事。譬如当众宣布,日后关于妓子们的赏银只会取三成以作公用,其余皆归她们本人所有。

只这一点,就足以让妓子们当场落下泪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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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们只是寻常妓子,不比名妓、都知能赚银钱。辛辛苦苦得来的银钱,还没焐热,就得被假母拿去八.九成。年轻时,她们尚能凭借才艺、姿色混饭吃,越往后便越难过日子。运气好些的,被人瞧上,赎了身去做妾;运气不好的,便在坊中蹉跎等死。

“人只有手里握着银钱,才有底气”这个浅显直白的道理,便是不识字的人都晓得。

原先攒不下养老的银钱,今日过后便不同了,她们的日子有盼头,能窥见一些光亮了。

除此之外,宋七娘还做了些旁的。

譬如明确表示,不会如甄九娘那般强扣着她们的身契,在她们被人赎身时坐地起价。如若真的遇上真心相待之人,宋七娘不会拦着她们离开宅子。

不过,前提是来赎身的是靠谱的郎君。如若是个心怀鬼胎、满嘴鬼话的小人,宋七娘也是会拦一拦的。毕竟,她总不能看着姐妹们跳入另一个火坑。

可话说回来,能来平康坊的郎君,又有几个是正经人?

与其盼着能等来一位真心人,还不如多去庙里拜拜,期盼自己的假母也如宋七娘一般厚道。日后攒足银钱,安然终老就算幸事。

故而,宋七娘也默默给姐妹们留了另一条后路。她想攒银钱,在其他里坊备下大宅子,届时充作姐妹们日后养老的地方。

当然,这桩事还没落到实处,宋七娘并不会立即说出来,免得让姐妹们空欢喜。

眼下,她给了大家两条路——

不想做妓子的,可以留在宅子里做些旁的活计,自食其力换来吃食和住所。明面上的日子是没有往日光鲜,吃穿用度也会随之削减,但图一个心安。

不想脱离当下生活的,宋七娘也不会成天到晚地劝对方。

出乎意料的是,竟然选后者的人多,选前者的少。

宋七娘不得不继续接客,主要是因为有都知的名头在。只要权贵们出面拿钱请人,她不去也得去。其次,她还得捐助慈幼院,攒钱买宅子,总也得努力赚银钱。

至于其他想继续当妓子的姐妹,给出的理由倒是五花八门。有真的享受纸醉金迷的日子,接受不了落差,不想跳出去的;有犹豫不决,不敢轻易下决定的;更多的是破罐子破摔,觉得事到如今选什么都没差,还不如就这样混日子,顺便赚些银钱。

宋七娘任由她们选自己日后的路,没做任何干涉。

毕竟说到底,她只能为她们提供选择,永远没有权利帮她们选择。

路啊,得自己走。

-

就在宋七娘以为,她辈子也就这般糊弄过去时,遇到了这一生对她而言最重要的两个人——孟桑、白庆然。

和孟桑的相遇,是一次偶然。

宋七娘依稀记得,那日清早,她从一位官员的府上出来,酒气未散,头还疼着。

她本想到宣阳坊常去的一家食肆,吃一碗清淡爽口的冷淘。然而马车走到一半,她被街边传来的绵长香味给勾住,忍不住吩咐马夫停车。

撩开帘子,宋七娘循着香味,望见了坐在姜记食肆门口、捧着宽碗大口吃得大汗淋漓的杏眼女郎。

刚过小暑,日子正热着。在这个时节,宋七娘向来是不会碰什么热汤水的。可现下嗅着那淡而勾人的醇厚香味,她的味蕾却不由自主地分泌出津液。

闻着是真鲜呐!

宋七娘平日里没太多爱好,其中最要紧的便是——吃。

闻见这醇厚鲜美的香味,她哪里还忍得住,当即下了马车,朝着那杏眼女郎走去。

余光扫见有人过来,杏眼女郎连忙起身,面上堆起恰到好处的笑来,欲要迎客:“女郎想用些什么?”

宋七娘指了指对方没来得及收起来的碗:“这是什么?”

杏眼女郎眉眼弯弯:“是长鱼索饼。用黄鳝的骨头熬成奶白的浓汤,里头还有口感筋道的索饼、肉质细嫩的黄鳝,用着极鲜美。”

“女郎要来一碗吗?”

宋七娘矜持地一点头,咂摸回味一番对方的话语,忍不住又问:“店里还有什么吃食?要新奇些的,不要长安城中吃腻了的菜式。”

“唔……最好是带着辣味的。”

杏眼女郎笑意不变,引着宋七娘往店里走:“辣味吃食?剁椒鱼头、辣子鸡,都是能做的。其实还有一道钵钵鸡,在夏日用也是很不错的,只是需要提早准备,今日是做不成了。”

宋七娘随意寻了一张干净桌案坐下,饶有兴致地反问:“钵钵鸡?那是什么?”

杏眼女郎立马为其解释:“女郎许是尝过辣味暖锅?这钵钵鸡与暖锅有些相似,只不过前者是煮开了锅子,往里头扔食材;而钵钵鸡则是将各种荤素食材串成串,煮好之后,连食材带着辣味汤底,用大碗装了端上来。”

“大体上分成冷热两吃,秋冬多热吃,夏日则采用冷吃……”

宋七娘听得兴起,对这道钵钵鸡极为好奇。念及对方方才说的“今日没法做”,她心直口快地问:“今日做不了,也无妨。我留下些银钱,权当做订金。我们约个时辰,明日到了时辰,我派仆从来食肆取吃食,如此可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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杏眼女郎没有立即下决断,而是去到柜台后面,问过一位中年妇人,方才回来,笑眯眯地与宋七娘约好时辰,又细致问过宋七娘有什么忌口的吃食、对于鸡鸭羊的心、胗、爪子、血等物能否接受。

旁人对这些腌臜物嗤之以鼻,宋七娘却越听越兴奋,直言自己都想尝尝,让对方怎么好吃怎么做。说罢,她又去催对方做那碗索饼。

杏眼女郎离去前,宋七娘心有所动,忽然开口问:“你叫什么?”

闻言,那年轻女郎笑着道:“儿姓孟,单名一个桑,桑葚的桑。”

宋七娘将“孟桑”二字在心中默念两遍,只觉得对方言谈举止很对自己胃口。尤其是那一双杏眼,在孟桑滔滔不绝说起吃食时,显得越□□亮。

于是,她越发期待起待会儿和明日会尝到的吃食。

那时,宋七娘和孟桑都未料想到,二人会因吃食而结缘,从而成为一辈子的知己好友。

-

如若说,与孟桑是一见如故,那么宋七娘与白庆然,那便是不打不相识。

二人第一回见面,是在一个官员出面办的宴席上。因一典故的用法,他们起了争执,来来回回争辩了十多轮,互不相让,最后以宋七娘险胜一筹而告终。

对这个差点落她面子的白博士,宋七娘印象深刻,在心里头狠狠给对方记了一笔。

回到宅子后,宋七娘愤愤然咬了一大口鸡腿,郁气难消。

“去,查查这位白博士是什么来头!”

“我在平康坊混了这么些年,还是头一回碰见这种软硬不吃的臭石头!”

阿奇耗费了些工夫,搜罗完白庆然的传闻,回来一五一十地说给宋七娘听。什么进士出身,什么去年与正妻大妇和离,什么与平康坊多位妓子交好,什么只去喝酒听曲,从不在哪位交好的妓子那儿留宿……

宋七娘本以为二人不会再碰见,所以听完便将这些抛到脑后。

没想到,上元节时,她与白庆然又在东市撞见。

那几日,宋都知玩心起来,加之没收到什么高官贵胄的邀约,于是索性推掉那些不重要的帖子,打扮成寻常女郎,带着阿奇去东市看灯、猜灯谜。

灯谜,说白了就是玩文字把戏。

宋七娘能稳坐多年都知的宝座,哪里还怕这个?

只是她眼光高,瞧不上那些普通的灯笼,转来转去也没挑中一个。

直至转过拐角,她抬眸望去,一眼就相中了摊子最中间的那只极其精巧的海棠灯笼。

还未等她靠近,就有一腰间挂着酒壶的蓝袍郎君上前,报出谜底,欲要将灯笼拿走。

宋七娘一见,连忙上前,笑着问道:“这只海棠灯笼,儿甚是喜爱,只可惜慢了郎君一步,不知可否……”

话未说完,蓝袍郎君闻声转过身来。瞧着那双风流倜傥的桃花眼,宋七娘几乎是一瞬间认出对方——

这厮,不是前些日子险些落她面子的白庆然,又能是谁?

宋七娘想起当日对峙场景,顿时笑不出来了。

她今日打扮得素净,跟平日在宴席上美艳动人的模样很不一样。没了那些复杂的妆容和钗环,反倒凸显出她那双澄澈的眼睛。

白庆然愣了一瞬,旋即反应过来,笑着见礼:“宋女郎。”

对方已认出自己身份,宋七娘只好磨磨蹭蹭地叉手,敷衍道:“奴见过白博士。”

白庆然提起手中花灯,眨眼:“宋女郎想要这盏海棠灯?”

宋七娘犹豫了几番,但还是耐不过对那灯笼的喜爱,耐着性子道:“是呀,不知白博士愿不愿意割爱?”

白庆然像是逗猫儿那般,又提着灯笼晃晃,最后笑眯眯道:“我也很喜欢,所以不让。”

刹那间,宋七娘只觉得新仇旧恨齐齐涌上心头,似笑非笑,拉长语调:“哦?这街上的灯笼有许多,白博士可喜欢旁的?”

白庆然挑眉,认真地在摊子上打量片刻,指了一盏狐狸灯。

宋七娘上前几步,轻而易举地解出谜底,赢得灯笼后,来到白庆然的跟前。

白庆然原本猜想,对方是想交换花灯,顺势想要答应。

没承想,对方学着他的模样,晃晃手中的狐狸灯,挑衅似的一笑:“这灯是奴的了。”

白庆然怔住,哑然失笑,实在没想到名满长安的宋都知还有这种孩子气的一面,玩心顿起。

那一日,只要白庆然挑中什么灯笼,宋七娘便会提早猜出谜题,试着将灯笼夺来,想要以此解恨。白庆然又不是块木头,自然不会傻站着挨打,便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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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人仿佛又回到那日宴席上,来来回回争个没完,一路从街尾猜到街头。上一刻,还是白庆然占据上风,到了下一瞬,宋七娘便将对方的势头压下。

起初,他们的注意力还会放在灯笼上,猜完会把灯拿走。后来,见阿奇和白庆然身边的仆从没手拿灯了,宋七娘和白庆然索性只猜题、不拿灯,势要比出一个高低。

与那日一般,仍旧是宋七娘险胜——她比白庆然多猜出两道灯谜。

宋七娘还没来得及回味一解恶气的畅快,便察觉出些许不对,柳眉一竖:“白博士该不会是故意让着奴吧?”

白庆然把玩着腰间的酒葫芦,笑着摇头:“不会。既然是比试,便讲究一个公平。”

对方这么一说,宋七娘心下稍安,快活起来,眉眼间的笑意压都压不住。

她好胜心强,但性子也很爽快。既然眼下赢了对方,便不再纠结于先前的“恩怨”,甚至觉得对方瞧着顺眼不少。

玩到现在,她也有些疲累,就和白博士打了声招呼,领着双手提满花灯的阿奇往平康坊走。

宋七娘方才在劲头上时,只顾着争个输赢,并未细瞧花灯样式。眼下她定睛一看,只觉得这些都不够合她眼缘,索性一路走,一边将花灯随意丢给路边的孩童。

等到花灯没了,她和阿奇也快要拐进坊门。就在这时,宋七娘听见身后有孩童在唤她。

“宋女郎!穿着淡黄间裙的宋女郎,请留步!”

宋七娘一愣,顺势驻足,转过身去。

方才高声呼喊的孩童,眨眼间来到宋七娘跟前,将手中的海棠花灯塞到宋七娘手里。

“女郎,有一位拿着酒葫芦的郎君,托我将这花灯送给你。”

宋七娘有些惊讶,见那孩子想走,下意识出声问:“那人只让送灯,没说旁的?”

闻言,孩童似是想起什么,拍手道:“哎呀,险些给忘啦!”

“那郎君说,君子不夺人……不夺人所爱,这灯漂亮,配女郎你才最恰当!”

说罢,那孩童抓着手里的糖包,一溜烟跑了。

寒风中,阿奇陪着他家都知在坊门口站了一会儿,最后冷得受不住,试探着问:“都知,要不咱们先回宅子?”

宋七娘回过神来,轻咳一声,面色自若地往宅子走去:“嗯,回吧。”

无人察觉,她落在那海棠花灯上的视线,多了些说不清道不明的意味,浅浅勾起的唇角,比往日宴席上的笑颜更为动人。

自那以后,宋七娘与白庆然时不时就会在平康坊或者旁的地方遇见,多是在宴席上。碰到的次数多了,彼此也熟稔许多,切磋起来更加没了顾忌,二人反倒渐渐引为知己。

私下里喝到酩酊大醉时,他们也会抛开诗文,无所顾忌地吐露过往,权当作下酒佐菜。

白庆然是因榜下捉婿,才和夫人成的婚。刚成亲时,他便得知夫人早已有了心上人。白庆然本是钦慕对方的,哪怕听闻此事,在过了最初的挣扎日子之后,他仍旧想着和对方将就着过下去。

水滴石穿,原本二人之间的关系已经慢慢迎来好转。不承想,那心上人带着战场上建立的功绩回了长安。最终,白夫人毅然决然选择了和离,愧疚地将屋舍和一半嫁妆留给白庆然,而且没有要三年的赡养银子。

即便如此,白庆然依旧被伤了个彻底。从此性情骤变,开始频频流连于平康坊。

不知事到如今,白庆然是否真的看开,但至少说起这段往事时,他的神色很淡定。

而宋七娘呢?她早已不在意过往,以炙肉配美酒,笑嘻嘻地就把那些糟烂事叽里呱啦说完。

月夜星空之下,二人一前一后吐完苦水,相视一笑,举杯痛饮,又相互依偎、抵足而眠。

缱绻之余,白庆然曾多次问过宋七娘,他想带她离开平康坊。虽然依着律例,“良贱不得未婚”,宋七娘去到府中只能当婢女或妾室。可他会一心一意地对她,不会再娶任何人做正妻大妇,也不会再纳什么妾室。

白庆然说起这事时,一双桃花眼里装满了专注:“我只想和你两厢厮守,七娘,你要与我走吗?”

起初,宋七娘是犹豫过的,所以没有立即给出答复。后来,她看着宅子里的姐妹们,望着慈幼院的孩童们,左右摇摆的心渐渐定了。

于是,等下一回白庆然再度提起此事,宋七娘认真而坚决地摇了头。

她的身前身后站着这么多人,她不能走。

左右这辈子已经这般烂了,不如敞开来做些实事,情情爱爱的且先丢到下辈子罢!

哪怕白庆然再怎么坦然洒脱,但他也是个凡人,也会对心上人充满占有欲。因而,最初听闻这个回答,他也会想不通。

为了这事,二人好些日子没有见面。哪怕避无可避地,在一些宴席上偶然撞见,也只是互相颔首。

就当宋七娘以为,她和对方就这么收场时,却在慈幼院碰上了白庆然。

白庆然笑着叹了口气,朝着素面朝天的宋七娘走去。

“这位女郎,缺不缺助教呀?在下任太学博士,想来还是能胜任此职的。”

春光下,宋七娘鼻子一瞬间酸了。

终归,他还是懂她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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