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2章 鸡蛋卷

国子监每年要忙碌的事情很多,业成考便是其中最重要的几桩大事之一。

一众博士、助教熬夜批完业成考的答卷,随后将监生名单、早就备好的文书等物呈交礼部,紧赶慢赶之下,最终还是有惊无险地让监生们赶上原定的朝见日。

那日暮食时分,谢青章在饭桌上还挑了一些朝见时的趣事,有详有略地说与孟桑、叶柏听。他为人端正、待人有礼,自然不会特意搜罗出举子们的糗事来说笑,但从其言语间,孟桑与叶柏已能窥见今日御前的一番“乱象”。

其实这也不算什么稀罕事了。毕竟举子来自大雍各个州府,人数极多。其中不乏家世贫寒者,他们不熟悉宫中礼仪,各种情绪驱使下,难免会露出不少丑态,将原本庄严肃穆的朝殿搞得像菜市场一般热闹。1

可话说回来,世人皆道这些举子在他人眼中是一只只猴儿,又怎知圣人与一众高官在举子们的眼中不是一出稀罕景儿呢?

当时孟桑听完谢青章所言,心中若有所悟,接着就听见谢青章提了一嘴大臣们对国子监生的隐隐夸赞。

谢青章含笑道:“毕竟是难得的面圣机会,故而在往年朝见中,其实国子监的监生们也没法将队伍列整齐,或多或少也闹出过笑话。今年他们却像是改了个性子,队伍排得笔直,全然一副秩序井然的模样。”

孟桑起初有些诧异,扫见周围排队领吃食的监生后,忽然悟了,挑眉道:“该不会是平日在食堂排队排成习惯,练得次数多了,方才有今日之景吧?”

谢青章莞尔不语,轻轻点头。

孟桑与叶柏的视线对上,相视一笑。

嗐,谁能料到食堂还能起这种作用呢!

奇也,妙也!

谢青章好性子地等姐弟俩笑完,然后才温声道:“再过六日,明年下场的举人会齐聚国子监。那日的吃食,还得托你与魏师傅多费心。”

孟桑摆手,笑道:“尽管安心,那日的食单子我已经和魏叔商量好了,保管让乡贡举人们吃饱喝足再离开。”

吃喝一事交给孟桑来操持,谢青章是全然放心的,因而只提了一句,就又说到别的事情上:“对了,请监生长辈来国子监参加家长会的帖子,今日已经发放给诸位监生。”

闻言,孟桑恍然大悟,哭笑不得地指了下周遭监生:“怪不得今日监生们来食堂时,大多一副愁眉苦脸的神色呢。”

作业、考试、家长会,一向都是古今中外的学生们最为头疼的三大噩梦!

不过,即便监生们再怎么不情愿,也得在几日后归家时,将此事告知家中长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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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日后,下学时分。

明日是岁考前的最后一日旬假,六学监生们拎着自己的书袋,有人直接从偏门归家,有人轻车熟路地去食堂买了些暮食、小食,然后才慢吞吞地离开。

偏门处汇集各家马车、驴车,眼下正热闹着。

远远地,就瞧见薛恒、田肃和许平朝着这处走来。他们单手抱着一个半大纸袋,里头似是装了什么吃食。除此之外,薛、田二人手中还另外提着食盒。

三人一并来到偏门,寻到各家来接的仆役后各自分开。

冬日寒冷,田肃利利索索地钻进自家马车,毫不意外地在里头瞧见了他家阿翁。

田尚书扫了一眼三层大食盒,眼底浮现满意之色,语气也缓和许多:“磨磨蹭蹭,快进来坐下。”

田肃将食盒递给仆从,然后抱着他怀里的纸袋子,去到田尚书右手边坐下,嘀咕道:“阿翁往日那般忙碌,怎得近些日子每逢放假都亲自来接我?哼,一看就是为了百味食肆的吃食……”

田尚书耳尖,听见这话后,立马吹胡子瞪眼地拍了一下田肃的脑袋:“兔崽子,竟敢编排起我来了。”

“那您等会儿别来抢!”田肃撇嘴,抱着怀里的吃食,坐的离田尚书远了一些,活像是在防贼一样,“这是孙儿用自个儿的银钱买的。”

田尚书有些抹不开面子,哼道:“不抢!你自己吃去吧!”

闻言,田肃满是不信任地瞥了一眼自家阿翁,然后才小心翼翼扒拉开纸袋,直接用手取出一个棕黄色的鸡蛋卷。

从外表看,这鸡蛋卷活像是卷起来的书卷,身上零散嵌着黑芝麻。只不过它中间是完全镂空的模样,与寻常瞧见的书卷还是有些不同。

田肃的右手小心翼翼握着鸡蛋卷,将其送到口边,左手则在底下接着,以免有碎屑掉落。

一口咬下,随着一道清脆的“咔嚓”声响起,薄薄的鸡蛋卷当即裂开。这鸡蛋卷看似不厚,实则内里卷了两三圈,加上它又无比酥脆,因而被咬破时落下的碎片数量大大出乎了田肃的预料。

他暂且来不及咀嚼口中蛋卷,便得手忙脚乱地去接住碎片,模样很是狼狈。

一旁的田尚书偷偷瞄了几眼,故意挑刺道:“这么大人了,没个吃相!”

闻言,田肃口中含着蛋卷,含糊不清道:“换成阿翁也是一样的,指不定您比我还狼狈呢!”

田尚书心中暗喜,面上还得装出一副不满的模样:“那你给我一个!我倒要试试看,究竟会不会比你更狼狈!”

田肃情绪上头,一时没反应过来,被激得递出手中纸袋。

见此,田尚书忙不迭拈了三个鸡蛋卷回来,然后心满意足地品尝起小食。

鸡蛋卷的口感无比酥脆,刚入口是硬且干的,渐渐就会被津液慢慢软化,别有一番滋味。

奶味的鸡蛋卷,除了能尝到蛋卷自身的香甜之外,还能品出牛**味。至于另一只绿色的鸡蛋卷,应当是添了茶粉制作而成,泛着淡淡的茶叶清香,尝来亦很可口。

瞧见田尚书吃到双眼眯成一条缝,露出餍足之色,田肃这才反应过来,愤怒道:“阿翁狡诈!竟然用激将法来骗我的鸡蛋卷!”

田尚书咽下口中吃食,颇有些得意道:“什么狡诈?这叫善用兵法!”

田肃睁大双眼,双手哆哆嗦嗦:“……”

好气啊!

天底下怎么会有和亲孙子抢吃食的阿翁!

田尚书露出一个老狐狸的笑容,一时激动,虚虚握着剩下两只鸡蛋卷的左手一用力——

眨眼间,原本长筒状的鸡蛋卷裂成了一片一片的,洒了田尚书一身碎屑。

这下,田尚书笑不出来了,而田肃的面色立马转晴,哈哈大笑:“阿翁的模样也很狼狈嘛!”

田尚书恼羞成怒,一边心疼地搜罗大块的鸡蛋卷,一边生气道:“兔崽子不许笑!”

此言一出,田肃笑得很大声了。

“哈哈哈哈哈……”

对于爷孙二人的打闹,田府的仆从和马夫已经习以为常,驾着马车往长兴坊而去。

田尚书本以为有这么个不识趣的孙子,已算是顶顶头疼的一桩事了。没成想,等田肃回到府中说了家长会的事情之后,还有让他更头疼的事儿。

田太夫人一拍桌案,斗志昂扬道:“二郎是我看着长大,自小就和我这个阿婆亲近。头一回的家长会,定然是我去!”

闻言,田尚书不满道:“这回应邀的监生长辈怕都是朝中官员,你去了算怎么一回事?”

“朝中官员又如何?只要去了这家长会,那都不过是监生的长辈罢了,哪里涉及身份?”田太夫人眉毛一竖,十分不乐意,用力地戳着帖子,“再者,这帖子上也未曾表明一定得是男子前去!”

“而且我还听说了,秦府就是董三娘去家长会,她还宣称要好好品一品百味食肆的吃食……哼,董三娘能去得,为何我罗九娘去不得?我可不受她这份闲气!”

田太夫人掷地有声道:“所以,于情于理,二十日必然是我去国子监!”

一旁,田肃之母王氏和田父面面相觑,他俩作为耶娘,原本也想争取一二。眼下瞧见田太夫人与田尚书这架势,夫妻二人只能心不甘情不愿地退后。

田尚书拧眉:“家长一词,说白了就是一家之长,你这……”

一听这话,田太夫人更不满了,语气极冲:“糟老头子你把话说清楚,谁是一家之主?”

田尚书一哽,心里念着百味食肆的吃食:“可是……”

田太夫人摆手:“没有可是!”

陪坐在侧的田肃啃着炸鸡腿,唯恐天下不乱道:“哎呀,我也赞成阿婆去家长会。”

闻言,田太夫人的腰板挺得更直了,颇有一种“孙儿自己都这么说了,你个糟老头还废什么话”的架势。

面对这祖孙二人的联手围剿,一向在朝堂上八面玲珑、临危不惧的田尚书,如今也是束手无策,只觉得欲哭无泪。

推行承包制一事,朝堂上各方势力还在推拉。即便各方都通过了,百味食肆一时间也培养不出诸多庖厨。

换言之,家长会是近期唯一一次能正大光明品尝美食的机会!

他,他实在不想就此放弃啊!

田尚书试图再挣扎一二:“不是!夫人你听我说……”

“不听,你住口!”

此时此刻,如田家这般热热闹闹的场景,同样也出现在了长安城各处。大部分监生家中,什么阿翁、阿婆,什么阿耶、阿娘,都站了出来,纷纷争执究竟那日谁去国子监参加家长会。

他们互不相让,皆想夺得那唯一的名额。

当然,也不是所有监生家中都呈现出这种“闹腾”场景。

像是薛恒家里,薛母月底才回长安,故而只能是薛父去参加家长会,自然生不出什么争吵。

像是许平家中,一家人围着桌子慢声细语商量一番,没多久就定下人选,由许母代表一家子去参加国子监。

许母早年因生产而伤了身子,近些年来的胃口一直不佳,直至尝到孟桑所做吃食,方才胃口渐渐好转,如今面色好了许多,整个人都精神不少。

许主簿虽然身上带了些文人的酸儒气,但心中十分爱重妻子,加上有许平和许太夫人明里暗里相劝,所以最终还是点了头。

至于永兴坊的叶相公府上,叶怀信与叶简夫妇用完暮食,各自回了院子。

今日叶柏托人送帖子回来,叶简出去拿时,正好撞上回府的叶怀信。叶怀信近来越发情绪内敛,就连叶简也琢磨不出对方在想什么。

于情于理,叶简自然得问过叶怀信是否要去家长会。而叶怀信只淡淡扫了一眼,并没有给出确凿答复,只说之后再议,惹得叶简夫妇也不晓得如何是好。

而一些家境普通的监生家中,情形就更不一样了。有因贫穷而自卑、担心给儿子丢脸,于是夫妻俩谁也不愿去的;有家中和睦,一家人互相想着彼此,都希望让对方去品尝到美食,所以在不停谦让的……

百家百态,有人欢喜有人愁,让人不由唏嘘。

关于这些喜怒哀乐,孟桑是不得而知了。她领着叶柏回去孟宅,姐弟俩舒舒服服地谈天说地、安然入眠。翌日,二人又在谢青章的陪伴下去了西市游玩、逛街,小日子过得既充实又圆满。

再过一日,各乡贡举子来到国子监完成谒先师一礼,随后在国子监食堂用完暮食,方才离开。

这些来自各州府的乡贡举子,离乡之前或是亲身经历、或是从旁人那儿取了些经,原本都以为国子监的吃食如同嚼蜡。

然而等他们十月起来到长安,陆陆续续听见许多关于国子监食堂的传闻。他们先是不以为意,认为都是诓人的话语,后来听得多了,他们的胃口就被高高吊起,只想亲自尝一尝各种新奇吃食的滋味。

临到谒先师这一日,礼毕之后,这些乡贡举人迫不及待地来到食堂,然后就被各色吃食晃花了眼睛,一直吃到撑才依依不舍地离去。

里头不乏家境富裕者,离去之前,还一口气买了好多小食和饮子。

其中有才气者,甚至当场题诗作赋,咏遍各种吃食。

自此,国子监食堂和百味食肆的名气,进一步在民间扩散开来。

不过,这些已经不是孟桑最为关心的事了。

她忙完招待乡贡举人的事后,先是好生休息半日,随后就惦记起另一桩要紧事来——

再过四日便是腊月十五,也是她的生辰。

上月,下大雪那日,谢青章曾经郑重其事地询问过她的生辰。瞧上去,对方应当也是很重视这桩事的。

想起这事,孟桑忍不住抿唇,略有些不好意思,心底又不禁漾出期待。

修远他……应当会做些什么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