后厨灶台旁,孟桑正在将六个油纸包摞起,四块广式月饼放在最们捆结实。
一旁,徐叔手中抓着一小吊银钱,约有六七十文的样子。
他看着孟桑,微微嗔道:“不就是多取走十二块月饼,左右今日做的多出些许,又算不得什么,何必再给拿银钱来?”
孟桑摇摇头,坚决道:“哪有白拿食堂东西的道理?柱子与我说过,或拿或取,只要是领走私用,非用在监生身上,便得悉数将相应银钱补上。”
“我晓得徐叔您待我好,但总不能让您难做。这些银钱再少,也不应让您事后默默帮我补上缺空。”
彼此也相处了半月有余,徐叔晓得孟桑在这些事情上总是有些拗。他无奈笑了一声,到底将手中银钱收入怀中,待会儿再归到公账上。
这时,阿兰从小门快步进了后厨,走到孟桑身边。
阿兰恭声问:“师父,杂役说您在唤我?可是有什么事需要徒弟帮您的。”
“确实有事寻你,”孟桑点头,却不着急说所为何事,倒是先提起另一事,“许监生的‘麻烦’解决了?”
许平被薛恒当众“揭发”身怀三只月饼时,孟桑只来得及看了个开场,瞧见许平与薛恒被诸多监生团团围住。
未看尽兴,她就陡然想起自己今日还有要事要做,忙不迭将发月饼的活计悉数交给徒弟们,自个儿回后厨找徐叔,要来细绳捆月饼,故而不晓得后续。
究竟许平是如何在短短片刻内,就摆平一众监生的?
当真让人好奇得紧。
纵使沉稳如阿兰,想起方才混乱又好笑的场景,眉梢也带上三分笑意:“许监生被薛监生揪着,好生问了个清楚明白,其余人皆是虎视眈眈的模样。”
“可一旦许监生说出这是四门学的钱博士,因他这回旬考考得好才给的,其余人当即就有些退缩。而待到许监生慢慢悠悠又说了一句……”
阿兰咳了两声,努力仿着许平素日不紧不慢的语调来:“其实许某愿助诸位同窗一臂之力,去寻钱博士问一问旬考考得如何。正巧今日归家过中秋,好让家中耶娘知晓我们的旬考……”
装完许平方才的模样,阿兰笑道:“许监生话还未说完,周遭监生立马如退潮一般散去,避之如蛇蝎,继续一心排队领月饼了。”
孟桑听罢,没忍住“噗嗤”一声,拍着灶台哈哈大笑。
果然古往今来,大多数学生最怕的除了老师,就只有考试成绩,即便是国子监的这些监生们也不例外。
一怕博士揪着不放,二怕月考旬考放榜,三怕食堂不走寻常!
孟桑还惦记着去找宋七娘,不一会儿就止住笑声,轻拍着阿兰肩膀问道:“我记着你明日旬假,今日也该家去?”
阿兰一愣,点头:“对,是明日朝食人手不够,须得我留下帮师父?”
会放中秋三日假的,仅有监内诸位大人和监生。这些监生中大部分为长安人士,直接家去就好,但难免有些监生家离长安太远,三日内不足以来回,便留了下来。
每到了用饭的时辰,食堂仍需为这些监生准备朝食、暮食,其余空暇时分可以自行支配。
“中秋留在监中的监生不过二十余人,我领着柱子能应付,你且安心在家中歇一天。”孟桑笑着将另一捆扎好的月饼递给阿兰。
“还记得四日前见的姜阿翁?等会儿你替我去宣阳坊的姜记食肆走一趟,帮我将这月饼交予他。也替我转告一声,若他明日午时有空,可来我家吃温居宴席。”
阿兰将一条条记下,将月饼接过来小心拎着,温声道:“师父安心,我待会儿就去送。您屋舍所在,徒弟已牢牢记住,也会一并转告姜家阿翁的。”
孟桑对阿兰这个大徒弟,也是唯一的女徒弟,一向是放心的。她笑着夸阿兰一句“稳妥”,随后自个儿拎了两捆月饼,与之一道离开。
经过食堂时,有大半监生领完了月饼,已经家去。
许平因来得最迟,方才又闹腾一番,正缀在长队最后头,缓缓前行。
孟桑带着阿兰往大门走时,恰好与之碰上。
她很是不厚道地笑了:“往常许监生都是头名,难得见你排末尾啊?”
闻言,许平刚挂上的浅笑僵了一瞬,窘道:“孟师傅就别打趣许某了!这回着实是福祸相依……”
陪在一旁的薛恒听了此话,睁大双眼。
他顾忌着周遭还有其他监生,于是用手半掩着嘴,压低了声音,愤愤不平:“什么福祸相依,分明是得了便宜还卖乖!”
“加起来足足五块月饼,五块啊!”
薛恒无比垂涎,无比心痛,只恨自己这回旬考前顾着玩乐,没有好好温习课业。否则若是他也考了个好名次,那博士们岂不是也会……
念及此处,常年排在末位的薛安远稍稍冷静些许,满心荒凉。
他就不是块读书的料子!就算拼尽全力,也无甚大用。
这月饼啊,注定与他薛安远无缘,真真是可悲可叹!
被这么一拱,许平面上好不容易挂上的笑意再度僵住,拳头捏起又放下。
要说薛安远故意存什么坏心思,却不至于。
方才一解困局,薛恒就来道了歉,说:“愚兄不该说话不过脑子,让子津你这般难堪,是我之过,随你处罚”。
言辞十分恳切,还自发留下陪他排长队,消磨时光。
可你要说他这人通情达理吧,好似也不太对。
毕竟事到如今,薛安远还“气鼓鼓”的,总拿充满“敌视”的眼神瞟他,弄得像两人是什么八辈子的仇敌似的。
许平长吁一口郁气,挑眉问:“不若我匀你一块?”
闻言,薛恒却是连连摆手,义正言辞道:“给我作甚,我一块都不要!孟师傅做的那般好吃,你带回家给伯父伯母尝尝,多吃一块月饼也是桩乐事啊。”
“再者说了,这是你旬考考得好才得来的,理所应当是你的。我就是着实有些羡慕,埋汰埋汰你,不必搭理我。”
此言入耳,许平真是又好气又好笑,难得失了平日里的风度,狠狠瞪了薛恒一眼。
平生有这么一位好友,当真是……唉,百感交集!
看两人你来我往,孟桑偏头憋笑。她惦记着要去寻宋七娘不便久留,与二人打了个招呼后,扯着阿兰往食堂大门外走。
两人从后门离开国子监,在坊门处分开。孟桑直直穿过街道,往对面平康坊坊门而去,而阿兰得先沿着街道走一段路,去到相邻的宣阳坊,将月饼送到后再归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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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值申时三刻,平康坊内已经热闹起来,不复孟桑从前巳时来时那般静悄悄的,仿佛坊内一草一木都在酣眠。
今日头一回由西边坊门入的平康坊,孟桑仍算轻车熟路地寻到了宋七娘所在的四进大宅。
宅子门口刚巧热闹着,一身橙黄色石榴裙的年轻妓.子正在送客。她一转身瞧见孟桑从街道转角往这儿处走,双目陡然亮了,连忙冲着宅子里头唤人。
“快去告诉阿奇!孟小娘子来了!”
“哎呀,快点快点!”
许是宅子里有人应了声,石榴裙的妓.子安下心来,转身朝着孟桑挥帕子,很是热情。
“孟小娘子许久不见,近日可还安好?”
孟桑刚巧走到宅子前,也还认得她,于是笑着点头:“一切都好,菱娘越发风姿动人了。”
见面就听见一声夸,菱娘用帕子捂着樱桃小唇,嘻嘻笑道:“果然还是孟小娘子嘴甜,比那些木楞人贴心多了,让人瞧着心中欢喜。”
说着,菱娘叹了口气,半是忧愁半是欢喜地道:“唉,孟小娘子留下了那五道食方子,也真不晓得是好事,还是件坏事。奴家日日都吃着停不下来,不过十数日,就胖了许多。若是再这么下去,跳舞就不轻盈不好看啦!”
孟桑默然,咳了一声:“怎得就是胖了?分明是圆润,菱娘这肌肤细嫩,光滑如明珠,配上灵巧舞姿,平康坊中大多人不如你呢。”
闻言,菱娘假意嗔怪一声,当即又眉开眼笑了。
就在两人对谈时,宅子里头终于冲出一位瘦得像猴儿一般的半大小子,恰好就是孟桑前两月来送吃食时,常常出来接待并送她回宣阳坊的仆人阿奇。
见着了孟桑,阿奇立马堆出真情实意的笑来,连忙引着孟桑往宅子里头走,挑的都是偏僻小道,免得让孟桑被宅内的客人冲撞了去。
一路上,阿奇那嘴巴就没停下来过,叽叽喳喳个没完。
“半月不见孟小娘子,当真想念得紧!”
“孟小娘子瞧着又貌美许多,定是叫许多年轻女郎艳羡呢……”
“哎,不过孟小娘子来得不巧,今日来了好些客人,都知正在堂中陪着。不过孟小娘子安心在屋内坐一会儿,我待会儿悄悄寻机会,去给都知传个信。”
“都知要是晓得你来,定然欣喜不已。哪怕只有片刻,也得寻个由头抽出身来,与孟小娘子见一面的。”
“……”
孟桑抿唇笑了,没有搭话。
以前来给宋七娘送吃食时,她颇有些招架不来阿奇的话痨。许是入国子监后,身边多了个有过之无不及的柱子。如今她再度见着阿奇,竟然觉着阿奇也算不上话多。
阿奇年岁不大,却极通人情世故。他将孟桑带到一间离大堂很近的空屋子,喊了其他仆役来门口守着,免得有客人误闯,冲撞了孟桑。复又吩咐他们给孟桑上些可口饮子、暖糯糕点,什么金贵好吃上什么,然后才溜去给宋七娘传信。
不过半盏茶工夫,孟桑才品了几口鲜果饮子,尝了一块宋七娘这儿的糕点,房门便被人从外边拉开。
进来的正是盛装打扮的宋七娘,着一袭岱赭色间色裙并金色披袄,梳着单刀半翻髻,上头插着莲花金梳背及各样簪子,双臂上还套了一双金镶玉臂钏。妆容更是美艳动人,眼波流转间,便能轻易撩拨旁人心弦。
谁不喜欢美人呀!
孟桑当即惊艳地“哇”了一声,笑嘻嘻道:“今日见着七娘,我才知晓壁画上的飞天仙女该是什么模样!”
宋七娘亲眼瞧见孟桑,满是笑意:“我才不听你这些话,小桑儿惯会嘴甜哄人,待下回你见着其他貌美女子,又该拿着这套说辞去应付人家了。”
她话里是这般“嫌弃”,但双手已经熟稔地扯过孟桑的手腕,很是亲.热:“今个儿是什么风,将孟大师傅吹来我这小庙呀?”
孟桑微微侧身后仰,拎起身后桌案上放着的一捆月饼,笑吟吟道:“来给七娘送中秋月饼,顺道邀七娘明日午时来我家中吃温居宴席。”
得知油纸里头包的是月饼,宋七娘当即来了兴致,只恨不得立即拆几块出来尝个滋味。
可听见孟桑的后半句,月饼顿时被她抛到脑后,讶异又忧心。
“你不是住在国子监?何来的温居?不对,你哪来的银钱买屋舍?”
孟桑失笑,连忙将前后经过捋了捋,言简意赅说了一遍,包括为何要搬出、如何赚到的银钱以及为何有了这一场温居宴席等等。
听罢,宋七娘竟是毫不顾忌形象地叉腰笑了:“五个徒弟?小桑儿你才几岁,怎么都是五个徒弟的师父啦,哈哈哈哈哈……”
孟桑噎住,万没想到宋七娘头一句是这个。
为何怎么听,怎么觉得怪呢?
总觉着说的是“你还这般年轻就是五个娃的娘”,心中有些莫名苦涩……
顾忌着还有客人要作陪,宋七娘笑够了,轻快道:“不过你这徒弟们说的温居很是不错,你将宅子所在告诉阿奇,我明日必要去捧场。”
说罢,宋七娘招呼贴身婢子进来将那捆月饼拿走,特意叮嘱阿奇将孟桑送回务本坊,随后自去堂中作陪了。
孟桑瞧着宋七娘哼着小调离开,不由低头一笑,跟着阿奇从来时小道离开宅子。
阿奇一直将她送到与务本坊面对面的西边坊门,这才叉手笑着道:“孟小娘子安好,我这便先回宅子了。”
临别之时,孟桑忽而想起自己方才忘记告知宋七娘,哪些月饼须得今日用、哪些要留到明后两日回油再品尝。
孟桑赶忙叮嘱了阿奇几句,方才与之告别,往务本坊而去。她心中粗略拟了明日食单,欲要买些要用到的食材、辅料,早早准备好,待到明日给诸人做一顿丰盛宴席。
又买了一些梅子蜜饯、时令鲜果,淘来一套品质寻常的笔墨纸砚,随后才心满意足地归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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半个时辰前,国子祭酒的廨房外。
明日中秋,又快到九月授衣假,沈道身为国子祭酒,想着趁着中秋前将一应事务交代下去,与国子监内诸位官员通个气。
于是早早就让杂役去各学廨房,告知一众官员今日散值前,来他的廨房商议事务,还可领一份食堂做的中秋月饼。
谢青章一身绯衣官袍,手执文卷,由廊下缓步而来。
快至屋门前,依稀能听见里头白庆然和苏博士正在说笑,沈道与其他人的嗓音也穿插其中。
似是……在夸赞国子监那位新来的厨娘?
听到“厨娘”一词时,谢青章也不知为何,忽而忆起那位遇见过两回的孟厨娘。
人前乖乖顺顺的,像只兔子;人后却惦记起竹子和桂花,三句不离什么好吃、该怎么做才好吃,提起吃食时杏眼弯弯,像极了外祖母养的那只馋嘴狸花猫。
屋内的沈道余光中瞥见谢青章的身影,温声唤道:“修远来了。”
谢青章收起思绪,跨过门槛,走至沈道身边,与诸人一一见礼。
沈道早就习惯了这孙侄的冷淡,不以为意,笑着招呼:“食堂送来了月饼,每人都能领六块。这做月饼的庖厨手艺好,风味定然不会差,修远也领一份回去?”
“多谢大人美意,”谢青章颔首,言辞客气不逾矩,“下官家中已备下糕点,今日圣人也赐了月饼,便不多领了。”
本朝三品以下官员,每逢一、五日须得朝参。因着明日起是接连三日的中秋假,便将原本八月十五的朝参提早一日。①
而每逢佳节,宫中会赐下应节的各色糕点,中秋亦不例外。像是今日朝会后的廊下食,圣人就赐下了十数种不同花样和内馅的月饼,还让宫人给五品以上官员额外备下一份,令其带回家中,与亲眷一同共度佳节。
谢青章口味清淡,吃不习惯宫中甜到齁嗓子的糕饼。惯常都是在出皇城后,当即让杜昉将食盒送回府中,交予静琴。
他婉拒了沈道倾情相荐的食堂月饼,随意找了一处桌案坐下,铺开手中文卷细看。
沈道见谢青章拒了,也不觉稀奇,只哼笑一声。
这小子真没口福!
不要也好,正巧能让他这个舅公拿走两份十二块,岂不是一桩乐事?
沈道半点没放心上,转头又与白庆然等人聊起月饼等各色糕点来。
“原先我觉着除了宫中御厨,只有丰泰楼曲大师傅做的月饼,才算上上之选。方才尝了一口孟厨娘做的月饼,啧,皮子刚入口有些干硬,渐渐就变得沙软,里头枣泥馅香极了……”
接话的是白庆然,很是痛惜:“莫不是尝的那棕红外皮的月饼?哎呀,今日来送月饼的杂役特意转述了孟厨娘的话,说棕红外皮的月饼得再放个一日,等这月饼回油变软,方才是品尝的最佳时机。”
“那酥皮月饼,还有另一白净外皮的呢?”
这回是沈道开口:“这两种倒是无妨,不过那唤作冰皮月饼的,须得尽快用了,莫再留到明日。”
“原来如此,某受教了。未到最佳赏味时机,月饼的风味已这般好,可见这厨娘确有些本事。”
苏博士笑着夸道:“谁说不是?咱们食堂新来的这位孟厨娘,年轻轻轻,但手艺当真是没得说。无论烤鸭、红烧肉,还是这些糕饼,用着俱是不错。我倒是去过丰泰楼几回,可如今觉着孟厨娘做出来的吃食,要更胜一筹。”
“某亦有同感!”
“……”
原本在一旁静静看着文卷的谢青章,听着一回回钻进耳中的“孟厨娘”,眉毛几不可见地一挑。
长安城中,鲜少有年轻女郎能当得了掌勺庖厨的,又同为孟姓,难不成……
此时,徐监丞从屋外进来,见着这些同僚连忙见礼,领了他那一份的月饼后环顾四周,依着官品,靠着谢青章坐下。
谢青章放下文卷,淡淡问道:“这孟厨娘是徐监丞寻来的?”
徐监丞连连摆手:“我哪儿有这等本事?是管食堂的魏大师傅从一旧友那儿请来的,原先似是在宣阳坊一家卖饭团的食肆里做活?”
“并非下官夸大,这孟厨娘来了不过短短数日,就将朝食、暮食改善许多,不论是常去食堂的监生,还是咱们院中的博士,都很是喜欢呢。”
说着,徐监丞似是想起一事,笑道:“便是那些帮工杂役,瞧着也变有趣许多。前日我去食堂,本是找魏师傅谈一谈中秋如何妥善安排不归家监生的吃食。”
“不曾想一进门就瞧见孟厨娘身边的帮工阿兰,正领着另外四人给鸭脖子插一竹筒,拼命往里头吹气,用力到人人脸都变得通红。”
“那场面,啧啧,任谁看了都想笑。”
年纪轻轻、同为孟姓,原在宣阳坊一家食肆做活,还有这往鸭子里头吹气的新奇事儿,却也像那位杏眼厨娘做得出来的。
那么这月饼……
谢青章点头,有条不紊地将文卷从一边妥善卷起,随后轻巧起身,走到沈道身侧。
见他过来,沈道有些不解是为了何事,顺口问了一句。
谢青章面不改色道:“忽而念起家母嗜甜,想领一份月饼回去。”
一贯温和儒雅、面上带着三分笑的沈祭酒,笑意凝住了。
原本与白博士等人说话时,沈道尚在暗地里美滋滋地盘算了一番,这十二块月饼要怎么与夫人慢慢品尝。
他家夫人素来好糕饼,若是只带六块回去,怕是他只能分到一块;但若是带回十二块,夫人怎么着也能留三块给他,多少能吃着尽兴。
而今谢青章不知为何,眨眼间变换了主意,就像当头淋了一桶凉水,浇醒沈道正在做的美梦。
沈道心里凉了一片,又不好拒绝,几乎是抖着手将那一份月饼递给谢青章的,眼中满是“心痛”与“控诉”。
晓得何为人间一大苦吗?
是得而复失!
是美味佳肴都到了嘴边却活生生落空!
修远啊,你可真是舅公的好孙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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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色微暗,晚风徐徐。
昭宁长公主府的苍竹院中,谢青章脱下身上官袍,换了一身轻便舒适的干净衣裳。
杜昉正在门边候着,见谢青章从屏风后头绕出来,笑道:“阿郎要去陪殿下用暮食?方才庖屋仆役来了,说阿郎交代的粥品已经熬制好,等会儿会和暮食一并送去。”
“嗯。”谢青章应了一声,手里亲自拎着月饼,往昭宁长公主的院子去了。
如往常一般,谢青章刚踏入院门,院中的婢子们就欢快唤了一声,一个接一个的,转眼之间就将“阿郎来了”的消息传到内堂。②
听见声,内堂二楼的栏杆处,静琴探出小半身子,笑道:“殿下正等着阿郎归家,一并用暮食。”
下一瞬,就听见昭宁长公主不满的声音:“谁等他回来了?糟心的浑小子,不见也罢!”
静琴故作讶异:“可殿下分明半个时辰之前,就打发婢子去门口守着。如若阿郎归家,让她们赶紧去让庖屋传暮食呢!”
昭宁长公主哼道:“就你话多。”
听着主仆二人对谈,谢青章原本冷淡的眉眼柔和许多。他进了内堂一楼,顺着木梯而上,登上二楼,见着正歪倚在坐床之上的昭宁长公主,温声唤了“阿娘”。
昭宁长公主只是嘴硬罢了,见谢青章难得这般乖巧,心里软了好几分,不欲再拿乔。
怎晓得,谢青章接着又风轻云淡地开口:“阿娘积食之症可有转好?”
闻言,昭宁长公主刚软了的心肠,立刻硬得像石头,柳眉倒竖。
“浑小子,莫要再琢磨坏心思。今日暮食,我要吃烤羊肉,绝不喝粥!”
这小子,哪壶不开提哪壶!
自打龚厨子随母后去了终南山,她便再没用过那般可心意的吃食。而前日府中来的那孟厨娘,做了诸多佳肴,一道道都极为美味,惹得她停不下来筷子,以至于到了半夜,腹中积食难耐,疼得冷汗都出来了。
这桩事怪不得那厨娘,但也着实丢脸面,故而昭宁长公主没让静琴声张,暗中唤来府中医女诊治。
不曾想最后还是被谢青章看出了破绽。
昨日暮食时,他当着昭宁长公主的面,让仆役撤去桌案上的大半鸡鸭鱼肉,又责庖屋另做清淡粥品,配以可口小菜和一些时蔬。
昭宁长公主现下念起昨晚没滋没味的暮食,面色还隐隐发苦。
当初怎么就生了这么个克星,平日万事由她,一到要紧事就变得说一不二,强势得很。
她这不就是一时忘形,贪嘴而已嘛,也不晓得说句好听的劝慰一番。
若当年生下的是个乖巧漂亮的女儿多好,遇到这事,定会热热乎乎贴过来,一边用小手帮自己轻轻揉腹,一边软着声音劝自己下回莫要贪嘴……
啧,这哪有不应的!
阿娘自是什么都听乖女儿的!
只可惜……
扫见面前杵着的大活人谢青章,昭宁长公主的美梦瞬间戳得稀碎。她挑剔地上下打量一番,深觉自家儿子除了一张脸长得不错,剩下种种是半点可取之处都没有。
性子又冷,话也不多,还不懂风月,一心扑在公事上。
这么无趣的郎君,哪家年轻小娘子能瞧得上?
越打量谢青章,昭宁长公主就越发忧愁。
没有贴心的女儿也就罢了,这乖孙女怎么瞅着也没个影子呢?
昭宁长公主叹了一声,却在无意间瞥见谢青章右手拎着的一捆油纸包,忽而来了兴致。
“章儿,你手上是特意给阿娘买的吃食?是蜜饯?还是红豆糕?”
“是国子监食堂做的月饼。”谢青章与之相对而坐,将一捆月饼放在两人中间隔着的桌案上。
一听此言,昭宁长公主顿时有些兴致缺缺,又倚了回去:“就是你们国子监那难吃到全长安都晓得的食堂?算了,你还是自己留着罢,阿娘就不陪你了。”
谢青章慢条斯理地拆开上头细绳,将六个油纸包在逐一手中过了一遍,挑出两块摸着就与其他不一样的月饼。
昭宁长公主看他这番动作,闲闲地扯了下披帛:“今日送回来的是你舅舅赐下的月饼?啧,看来没了龚厨子,宫中御厨做的糕点真是无甚可夸,甜得齁人,腻味极了。”
谢青章“嗯”了一声。
明知昭宁长公主前日积食后,近日在被自己逼着调养,下朝后却敢一如往常让杜昉将糕点往回送,就是算准昭宁长公主瞧不上这些,碰都不会碰一下。
谢青章手很灵巧,不一会儿就将装着酥皮鲜肉月饼和冰皮月饼的油纸包打开,并排摆在桌案上。
鲜肉月饼,圆乎乎的,呈略扁的饼状。它躺在油纸之上,静静往外散着油酥香,随之而来的似有若无的肉香。外皮泛着淡黄色,正面烤出了蜜一般的金黄色,煞是诱人。经过一路颠簸,外皮掉落些许碎渣,落在油纸上,看着让人觉得怪心疼的。
与之相邻的冰皮月饼,外皮洁白,恍若冬日落下的雪,隐约能瞧见里头内馅的颜色。正面印着团花,包裹着中间“花好月圆”四字。晚风拂过,带来一抹江米的清甜香味。
昭宁长公主瞧得眼睛都发直,下意识坐正,伸手就想要直接取来吃,却不曾想中间遇到了拦路虎。
谢青章虚虚以手相护,不慌不忙地开口:“我记得方才阿娘不是说,要让我自己品尝,绝不会陪着?”
此话一出,昭宁长公主颇有些脸热,恼怒地哼了一声,重新倚了回去,揪着手中披帛不放。
她口中说着“本宫不稀罕”“谁晓得你们国子监食堂做的吃食能不能入口”,而一双凤眼却不受控地往月饼处黏,显然馋得紧。
谢青章摩挲着油纸边角,低声笑道:“国子监食堂半月前新来了一位掌勺庖厨,正是前日来府中的孟厨娘。”
闻言,昭宁长公主捏披帛的手一僵,终是耐不住诱惑,坐起身来剐了谢青章一眼。
她没好气道:“说罢,阿娘要怎么做才能吃到这月饼?”
谢青章从容不迫道:“今明两日吃食,阿娘仅能用清淡粥品并一些时蔬,除这些月饼外,暂且不碰其它油腻之物,儿便将月饼双手奉上。”
那就是连喝三日粥……
昭宁长公主心里发苦,终是一咬牙,应下了。
这浑小子当真是来讨债的!
她欲将两块月饼拢过来,却又被谢青章拦下,说是要用完暮食再品尝糕点。
无奈,月饼在人家手上,昭宁长公主只好憋着气、忍着馋,用完一钵掺了少许豚肉丝的菜粥,又被逼着吃下一些翠绿时蔬,方才恨恨地撂下筷子。
昭宁长公主轻拍桌案:“月饼拿来!”
谢青章唇边微微翘起,将两块月饼递过去,优游不迫道:“阿娘慢用。”
美味糕点就在眼前,昭宁长公主也懒得再搭理糟心小子,欲要去拿那鲜肉月饼。
哪知这月饼皮烤得极酥,指尖稍稍一碰就带下一片薄薄的酥皮。
昭宁长公主心痛极了,连忙捧着底下的油纸包一起,轻轻捏起酥肉月饼,咬了下去。
轻微的“咔嚓”声中,酥皮被咬开,露出里头的肉馅来。原本只是似有若无的豚肉香,刹那间浓郁起来,一解昭宁长公主暮食吃不到几筷子肉的难受劲儿。
层层酥皮,是恰到好处的甜蜜滋味,而内馅鲜嫩,缝隙之间混着些许肉汁,酱香勾起馋意。而当酥皮与肉馅一并在口中咀嚼,可以清晰感受到两种不同的口感,一干一湿,一硬一软,混在一处成了最绝妙的搭配。
“不愧是孟厨娘,手艺忒绝!风味绝佳!”
昭宁长公主整个人精神抖擞起来,一小口一小口地咬着,试图以此延长美食带来的欢.愉。待到最后一小块也咽下,她极为珍惜地将油纸上掉落的酥皮碎渣拢到一处,小心仔细地倒入口中。
丢开干干净净的油纸,昭宁长公主抿着口中碎酥皮,虽然还有些意犹未尽,但是右手已经忍不住伸向另一块冰皮月饼。
孟桑做好冰皮月饼后,本是将之悉数先运到冰窖中放了三四个时辰,送至廨房时还带着冷意。
不过等到昭宁长公主手中时,寒气已经悉数化去,仅带着微微凉意,触手后便会渐渐被掌心熨到微热。
这冰皮月饼的手感与另两种完全不一样,摸起来软软的,两指用力一捏就变了样子,随后渐渐恢复原样。
吃着口感微凉,江米做的外皮软糯香甜,略有些弹,而红豆做的内馅,沙沙软软的。
在吃到豆沙的那一瞬间,昭宁长公主凤眸明亮好几分,咀嚼许久,才依依不舍咽下。
如若说酥肉月饼,是长安城中舞姿最艳.丽的美人,那冰皮月饼便是饱读诗书的才女,淡淡地,却能细雨无声一般拨乱心弦。
待到一整块冰皮月饼用完,昭宁长公主只觉得自己压根没尝到什么味。
两块月饼呢,怎么就没了?
她盯着谢青章手边重新扎好的油纸包,蠢蠢欲动:“章儿……”
谢青章不为所动,铁面无私:“不可,明晚再给阿娘两块。”
昭宁长公主没了法子,恼极瞪他:“早知有今日,我当初就是砸下千金万两,也得将孟厨娘找来府中,省得让你这般有恃无恐,拿捏阿娘!”
“唉!失策,前日怎么就让那孟小娘子走了呢……”
谢青章眨了眨眼,但笑不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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而被昭宁长公主念叨的孟桑,早已回到家中。
她烧了锅热水,舒舒服服洗了一回热水澡,将长发绞到快干后,随意用簪子挽起。
又在正堂点了一盏灯,将今日买的笔墨纸砚、梅子蜜饯等等悉数搬到正堂的桌案上。
孟桑打量了一下桌案,满意地拍了下手。
有吃有喝,笔墨齐全,这才是用功时该有的样子嘛!
她磨好墨,从树下捡了两块石头洗净后当镇纸。随后又平铺开一张干净白纸,笔尖蘸墨,于其最右侧挥洒写了一列字——
食堂第二阶段发展规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