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泽跟着王希赫一起进了门。
他并不知道王希赫的身份,猜想对方应该是长房庶子或者二房、三房之子——若是长房嫡子,王寒松应该不舍得对方同来京城为质。
府上的下人来来往往,见到王希赫之后都停下来喊一声“大公子”,这些下人对待王希赫的态度不同,一时之间,云泽也摸不准对方究竟是什么来历。
云泽跟着王希赫往里走去,一边走他一边问道:“大舅舅近来可好?我从出生还未见过他。”
“摄政王召祖父进京,父亲一夜之间头发白了一半,”王希赫道,“他不放心别人护送,特意派我这个长子陪同祖父母。”
王寒松长子。
王希赫道:“我外祖父是仪敏侯,与摄政王的父亲老寥王年少时一起读书习武,两人八拜之交,子女也有通婚,虽然外祖父已经过世,两家交情仍在。”
原本云泽担心对方殴打郎锦秀会惹来对方报复,现在看来是多虑了。
有这样的家世地位,难怪刚到京城就敢同公主之子动手。
王希赫解释完自己的身份,再看云泽一眼:“你说信件之事有内幕,究竟是什么意思?”
云泽道:“如今是蔡夫人当家,家中大小事宜都是她在打理。”
王希赫道:“她一个填房,敢压在你头上作威作福?想是你父亲默许的。”
云泽并没有再言语更多。
两人一边走一边说,约摸一刻多钟,王希赫带云泽到了一处院子里,两名清爽干净的大丫鬟端着什么东西齐齐走了出来,她们看到王希赫便停了下来:“大公子。”
王希赫道:“老夫人可醒了?”
“已经醒了,刚刚吃了半碗粥米,这位是您请来的云公子?”
王希赫点了点头,带着云泽一起进去:“我今早出门本就是找你来见祖母,不巧你不在家中,反倒在外面遇见了。”
房间里一股沉闷的药香,三两个婢女进出,看到王希赫后赶紧福一福身子,然后偷偷看云泽一眼。
昀州男子大多生得好看,是本朝女子最喜欢的玉面郎君。
王希赫在昀州是出了名的美男子,鲜少见到比王希赫更加好看的男子,上门提亲的人无数,然而他目高于顶性格又冷又挑剔,二十三岁了还未娶亲。
眼下云泽站在王希赫身侧居然不仅没有被压下去,反而更显温雅俊秀。
“祖父眼下并不在家,”王希赫道,“他今天一早就去了摄政王府上。”
王希赫本来打算陪同的,辅国公担心王希赫惹出什么事端来——王希赫的脾气不算很好,甚至敢顶撞他父亲王寒松,王寒松一边疼爱这个孩子,一边被气得跳脚骂他“逆子”。
王希赫走到了里面,他恭恭敬敬的道:“祖母,云泽表弟过来看您了。”
云泽跟着过去,他看到一名雍容华贵的老太太靠在软枕上,老太太的双目已经有些浑浊了,双鬓间出现几根刺眼的白发,身上披着一件藏青色的袄子,她看到云泽之后眼里瞬间泛了泪光:“泽儿,快过来让外祖母看看。”
云泽赶紧跪在了床边:“外祖母。”
王老夫人紧紧握住了云泽的手:“这些年每每想起蓝儿,我的心就像是被针扎了似的,她出嫁十多年,我都没能见她一眼……”
蓝儿是王夫人在家时的乳名。
云泽眼眶瞬间红了。
他想起自己的亲生父母,在另一个世界里,如果自己的亲生父母知道自己消失了,或许就像王老夫人一样难过。
王夫人是老夫人最疼爱的女儿,当初老夫人本不打算让这唯一一个女儿远嫁。
安乐侯年轻时生得一表人才,本人野心勃勃才华横溢,不是那些喜欢游手好闲的纨绔,辅国公认为安乐侯前途无限,做主把女儿嫁给了他。
安乐侯并没有辜负辅国公的期望,这些年扶摇直上,一直坐到了刑部尚书的位置上,也算朝廷里说一不二的权臣,他应该是辅国公的女婿里最出众的一个。
现在想来——当初真不如嫁个没有野心的纨绔子弟。
云泽长得很像王夫人,老夫人捧着云泽的脸看了半天,试图看出自己女儿的影子,她越看越伤心:“好孩子,这些年外祖母每每想起你们母子俩都忍不住掉眼泪,你母亲过世之后,你怎么不给外祖母写封信呢?”
王希赫在旁边道:“老夫人难道忘了,姑姑去世时表弟还小,自己都保护不好自己,云府有新的夫人当家做主,表弟过得也很艰难。”
老夫人握住云泽的手哭了一会儿。
老人家身体本来就弱,现在身上又有病,哭了一会儿便晕过去了。
王希赫赶紧让大夫进来。
大夫是从昀州带来的,一路上照顾着王府一家子的身体状况。
他给老夫人把脉后道:“老人家伤心过度,情绪变化太快,体弱不能支撑,等她休息几个时辰,醒来喂一次药。”
云泽眼眶仍旧红着。
这个时候两名少女过来看望王老夫人,王希赫介绍道:“这两位,大的是二叔家的妹子苏叶,小的是六堂叔家的妹子蔓娘,她俩都比你小两岁。”
云泽道:“苏叶妹妹,蔓娘妹妹。”
王苏叶和王蔓娘生得美丽,只是面上都笼着哀愁,她们的眼眶都红肿着,两人优雅的对云泽福了福身子:“云表兄。”
王希赫道:“你们二人进去照看老夫人,如果老夫人醒了或者有什么状况,随时让婢女告诉我们。我带表弟出去走走。”
“是。”
出去之后,云泽道:“外祖母生病了,两位妹妹应该哭了很长时间。”
“她们两人哭泣并不单单是为了祖母,也为了祖父。”王希赫道,“表弟,你在京城这么长时间,可曾见过摄政王?”
云泽道:“我在朝中无官无职,我父亲能接触到他,我不能接触到。”
“你曾听说过有关他的传言?”
传言倒是听说过,云泽点了点头。
王希赫道:“我父亲酒后失言辱骂摄政王,他现在趁机拿捏王家,一路上所有人都提心吊胆。这两个妹妹从小在老夫人身边长大,这次陪着过来照顾老夫人,她们两个今天早上听说祖父去见摄政王,两人忧心忡忡,都怕祖父一去不返了。”
钟行是悬挂在每一个名门望族头上的一把龙牙刀,所有家族都怕这把刀掉在自家头上。
云泽和王希赫议论了一会儿当下局势,一名下人过来道:“老太爷回来了。”
王希赫道:“祖父回来了,我们去迎接一下。”
云泽跟着王希赫一起过去了。
辅国公比王老夫人看起来更苍老一些,他鬓发全白,个头不高,雪白的山羊胡子十分稀疏,一双眼睛却很明亮。
王希赫带着云泽上前了:“老太爷,这是蓝姑姑的孩子云泽,孙儿一早便去了安乐侯府请他来见老夫人。”
辅国公这两年恨透了安乐侯忘恩负义的嘴脸,云泽虽然是他的外孙,毕竟是安乐侯的儿子,难保是第二个安乐侯式的白眼狼。
辅国公脸色不太好:“今年多大了?”
云泽道:“回外祖父,十九岁了。”
“明年就要弱冠,”辅国公冷冷的道,“已经这么大了,不知道孝敬长辈。我们回到明都,你该主动探望,却让你表兄亲自去请。”
云泽看得出来辅国公的不满是因为安乐侯府所作所为,因为对方是长辈,年龄一大把了,云泽并没有出言顶撞:“外孙不孝,未能提前打听到外祖父抵达京城的消息。”
辅国公沉着一张脸:“最近在读什么书?做了什么文章拿来让我看看,年龄都这么大了,应该受你父亲荫庇入朝为官了,你在哪里任职?可曾结婚?与哪家的姑娘结婚?有没有生孩子?”
云泽一阵头疼。
无论是现代还是古代,长辈见到晚辈最爱问的问题永远都是“你在哪里工作”“结婚了没有”“生小孩了没有”。
不同的是,云泽所在的时代一般要等到二十五岁之后再问。
现在嘛——云泽还没有二十岁,就要面临这些问题。
一旁王希赫非但没有帮云泽解围的意思,反而在旁边笑了一声。
云泽只好道:“劳祖父挂念了,外孙未曾入仕,如今还未订婚。”
云泽和老爷子去世的女儿实在相似。
一看到云泽,老爷子便想起自己乖巧可爱的女儿。王夫人出嫁的时候十五六岁,当时天真烂漫,老爷子没有见过王夫人以后的模样,脑海里对女儿的形象一直都没有变过。
现在突然蹦出来这么大个外孙孙,他又爱又恨。
一方面恨云家无情,一方又爱云泽从容不迫的温润谈吐。
辅国公仍旧冷着一张脸:“这么大岁数了还不成亲,你是想学你没用的表兄?”
一旁王希赫本就在看笑话,突然听到辅国公提起自己,他赶紧转移话题:“老太爷今天见到了摄政王,对方如何?”
辅国公摸着自己的山羊胡须,良久之后,他长长的叹了一口气:“不仅有帝王之相,还有帝王的心胸和气魄,与这样的人为敌并不好受。”
辅国公看向了云泽:“你父亲擅长见风使舵,他已经投到了摄政王的阵营了吧?”
云泽道:“父亲之事,我了解得并不多。”
“他一直都很识时务,没有一次站错阵营,”虽然辅国公看不起安乐侯的人品,却不得不佩服对方的运气,他讥讽道,“如今辅国公府大大不如从前,你父亲也不愿意和我们来往了,你外祖母日夜思念你,给你写了那么多封信过去,你一封信也不愿意回,果然有其父必有其子。”
云泽道:“外祖父,我——”
这个时候,王苏叶匆匆的跑了过来,她素来端庄自持,现在却一脸慌乱:“老太爷,堂兄,老夫人不好了,她又烧了起来,大夫说他束手无策。”
跟着王家来京城的大夫只是普通大夫,并不是什么妙手回春的神医,冬岭的神医也断然不愿意拖家带口千里迢迢追随着来明都。
辅国公脸色难看了起来,他匆匆往里面走去。
王老夫人确实烧得很严重,口中胡乱喃喃着几个孩子的乳名儿,两名表小姐用冷帕子给她降温。
云泽和王希赫脸色一变,双双跟了过去。
辅国公赶紧吩咐府上的下人:“去明都各个医馆请大夫,把他们都请来!”
辅国公府的人久久不在明都,许多人脉都有些生疏了。昨日王希赫好不容易请了从太医院致仕的老御医,御医开的药方和家中大夫差不多。
王希赫道:“听说太医院院使柳林妙手回春,他只给陛下看病的,没有旨意不出宫,如果能请到他就好了。”
云泽道:“外祖父,表兄,我看我朋友认不认识名医,你等我去请。”
王希赫点了点头,云泽在京城久了,可能人脉更广一些。
辅国公道:“等下他们就把全明都的大夫都请来了,寻常大夫用些银子便过来了。别乱跑了,在这里看着你外祖母,她天天想你娘。”
辅国公对王老夫人有愧,当年是他执意把女儿嫁给了安乐侯。
但他不能承认这是自己的错,只能埋怨云家的人。
府上下人请的大夫陆陆续续到了,他们说法不一,有的说老夫人水土不服,有的说老夫人忧思过度,有的说老夫人风寒侵体,各种法子都试了,药也喝了,老夫人仍旧高烧不退神志不清。
辅国公府正忙乱着,不知道谁说了句“准备后事”,王希赫大发雷霆想去揍人,一看身边没有人拉自己,突然发现云泽不知道什么时候消失了。
辅国公府在地方上强势,称得上是地头龙,京城权贵如云,除非他们提前请旨,不然太医院一些名医都不可能出来。
云泽匆匆去了钟行的府上,钟行恰好和手下商议事情,听了云泽讲述来龙去脉之后,钟行让手下将宫中几名御医带了出来。
等到辅国公府上的时候已经天黑了。
王希赫看到云泽带着一群人过来,这群人都穿着京官官服,云泽道:“我让朋友想办法请了御医过来,你们快进去给老夫人把脉。”
来的是太医院的院使柳林和左右院判,他们三人在太医院地位最高,医术最高明。
柳林细细盘问了一下老夫人今日饮食,说了句“并无大碍”,再用针灸给老夫人退烧。
辅国公看到站在云泽身后两名高大的身影,这两人看着都很不凡,他随口问了一句对方身份。
这两名男子语气冷硬:“我等奉命请御医给老夫人看病,其余闲事无可奉告。”
辅国公碰了个钉子,只好和云泽说话:“泽儿,这三名御医怎么请来的?”
云泽不知道怎么说。
其实这三名太医是他身后这两个人抓来的,两人直接拿着令牌闯入了太医院,说了句“得罪了”便将人像抓小鸡一样抓走了。
云泽不好说什么,只好在路上对这些御医说了抱歉,结果这三个御医一个比一个害怕,云泽对他们说抱歉,他们也对云泽说抱歉,像是担心云泽突然跳起来杀了他们似的。
柳林收针,老夫人身上高热已经退了,他对辅国公道:“我等便住在贵府上,等老夫人完全病愈后再离去。”
辅国公又惊又喜:“苏叶,蔓娘,你俩去让人打扫干净上房出来给先生们居住。”
“是。”
辅国公还不知道这三人身份,他虽然是一品国公,依旧不能得罪太医院的人,不然以后家里人有病了就麻烦了,他道:“敢问阁下是——”
柳林道:“太医院院使柳林。”
“太医院左院判张奇。”
“太医院右院判徐一廷。”
辅国公看了云泽一眼。这三人历来都是为皇帝看病,就算云泽他爹出面,能请来其中一个就算是不错的了,今天晚上居然请来了三个。
云泽并不知道其中弯弯绕绕和太医院的品级制度,在他看来御医就是给朝中大臣和皇帝后妃看病的,有的好请有的难请。
天色已晚,他身边还有两个钟行的人,眼下见老夫人安睡,云泽道:“外祖父,我先行告退了,我还要回去答谢友人。”
辅国公道:“赫儿,你去送你表弟出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