次日,碧悟台。
孟山眠坐在窗前,手持银毫笔,缓缓落墨于宣纸。
玉生端着茶盏走到他身旁,往纸上一瞥,发现孟山眠又在写那个矮矮的字:敏。
孟山眠常常写这个字,这件事,玉生很清楚。他也曾问过这个字代表的意思,孟山眠解释说:“敏捷诗千首,飘零酒一杯。本座喜欢这首诗,别无他意。”
可今日,孟山眠写完了“敏”字,笔尖却又继续向下,最终,写出了一个“繁”字。
玉生盯着这个“繁”字,嘴角忍不住一抽。
顾春深的小名,不就是“繁儿”么?在七花镇那会儿,闻随镜追着顾春深喊“繁儿”,他可是听得清清楚楚。
城主大人怎么会写这个字?!
难道说,城主长久以来想在纸上写的,都不是“敏”,而是“繁”?!那个“敏”字,不过是写了一半的“繁”而已?!
玉生表情复杂地把茶盏放下,道:“城主大人,顾二小姐来了,在门口候着。”
孟山眠愣了愣,将桌案上写着“繁”字的宣纸揉成一团,淡淡道:“让她进来吧。”
屏风影动,顾白樱纤细文雅的身影,迤逦而入。
她穿着一袭淡紫色罗裙,臂挽青色帛带;一张温婉恬淡的脸,好似映在波光间的月。
因换过了麒麟之血,她已大病痊愈,如今的气色好了许多,再不是当初病恹恹的样子,多了几分典雅雍容。
她静悄悄穿过帷幔,走到玉生身旁时,她含笑冲玉生点了点头,将一只银镯放入他手中,低声道:“繁姐姐的事,谢过你告知。”
玉生看到银镯,眼睛立刻放光。他嘿嘿笑着收下银镯,道:“应当的,应当的。”紧接着,他便识趣地退出了书斋。
孟山眠冷眼扫向她,问:“你来了。”
顾白樱笑了笑,用手抚着窗外的梧桐叶,道:“大婚的喜服,已准备好了。听闻城主大人迟迟没试,白樱担心出了什么事,便来瞧瞧。”
孟山眠这才想起来,他与顾白樱大婚的喜服,已经送到他案头两日了。他忙于洛桑城事务,尚未来得及试。
他隐约记得,那是一套红色的衣衫,好像鲜血染就的。他不大喜欢这般色泽的衣裳。
“这两日太忙了。等回去了,本座会试的。”他说。
白樱笑着点头。紧接着,她露出淡淡的犹豫色。
“有什么话,就直说吧。”孟山眠说。
“其实……白樱想问,城主大人是否……并不想与我完婚?”她说着,眼睫慢慢低落,左手的指尖,隔着衣襟落在了右臂上。“我知道,这桩婚事,其实并非您所愿。”
孟山眠沉默。
他知道顾白樱为何会这么想。
旧日,他在星移宗的某个夜晚,原本身无无常花瓣的他,忽在一夜之间骤开七重花瓣。
那个夜晚的记忆,他已丢失了。他不记得发生了什么,只记得有少女的哭喊声。当他醒来时,他却发现,顾白樱浑身是血地背着他,穿过满是瘴气的毒林。
后来,他才知道发生了什么——他体内无常花开后,他便失去了理智,冲入了禁地。顾白樱担心他,不顾禁地危险,也追入了禁地之中。
也正是在那片禁地里,顾白樱被人蒙住了眼,夺了清白少女之身。
那时,她哭泣着,质问孟山眠为什么要这样做?
少年孟山眠木讷地盯着她,面无表情地说:“不是我。”
顾白樱不可思议地望着他,泪滴直往下流,好像在控诉他的薄情寡义。她那黑白分明的眼,仿佛在说:明明是你碰了我,缘何不认?
孟山眠沉默以对。
他们孟氏族人,若是与女子结合,必会做一件事:咬住女子的脖颈,将女子的血,纳入自己的体内;直到那女子的血,与无常花相融。此后,这女子的体内,也会有无常花蕊。两人若是再结合,那花蕊便会浮现。
而顾白樱的脖颈上,并无伤口。所以,此事与他无关。
思绪回到现在。
孟山眠慢慢闭上眼,道:“娶你,是本座的意思,你不必多想。”
语气冰冷,是命令的句式。
他的话总是不带温柔,顾白樱有些落寞。可这样的话语,却叫她心底大石放下。
她勾起苦涩笑唇:“白樱能做您的妻子,是三生之幸。”
他没答话,只是自顾自翻开了一本书。
顾白樱看着他冷峻的侧颜,忽然想起了什么,道:“对了,听闻城主大人很赏识繁姐姐……”
“哪里听来的?”孟山眠不快地打断她。
顾白樱目光游移,眸光中流露出一丝黯然:“城中都传遍了。”
这番话,让孟山眠的面色微微难看,好似被触碰了什么逆鳞:“他们都是怎么说的?”
白樱回忆道:“众说纷纭。有人说,您对繁姐姐,原本就有情意,因此才会情愿被她抽了灵骨。”
孟山眠皱眉,吩咐道:“玉生,把多嘴之人找出来,割掉舌头。”
门外的玉生吓了一跳,应声说:“遵命!”
顾白樱有些紧张,攥着袖口,道:“是白樱多嘴了,坏了城主的心情。只是……”她犹豫再三,说:“若是您当真喜欢繁姐姐,也可以把她留在身边。她是我的亲姐姐,我也希望她能过上安稳的日子。”
孟山眠捏着书页的手一顿。
“她随你处置。”他神情冷漠地说:“本座不再过问。”
顾白樱露出感激之色:“谢过城主。白樱一定会替姐姐找一个好归处。”
次日,碧悟台书斋。
顾春深坐在窗边,端详着闻随镜所赠的蜻蜓发簪。
离顾白樱和孟山眠的大婚典礼,只余二十日。二十日后的夜晚,闻随镜就会带她离开这里。
这样一来,她也能安全些。现在的孟山眠太过奇怪,已不是她能掌控的东西了。
思虑间,门忽然开了,玉生领着一群婢女鱼贯而入。他抱起拳,笑脸迎人,说:“顾大小姐,恭喜恭喜呀!”
他身后的婢女,个个端着锦盘。锦盘上,摆放着粉色喜服、头面珠钗、珠宝仙丹。
顾春深不能言语,疑惑地看着他。一旁的子衿也狐疑地看着那套粉色喜服,问:“这是怎么回事?”
玉生笑呵呵地说:“顾大小姐,您的好事近了。城主大人做主,将您嫁给了洛桑城的长老做侧夫人呢!”
一句话出,屋内的氛围便瞬间冷若寒冰。
顾春深皱起眉,用手提起那套粉色的喜服,目光逼向玉生,好似在询问真假。
玉生被她的眼光看得浑身发憷,尬笑道:“哎呀,这是好事,您怎么不开心?那位长老也是颇有威望。你做他的侧夫人,可比做个婢女要强多了!”
一旁的子衿纳闷至极:“哪位长老?”
玉生答:“孟令贤长老。”
子衿的表情立刻变得怪异起来:“他,他都那么大年纪了,还有夫人了……”
顾春深青春年少,嫁给一个年纪能做她父亲的长老为侧室。这样的事,对她而言,属实是羞辱。
顾春深寒着脸,一手掀翻了装着珠宝首饰的锦盘。那些珠钗镯子“哗啦啦”地落到地上,像是下雨一般,把几个婢女吓了一跳。
玉生看她这幅脸色,脾气也上来了,嘀咕道:“这可是城主的吩咐,你一个阶下囚,没有违背的余地!婚期就在今天,你好好准备着,晚上就过去洞房!”
说完,玉生拍了拍手,门外便被一群霜雪使把守住了。霜雪使们的身影,沉甸甸、黑压压的,像是不可逾越的高墙。
顾春深看着霜雪使把守着门口的身影,脸都要气歪了,双手握拳,抖个不停。
好一个孟山眠,她还以为他转了性子,善待她了,原来都是假象!
他竟然又想出这样的方法折辱她,让堂堂的星移宗少宗主,嫁给一个老头子做妾!
让她为妾,不如让她去死!
顾春深浑身怒火,咬牙切齿地盯着玉生。玉生被她看得浑身发冷,想起她挖人眼珠子、毁人容貌的传闻,赶紧灰溜溜往外跑。
端着锦盘的婢女凑了上来,对顾春深道:“顾大小姐,请坐下梳妆吧,离吉时不远了。”
顾春深恼火至极,拽起那套妾室的喜服,直接撕碎!
粉色的锦缎碎片飘落在脚下,婢女露出无措的表情:“哎呀,喜服撕了,这可怎么办?!”
另一个婢女安慰道:“快去拿备用的来。”说着,她又转向顾春深,哄道:“顾大小姐,您先坐下,奴婢来给您梳妆……”
哗啦!
又是一阵金玉落地的声响,那是顾春深臭着脸色,把婢女手里的珠钗打落在地。不仅如此,她还一脚踢翻了妆镜前的矮凳,冷笑不止,大有武力威胁的意思。
拿着珠钗的婢女,也来了怒火。
“顾大小姐,这可是城主的命令。你不过是个阶下囚,不感激城主,还在这里闹什么?”婢女生气地说:“就凭你,能嫁给孟令贤长老,已经是三辈子修来的福气了!”
咔嚓——
婢女身旁的小木几,应声而碎。
顾春深一脚踩在木几的碎片上,冷冷地盯着婢女,浑身皆是杀意。
这样的杀气,让原本气势汹汹的婢女矮下了气焰,没有再多嘴,只是烦恼地看着满地的碎片。
那些用于婚礼的衣服首饰无一幸免,全都碎裂;屋子里的家什,也被顾春深拆得七七八八、一片狼藉。
几个婢女看着满地的衣服碎片,六神无主。
就在这时,门扇开了,孟山眠的嗓音不快地传来:“顾春深,你在闹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