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个多时辰前,翔龙殿的书房,陈昱怒冲冲地,坐回了贵重的楠木桌案前。六月的阳光过于强烈,从半开的窗牖照射进来,映出陈昱一脸阴沉。
刘喜抱过来一叠奏折,小心放在陈昱左手边,又给陈昱拿了一支羊毫。陈昱怒坐半晌,才接了御笔,却又好半天没有批阅一个字。
忽然,少年天子开口,“殷弘现在在哪?”因为生了半晌闷气,他的嗓音干涩喑哑,听起来别有一股阴恻恻的味道。
刘喜猜测,此刻提起殷弘,只怕多半还是和驸马公主有关。
他立即弓身妥善回答,“中郎将此刻就在太和宫值守,陛下可是要宣他过来?”
陈昱冷道,“宣。”
刘喜立即弯腰退出,吩咐了门外的李公公去宣人,自己又回到皇帝身边。
陈昱没有如之前答应太后的那样,喝上两盅绿茶。静心?他何需静什么心,他知道自己在做什么。该静心的是他那好皇姐才对。
很快殷弘便到了。
阳奉阴违的陈昱坐在楠木雕龙大椅上,手中依然握着御笔,看向恭敬地立在下首的殷弘。
今日殷弘在太和宫当值,穿了一身银亮铠甲,玉冠束发,威武挺拔,唇角带了一点恭谨温和,全不似在殷绪面前高高在上的模样。
陈昱直接道,“朕召你来,是有私事要问。”
殷弘微弯了腰,心里快速盘算着,能令皇帝关心的私事是什么,面上拱手道,“皇上请讲,卑职洗耳恭听。”
陈昱便是喜欢殷家如此恭顺忠诚的模样,轻轻一笑,但想到接下来的问题,他又笑不出,眼神泛冷,薄唇吐出短句,“朕问你,柔嘉公主和驸马,可有圆房?”
这个问题太过私密,出口问的人不对,问的对象也不对。殷弘一时间还以为自己听错了,眉宇间流露出显而易见的错愕。
瞧见殷弘呆住的模样,陈昱不耐,“你便说有没有。”他也知自己问的不妥,但他太想知道这个结果了,于是便问了出来。他是皇帝,殷弘难道还敢如何非议他么?
殷弘听他催促,这才知道自己并没有听错,心头顿时涌过尴尬。圆不圆房,那是别人夫妻间的事情,何况还是自己的兄弟与弟妹。虽他并不承认殷绪,但他……尊重柔嘉。
“有没有?”陈昱黑着脸,厉声又问了一句。
他太过理所当然,又太过认真,全不知道尴尬羞耻。于是殷弘心头的尴尬也去了,变得认真起来,眼神一点点冷下去。
长吉是母亲派到南华院的人,嘱他盯着南华院的情况。长吉时不时会朝母亲报告,母亲又会与他说几句。
殷绪对公主的冷漠不加掩饰,新婚当夜醉得人事不知,第二夜也是等公主歇下许久才从书房出来……避开的心思如此明显,且整夜都没有叫人伺候、备水。所以两相结合,可知应当是没有圆房的。
但殷弘说道,“回皇上,有。”语气笃定,神色亦是镇定,任谁也看不出撒谎。
下一刻,陈昱面色阴森,生生折断了手中的羊毫,咬牙切齿如同在嚼敌人的血肉,“殷绪——他怎么敢!”
刘喜侯在一边,见状大惊失色,忙上前查看,“皇上,小心手!”
陈昱没有理他,一脸冷酷地沉在自己的思绪里,将折断的朱笔狠狠扔出,砰的一声,砸在对面的墙壁上,又跌落于地,接连发出刺耳的声响。
他想:殷绪怎么敢!而他的好皇姐——又怎么敢!
从柔嘉悔婚到现在,已经过了三月有余。三个月中,陈昱虽有时也担忧怀疑柔嘉改变,但心底深处始终觉得柔嘉仍是心系自己的,所作所为乃是赌气。
所以即便柔嘉与殷绪拜过堂进过洞房,程昱也只当比谁更沉得住气。只要不圆房,那便是假成亲,便是柔嘉用殷绪来气他,做不得数。
但现在,殷弘的回答打破了他心中的信念和侥幸。
他命定的妻子,居然真的移情别恋,在别的男子身下承欢?!而他的一个贱民,居然当真敢动他的女人?!
岂有此理!是可忍,孰不可忍!
陈昱气得目眦欲裂,眼中爬满猩红。他当真是,恨不得殷绪去死。
殷弘不动声色地看了眼陈昱的表情,低头拱手,“皇上息怒。”
“息怒,你让朕怎么息怒!”陈昱死死瞪向他,狠狠一拍御案。
殷弘没有迎着怒火开口,屈膝跪了下去,恭敬地低头。旁边刘喜忙劝,又给陈昱顺背,“皇上,气坏了自己不值当!”
陈昱一把将他推开,胸口起伏半晌,将那口怒气压下,冷硬问向殷弘,“殷爱卿,你对朕有几分忠心?”
殷弘立即拱手,话语几近掷地有声,“卑职对陛下忠心耿耿,愿为陛下肝脑涂地。”
“好!”陈昱表情阴冷如蛇蝎,嗓音压抑如同来自地狱,“那你,便去将你那好弟弟除掉!”
殷烈的第二子,妓子私生下的孽种,不受殷府众人欢迎。太后调查过他,陈昱也不是没有。
他再大度,也不会容忍敢碰柔嘉的人存在。殷绪区区一个贱民,死了便死了,没什么好在意。而一旦殷绪死了,柔嘉迟早还得回来求他。
她是他的女人,这个事实永不会变。
那边殷弘闻言迟疑了一瞬,不是不愿,而是不想答应太过轻易,让人觉得他冷酷无情。
陈昱微眯了眼睛,逼视着殷弘,“怎么,你不愿意?”
殷弘这才抱拳行礼,面色滴水不漏,“卑职,领命。”
殷弘转身离去,陈昱想了想,又叫住他,“做得隐蔽些,不要让太后知晓。”
殷弘转身恭顺道,“卑职明白的,必当万分小心。”
殷弘走后,陈昱靠上雕龙椅背,脸色仍是阴沉。手指在扶手上一点一点,忽快忽慢,没有节奏,显然心中仍然烦躁翻腾。
刘喜小心翼翼站了片刻,送上一杯茶水过去,“皇上消消气,想必中郎将很快会传来捷报。”
陈昱没有接那茶水,又沉默了片刻,皱眉问道,“你觉得,朕是否做得过了些?”
刘喜面露了然微笑。
少年皇帝的心思实在太好把握,并非忽然良心发现,后悔不该对驸马下杀手,只是第一次做这样的事,想求一个心安理得而已。
想他费心钻营了这么久,才获得陈昱的喜爱,何必学什么的愚蠢的忠言逆耳,败坏自己的前程?
刘喜谄媚道,“皇上只是重情义,太过在意公主。天下皆知皇上与公主的情分,是殷绪不识相。”
陈昱觉得这番话分外在理,心思安定下来,换了一支御笔,继续批阅奏章。
殷弘出了太极殿,脸上笑意消失。他眯眼看了看当天的日头,低头面无表情地思量着接下来的行动。
无需问人,他也知道今日公主驸马二人的行程。凝秀殿的那位身世太过特殊,必然是先去慈宁宫,陪太后用过午膳,再转去国公府,陪镇国公用完晚膳,而后回将军府。
京中各街布局迅速在他脑海中展开,要在何处埋伏,他须得仔细挑选。
至于带多少人手……他那个出身卑贱,整日闭门不出,大把时间花在与殷翰斗殴的“弟弟”,能有多少能耐?柔嘉公主素来宽柔,如此炎热只怕不忍劳动下人。而殷府的护卫,对那个逆子又有多少忠心,他都是可以猜出的。
保险起见,还是得着人回府问问。
殷弘思虑一番,右手拂过腰间佩剑剑柄,心下有了决断,走向崇华门。
崇华门近旁,有一座小阁楼,是专供入宫大臣、命妇们车马安置的地方。殷弘过去,找到了自己的随从青墨。
烈日炎炎,阳光下的殷弘却莫名阴沉,低声吩咐,“去向母亲问一问,今日公主带了多少护卫。若是有人问你为何回去,自己找个借口,莫说实话。”
青墨多年来贴身服侍殷弘,自然十分妥帖,也不多问,立即抱拳领命,快马加鞭而去。
太和宫的角落,有一处偏殿,是羽林卫将领们上值、更衣、用饭的地方。殷弘回到此处,已热出一身汗。沉默地脱去铠甲,副将给他拿来布巾擦拭,又给他端了饭食。
殷弘接过托盘,不动声色地打量周围。今日他的上司百里仝不在,确实是他做些秘密行动的好时机。
殷弘与副将下属们随意聊了几句,坐到桌边,不紧不慢用着饭,表情依旧沉稳内敛,让人丝毫看不出,他心中正转着杀人夺命的主意。
殷弘吃完后不久,一个小太监来到,站在殿门边朝里够着头,又压着声音喊,“殷中郎将!”
殷弘只觉得今日自己当真繁忙,起身过去,听那小太监细声细气地禀报,“将军,您的随从托奴才转告您,夫人向菩萨求了八个供果,等将军晚上早些回去吃呢!”
虽他不明白为什么此等小事,要他特意大中午地跑一趟,可殷府的随从太周到,塞了他银子,他便开心来了。
这边殷弘已经明白了。八个护卫,外加形同虚设的青竹长吉与殷正,实在是好对付。
小太监传话算不上隐蔽,副将听了,打趣道,“将军家有供果,不如我们晚上也去叨扰,沾两分福气?”
殷弘却没有笑,定定看他,沉声道,“今晚,点十个弟兄,随我去办事。”
安静的夜色里,柔嘉的楠木大马车中,箭矢忽然射来,那箭头刺穿车壁两寸,扎破知夏的手臂,血顿时流了出来。
突如其来的变故,让知夏大脑一片空白,呆呆地抬起手臂,看着那血,像是不明白发生了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