翔龙殿的书房,陈昱阴沉着脸,招来了殷弘。
除了刘喜,谁也不知君臣间说了些什么,慈宁宫的众人,更不知晓。
柔嘉与太后用完膳后又叙了会儿话,太后乏了,道,“想必你父亲还等着你,哀家便不留你了。”
“嗯,柔嘉知道了,舅母好生休息。”柔嘉将她扶回卧房。
“虽你少回国公府,又是公主之尊,但那毕竟是你的父亲与弟妹,该有的礼仪还是要有。”太后轻拍着她的手背,殷殷嘱咐着。
柔嘉扶她在罗汉床上躺下,又给她背后塞了一个靠枕,浅笑道,“柔嘉都知道的。”
“午后炎热,让碧彤给你捎几块冰,路上消暑用。”
柔嘉守着太后睡着,这才出了卧房。原本她担心殷绪在陌生的环境等得不耐,出来后才发现殷绪一动不动坐在圈椅上,表情虽冷,但也算平和。
见她出来,殷绪起身淡道,“走罢。”
二人出了慈凤殿,碧彤手提一个食盒,沿着琉璃瓦下的一排朱漆大柱过来,身后跟着两个抬着铁箱的太监。
“公主,”碧彤亲昵地将食盒递过,“太后娘娘怕公主路上肚饿,特意让奴婢拿的甜点。”
又指了指铁箱,“这是冰块,给你们路上用,让他们送上马车。”
知夏上前接过食盒,柔嘉浅笑,“多谢太后娘娘,也谢过碧彤姐姐。”
碧彤笑出了酒窝,看着她如同看着自己的妹妹,“公主心善,奴婢哪当得起呢。”话语虽谦逊,姿态却亲切,又轻轻推她,“公主去吧,别在大太阳底下耽搁。”
“嗯,我走了。”
柔嘉坐上步辇,头顶华盖亭亭遮去阳光,带来一丝阴凉。但柔嘉仍是觉得热,动作细微地拉住锁骨边的衣料,轻轻扇了扇。
身后两个手持羽扇的太监立即朝两人扇起风来,柔嘉这才觉得舒服了。
理了理衣衫,转头间她却发现殷绪正看着她,不由得莫名,眨了眨眼,“驸马……在看什么?”
又有些羞涩:是在看她吗?
“没什么。”殷绪淡淡转过脸去。他只是不明白,这样一朵人间富贵花,锦衣玉食,无数人宠爱,为何要到他这个卑贱的私生子面前,受苦。
到达崇华门,又换了马车,太监将冰块装进马车内的冰鉴内,里面渐渐凉快了。
除了食盒,太后还给了诸多赏赐,给柔嘉的、给殷绪的,以及给殷府的。下人们安置了一会儿,马车才骨碌碌驶动。
柔嘉坐定,转身看向仍是离她颇远的殷绪。显然练武之人体热,即便有人扇风,他仍是汗湿了鬓发,却又偏偏八风不动,不漏分毫不适。
柔嘉欠身,远远递出手中常拿的绣帕,软声道,“驸马,擦擦汗罢。”
见殷绪看过来,她又眼露歉意道,“如此炎热,劳烦你陪我走一趟,当真抱歉。”
这婚事是她勉强来的,因此她说这些话只觉得理所当然,殷绪却是大感意外,深深看着她,带着审视的意味。
柔嘉任他看着,表情柔软,眼神诚恳。而她手中的绣帕颜色嫩如春草,露出漂亮的兰草绣纹,清新美丽一如她。
殷绪保持着缄默,终究是接过了她的绣帕,忽略鼻尖萦绕的香气,漠然着脸,擦去额间细汗。
知夏十分体贴,待他擦完便道,“驸马交给奴婢处理罢。”
她说这话是带笑的,只因明显感觉到了,此刻她家驸马对公主的松动。
殷绪将绣帕交给她,往后靠上车壁,又是闭目养神。
柔嘉昨日等候殷绪颇晚,今晨又起得早,被马车摇晃着,便有些精神涣散。
只是她不敢睡。心许的人就在身侧,又没有帐幔阻隔,知他恐怕是清醒着的,她难免有些紧张。
紧张的公主待马车行到了朱雀大街的分岔路口,掀开车帘往外看了看。
骄阳似火,阳光下一切都蔫哒哒的,车旁的几个低等婢女,更是汗如雨下,神情颇为不适。
为表敬重,殷烈派了管家殷正随行伺候。柔嘉对殷正道,“既出了皇宫,便撤了仪仗罢,只留……”
想到今日陈昱的作梗,太后口中的不安,柔嘉略一犹豫,仍是保留了部分护卫,“……数个守卫便好。”
殷正在府中观察了三日,已然明白了这位公主的脾性,只怕容不得糊弄和轻慢,尤其是对驸马的轻慢。心中暗自提醒自己以后万不可再怠慢驸马,面上他愈显恭敬。
殷烈的态度,便是他的态度。于是他犹豫道,“公主……这不太妥当罢?若是国公爷见了……”他唯恐布置寒酸,怠慢了公主,得罪了镇国公府与慈宁宫。
见春与知夏在一旁轻笑,只觉得殷府管家着实不了解柔嘉。凝秀殿的公主素来简洁,从前只带她二人、并一个太监赶车回府都曾有过,如今留下数个侍卫已很多了。国公爷根本不会奇怪。
这边柔嘉亦平静道,“没什么不妥,就这样办罢。”她是女儿归宁,不是公主大驾,不必那么大的排场,何况,她也不忍下人们受苦。
殷正只得安排,留八个护卫,令大队人马返回将军府,剩下的数人一车,简便来到了国公府。
马车在国公府巍峨的府门前停住,柔嘉转向殷绪,后者已自行睁开眼睛,长腿一跨,起身下了马车。
柔嘉便也被知夏搀扶下去。
薛怀文早已带了府中诸人等候在府门前,见柔嘉下来,齐齐行礼,“见过公主殿下。”
柔嘉轻笑,快步上前扶住薛怀文,语气亲昵,“父亲。”
上次说过掏心话,薛怀文也不再客套,直起腰,看向殷绪。
殷绪垂眸沉默:他答应了要配合哄太后开心,那面对薛怀文,还需配合么?
最终他拱手弯腰,疏离道,“国公大人。”慈凤殿的伪装已耗费了他颇多心神,岳父,他叫不出口。
柔嘉浅浅一笑,只当来日方长。薛怀文也没有立时斥责他,只道,“外面热,快进府吧。”
入得厅堂落座时难免又是一阵谦让,柔嘉扶薛怀文坐在主坐,李氏站于他身后,柔嘉自己与殷绪坐在了下首。
薛怀文视线掠过默不吭声的殷绪,落到柔嘉身上,慈爱道,“这几日可还顺利?”
柔嘉恭顺笑道,“女儿与夫君一切都好,还请父亲放心。”
薛怀文颔首微笑,“不曾想,你与琼儿先后嫁了殷家兄弟,这也是缘分。以后你们姐妹互相扶持,也需孝顺公婆,操持好夫家。”
虽然眼下看,珺儿远不如琼儿嫁得好,但珺儿选中殷绪,又如此夸他,必然有自己的理由。因此即便此刻殷绪漠不关心的模样,多少有些失礼,但薛怀文并未当真动怒。
柔嘉闻言但笑不语,心内不打算如何与薛琼互相扶持。今日主要是为拉近父亲与殷绪的关系,旁的事倒不必急着说,以免分了父亲心神。
柔嘉柔柔与家人叙话。薛怀文到底是旷达男子,又是严父;李氏不敢担柔嘉继母之名,说话小心翼翼欲言又止;柔嘉也不是健谈之人。家常话断断续续说了一会儿,终于无话可说,离晚膳却还有些时候。
薛怀文想了想,振衣起身,看向殷绪,“贤婿,既然你出身将军府,想必武艺了得,不如与我切磋一二?”
这还是第一次,有人在意他的武艺,愿意与他切磋。殷绪起身,看了薛怀文片刻,清冷拱手道,“恭敬不如从命。”
国公府的庭院相比大将军府,更显雅致和清幽,青竹绿树与各色花丛错落有致交相辉映。日头已渐渐偏西,东南风送来丝丝混着花香的凉意。
薛怀文换了一身短打,又给殷绪拿了一套更换。
薛怀文自己便是修长的身姿,他的衣衫穿到殷绪身上,居然短小了些许。薛怀文瞧着,暗忖:想不到这女婿瞧着瘦削,身材倒是健硕,若是入了军,必当是孔武有力的一把好手。
心中满意他面上不显,站在庭院的树荫下,让家丁们抬来武器架,招呼殷绪拿一件趁手的。
殷绪挑了一把重量合意的长剑,挥舞两下,银光四闪。
柔嘉站在长廊中,看着庭院中的两人,手指捏紧衣袖,担忧道,“不然还是换成树枝?”
虽只是切磋,但刀剑无眼,她的父亲与她的夫君,伤了谁她都不愿看到。
薛怀文艺高人胆大,不以为意,爽朗道,“无碍,真刀真枪才尽兴。我会小心的。”
殷绪难得感觉与什么人意见相投,也道,“正是。”
薛怀文手腕一抖,挥出手中长刀,发出一点悠远的清吟,“来。”
殷绪干脆利落地与他缠斗在一起。两人皆是矫若游龙,手中刀剑摘花拂叶,光影纷纷。薛怀文老道沉着,殷绪竟也丝毫不落下风。
柔嘉看着两人你来我往,虽也惊艳于殷绪勇武潇洒的身姿,但更担心两人受伤,手指被衣袖绞得发白。
见春与知夏侯在她身后,一个有一搭没一搭地打扇,看着院中的两人,惊得快要合不拢嘴;另一个笑着劝道,“公主放心,公爷稳着呢,驸马爷想必也极有分寸。”
片刻后薛怀文渐渐不敌,左支右绌,最后竟被殷绪打飞了武器。
那把长刀在空中划过一道弧线,斩落一支茶花,插/入了地面。
见春忍不住喜悦夸赞道,“公主,驸马爷好厉害!”虽国公爷输了,但谁让驸马爷,是公主最心爱的驸马爷呢?!
柔嘉脸颊泛红,含羞带怨地瞪了见春一眼。
树荫下薛怀文举着被剑身拍疼的手掌愕然片刻,一拊掌,朗声大笑起来,“好!好!当真是后生可畏,老夫心服口服!”
想不到他的女儿这么有眼光,选了如此武艺超群的夫婿。亏殷烈天天贬低自己的儿子,原是有眼不识荆山玉。
薛怀文夸过一句仍不过瘾,又朝殷绪道,“贤婿,老夫敢断言,当朝武将,没人是你的对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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