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4章 对峙

第五律找到施燃的时候,日头正热,烧得人喉咙发干。他找了施燃一个时辰,从出了青蛇武馆开始,他一直木愣愣地问行人是否见过一个眼珠子和睫毛极黑的姑娘。

对于这种模糊且抽象的描述,路人当然不知道。

他一时间茫然无措,人群在他面前走走停停,他望着人群的间隙,一时间不知道去哪儿。然后便如无头苍蝇般走着,喧闹都与他无关,那奇怪的愤怒走着走着就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片冰凉,再慢慢冷然。

越来越热。

人像是置于正在升火的蒸笼中。

汗珠慢慢冒了出来,顺着脸上的弧度流到第五律的眼旁,他眼睛眨巴着,眼珠前像织了一片水网,所有的东西都模糊不清,眼睛有一些疼。

第五律手伸进怀里,摸到一个扁平冰凉的盒子,正当他要从里面拿出丝绸帕子时,他听到了熟悉的声音。

从无数嘈杂的声音中,他就是能听得出来那个女声的主人是楚施燃。

第五律停下脚步。

没有立即去找施燃。

他远远望着她,站在街头卖艺人之中,人群都围着那群卖艺人,拍手、叫好,扔下一枚枚铜钱。

但她身边还有一个人,是孙平乐,他的手下败将。

他们在说笑着什么。

他心中的愤怒又燃烧起来,只是这次愤怒是对着孙平乐的。

第五律等了许久才等到孙平乐离开楚施燃。

他跟了上去。

在一条清幽无人的青石板小巷里,第五律叫住了孙平乐。

孙平乐回转头,见是第五律,心中疑惑,又有些紧张。

“第五少侠,有事吗?”

“你为什么去找楚施燃。”第五律神色冰冷。

“楚……施燃?”孙平乐琢磨了一会儿,“是指的施姑娘对吧。”

他笑了笑,“那日肖回对我使出银针,我初时并无大碍,但过了一日,便浑身酸疼。大夫说我这中了毒,虽无性命之忧,要受些苦楚 ,我想着施姑娘的驴也中了银针,便给她送去解药。”

小巷两旁的石榴花飘飘扬扬落下,半数落在石板上。

“输了,就不要去找她。”

第五律垂眸盯着孙平乐身后那些橘色花瓣。

孙平乐哂笑,“第五少侠,你说笑了。为何我输了就不能去找施姑娘。”

第五律疑惑,“你既然输了,为何敢去找她?”

“这有什么关系。”孙平乐非常奇怪,“为何输了就不敢去找施姑娘。”

他摸着自己的头,“我不去找施姑娘,怎么跟她熟悉,怎么去追求她。”

第五律拔出剑来,“你再去找她,休怪我不客气。”

他瞧着孙平乐的脸,觉得孙平乐脸上的每一寸都是那么恶心。

真奇怪,为何他对这个人泛起了杀意。

孙平乐眼睛微眯,神色冷了下来,他摸着自己腰间的伤,微妙察觉出一丝不对劲来。

他问:“你跟施姑娘是什么关系?施姑娘说她无夫也无婚约。你是她的哥哥还是弟弟?”孙平乐思索着,“但你姓第五啊……”

“她是我的丫鬟。”

剑刃的白影反射到第五律脸上,让他脸上一半昏暗一半惨白。

孙平乐松了一口气。

他又笑起来,“那我给施姑娘赎身,你花了多少钱买的她,我出十倍的银子。让她自由自在的……不用给别人为奴为婢——”

孙平乐话还没说完,一道白光从他下颌反射到他眼睛,他瞳孔收缩。

第五律走过他身旁,一滴血从剑尖滑落,滴到石榴花瓣上,他垂眸,抖了抖剑尖,“留你一命,你最好离楚施燃远一点。”

他踩在零零碎碎的花瓣和晃动的光斑上,越走越远,背影被小巷的黑暗湮没,既而无影无踪。

孙平乐哆嗦着手摸向自己脖间的一线红,轰然瘫坐在青石板上,他张开黑洞洞的嘴,却发现干裂的喉管撕扯不出一丁点声音,扶住满是青苔的墙,挪了出去。

……

“下次再来啊!”施燃满面红光跟围观的人打着招呼,待人群散尽,跟着杂技艺人收拾桌椅板凳、锣鼓、碟子、碗之类的东西。

她将板凳放到驴车上,驴车上面已经有捆了些许杂物了。

她一面稳了稳上面的东西,一面打开面板查看海藻舞熟练度,已经30了。

不愧是大城市,人多,机会就多。

转碟子的女杂技艺人收拾好戏服,扔在驴车上。施燃见了,连忙凑过去问着:

“你们杂技班子明天还来这里吗?”

“不了。”女艺人坐上驴车,“明日我们去这儿最大的客栈,清风客栈,在这儿表演了十来天,人都看腻了。”

清风客栈,那不是她正住的地方吗?

施燃心头一喜,“那我明日还来。”

她在杂技表演中场跳了几次海藻舞,舞蹈效果非常好,大家都笑得前仰后合。施燃决定在城市这段时间,暂时跟着这杂技班子。

女艺人眉头一皱,“你那几个怪动作看着可笑,但没有真本事,别人一看就学了去。你若真想吃杂技这碗饭,我劝你找个老师傅勤学苦练。”

施燃笑笑,“我就是希望你们能给我一个面向众人的机会。你们班长不也答应我了吗?”

女艺人摇摇头,看着施燃如花似玉的脸,有些话她不方便说出口。

这姑娘,真当别人喜欢看她那几个怪动作,都是来看美人的啊。

班长也是看在她这脸能吸引人的份上,才答应她的。

杂技班子的众人都收拾好了东西,爬上了驴车,车轱辘咯吱作响,腾起一团团沙雾,扑得施燃满脸是灰。

施燃摆摆手。

“明天见。”

陡然耳边炸起一道冷冰冰的声音。

“怎么了,很舍不得吗?”

施燃一惊,侧过头,见到来人满脸欣喜,“第五少爷,你怎么来了,你不是在比武吗?”

“我正准备去找你呢。”

第五律低头瞧着施燃,“找我?”

“对啊!”施燃忙不迭点头。

第五律冷笑一声,“你看到比武的结果了吗?”

施燃笑嘻嘻说着,“我才不用看到结果。”

第五律连冷笑都发不出了。

“因为我知道少爷你一定会赢的,对吧,第五少爷。”

第五律抿唇,怔怔站在那儿,好一会儿才撇头道:

“走了,回客栈。”

说完大步转身离开。

施燃笑着跟了过去。

时值正午,但客栈里只有零零星星几个人,这儿的东西贵,不是一般人能消费。施燃点了几道菜。上菜后,第五律难得没有动筷子。

施燃埋头苦吃,她昨晚通宵举凳子,今天又跳了一上午,又累又饿,顾不得第五律许多。

“孙平乐跟你说了什么?”第五律紧盯着施燃那乌黑的头颅,突然发出提问。

“啊?”施燃从碗里抬起头。

“他给了我治驴腿的药,说害怕我上药被驴踢,说晚上过来帮我给驴腿上药。”话说完后,施燃才后知后觉反应过来,狐疑盯着第五律,问:

“你怎么知道的?你看见孙公子跟我说话了。”

第五律捡起筷子,低下头,“恰好瞧见了。”

施燃不作他想。

第五律又道:“吃完饭,我开始教你武功。”

“好啊。”施燃没意见,觉得学武功这件事情,越快越好。

她加快了吃饭速度,不过片刻,便放下了饭碗,拉扯着第五律上了二楼厢房。转身关上厢房门后,凑到第五律跟前小声问着:

“你有什么绝世武功要教给我。”

第五律愣怔了一会儿,疑惑瞧着施燃,“你先打一套拳。”

施燃依言在第五律跟前“稀里哗啦”打了一套王八拳。打完扭头兴奋看着第五律,一副求评价的表情。

第五律眉头越皱越紧。

“你从未习过武?”

施燃点头。

“你的年龄是?”

“十八。”

“老了。”第五律叹道。

这话听得施燃不乐意了,她正值芳龄,是全身都激荡着热血的年纪,身上还一天天有使不完牛劲,哪里就老了。

第五律又道:“你下盘不稳,手脚无力,出拳不快,眼神不准,心思不定,年纪不小,教你……很难。”

“只是很难。”施燃收了她王八拳的架势,“但不是不可以教对吗?”

第五律垂眸,“你试试看,能不能打到我。”

第五律话音一落,施燃立即捏紧拳头锤向他的脑袋,拳打了空,手腕反而被第五律握住,腕骨咯吱作响。

“疼……”施燃嚷着,“少爷,快断了,手下留情。”

第五律稍微松了手。

施燃立即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抽出手来,又一次打向第五律的脸,拳风在第五律脸上激荡,第五律睫毛晃动着,又一次捉住了施燃的手腕,力道没有收住,施燃手快被第五律折了。

第五律冷笑着,语气发了狠,“你不要手了吗——你——”

施燃嘿嘿一笑,另一只手趁着第五律注意力不集中,揍到了他左脸上。

第五律懵了。

双目怔怔瞧着施燃。

“我打到了!”施燃笑着,“我还是有潜力的对吧,你得好好教我武功。”

“手拿下来。”失神过后,第五律冷声命令施燃。施燃挪开自己的手,抱歉地笑笑,“虽然我用了全部的劲,但以少爷的武功,应该感觉不到疼吧。”

第五律撇头,“我当然不疼。“

默了一会儿,他又道:”你力气比一般人大些,速度比一般人快些,但也只有这么一点优点了。”

“若想要我好好教,先把下盘练稳吧。”

施燃信心满满,向第五律保证,“我一定会努力的。”

言毕,施燃蹲起马步。

一刻钟后,施燃小腿肚开始哆嗦,第五律拿起剑敲敲她的背和胯骨,“背挺直,胯再开些。”

施燃依言。

半个时辰后,施燃下半身颤抖,嘴唇哆嗦。整个人看起来快要支持不住倒地。

第五律呷了口茶,垂眸瞧着施燃。

施燃屏声敛气给自己做心理建设,想起分段目标的道理,坚持一百秒就好……然而却不知道坚持了多少个一百秒。

日头从浓密的树冠移开,坐在窗边的第五律的影子被光线拉得越来越长。

施燃下半身僵住,浑然没有知觉,终是一头栽到地上,动弹不得。

她就这样歇着躺了半个时辰。

第五律出言提醒:“你睡觉前最好给自己捏捏腿脚。”

“好——”施燃拖长语调应着,随即缓缓扒拉起来,慢慢走到窗边,双手撑着脸,往前眺望着。

不过半晌。

树冠又举起了一枚月亮。

施燃脚尖踢着墙面,嘴角嘀咕,“怎么还没来。”

第五律垂眸,“你在等谁?”

“等孙平乐啊,他说今天要来给驴子上药的。”施燃脚尖晃动越发密集,“他是忘记了吗?”

“你等多久?”第五律问道。

“等一会儿吧,再不来我就去吃饭了。主要是他跟我约好了……他又不知道驴子在哪里,我还要带他去呢……”

第五律:“你把药给我吧。”

施燃疑惑看着第五律。

“我跟那驴子很熟,它不会踢我,我去给它上药。”第五律伸出手来。

第五律话已经说到这份上,施燃只好拿出药瓶,放到他手中。

第五律收了药瓶,低声道:

“去吃饭吧,孙平乐那边我去处理。”

施燃下了楼吃饭,第五律回到自己的厢房。

他走到窗边,倚靠着墙,在阴郁稀薄的月色中,透过茶色的深夜,审视着清风客栈前的一切。

他没有点灯。

安静伏在黑暗中等待。

他什么都没有等到。

他收了剑,在太阳快被黑夜吐出来之前,给母驴的蹄子上了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