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知不觉竟然说出这么一句话,意识到自己说了什么后,林德先生不禁悚然一惊。
他顿住脚步,似乎想要为自己的话打个补丁,“I me……”
可仓促之间他根本无法解释自己的行为,甚至自己心里也没想明白到底是怎么回事。只不过短促的发音还没来得及传到玛丽的耳中,就被自山坡而下的风卷走。
渐渐走到了前面的玛丽没注意到林德先生这番纠结,她就是单纯为找到同好而高兴。
“我从前不爱出门,整天只知道抱着一堆看也看不懂的书呆在家里。可后来有一天丽兹非要带我和凯蒂去草坪上散步,她一个劲拉着我们跑,还向我们扔花,凯蒂很快就跟她对扔起来。我被她们闹得没办法,也忍不住从地上抓了一把草追着她们扔。后来我们玩累了,就一起躺在草地上翻来覆去晒太阳……”
说到这里,玛丽张开双臂,迎着阳光拥抱山坡下连绵向天际的农庄、原野,以及点缀其间的一幢幢可爱乡间小别墅。
“就是那时候,我忽然发现大自然的一切都是那么有趣。小鸟在叽叽喳喳,松鼠在忙忙碌碌,花草树叶都散发着低调又和谐的香味,满目深深浅浅的绿色,比舞会上忘了哪家太太从伦敦带回来的据说特别特别昂贵的绿裙子漂亮不知道多少倍。”
“没想到我们的经历都差不多。”
意识到玛丽的重点在“阳光下漫步”,自己前面说的“跟玛丽小姐您在一起”完全没有引起她的重视,林德先生不知为何放下心来,却又忍不住懊恼自己的心意根本无人在意。
这不应该吧?他虽然不像宾利那样开朗活泼人见人爱,但应该比达西好上一些?
且不论简小姐对宾利,就连伊丽莎白小姐对一开始落了她面子而显得不讨人喜欢的达西也日渐友善起来。怎么轮到他,就得不到玛丽小姐丝毫除工作外的关心呢?
原来他在女士们眼里连达西都不如?这合理吗?!
不过林德先生很快找到了自认为合理的解释:简小姐与伊丽莎白小姐年纪更大,了解这样难以捉摸的感情也不出意外。
相比之下,玛丽小姐虽然也到了适婚年龄,可平时疏于社交,埋头学业,所以无心其他也是人之常情。她不是针对自己,而是暂时平等地对所有男士都没有产生……某些微妙感情罢了。
这么一想,林德先生的心里就好受了很多。看着前方玛丽自由自在、无拘无束的身影,他忽然遗憾起自己小时候没有用心学一学绘画,否则就能把此刻的美好记忆永远保存下来。
两人走了一阵,在山坡中段的位置停了下来。林德先生松开缰绳,让马自己去一边吃草。接着他脱下外套垫在一块石头上,示意玛丽可以休息休息,自己则随意地坐在了一旁的草地上。
林德先生接着之前的话说道:“我小时候要学很多东西,写作、拉丁语、法语、宗教学、击剑、马术、算数、修辞、诗歌、绘画鉴赏、社交舞、餐桌礼仪,甚至还要记全国各地数得上名的大大小小的贵族的家谱,免得被父母带去见人时闹出笑话丢了家里的脸。”
说到这里他忍不住笑了一声,“有些很有趣,但有些您都想象不到究竟有多无聊。不过要是实在不想上课,我就会偷偷跑到花园里去。花园可比老教授们和那些只起到催眠作用的课程有趣多了。
比如宗教,虽然很不礼貌,可我还是得承认,尽管在教会里谋一份差事对我们这样的人来说也算是不错的出路,但我在上第一堂课,听那位肚子滚远的神学教授说第一句话的时候,我就知道我这辈子都不可能得到上帝的关照了。”
玛丽噗嗤一笑,因为她一下子就想到了柯林斯先生,想到了丽迪亚每天晚上听完柯林斯先生布道后瘫在沙发上奄奄一息、要死不活的样子。
凯蒂甚至开玩笑说要是在中世纪被人看到丽迪亚听牧师念完经后这副神志不清的样子,她肯定会被宗教裁判所抓起来当成女巫烧掉。
气得丽迪亚尖叫一声就扑过去挠凯蒂痒痒,结果凯蒂根本无所谓,反而是坐在壁炉边做针线的妈妈忽然跳起来猛拍胸口说“谁在乱叫,吓得我还以为梦见鬼了!”
妈妈太了解她们每个人的性子了,所以瞬间就能锁定目标,“丽迪亚!你又在闹什么?是不是没有好好听柯林斯先生读书?”
“听柯林斯先生读什么书!”丽迪亚马上抓住妈妈话中的破绽,“别说笑了,妈妈你自己都偷偷睡着了,怎么还好意思让我们好好听呢!”
“什么叫偷偷睡着了?做针线累了打个盹而已!打盹的事,能叫睡着了吗!”
然后丽迪亚和妈妈就会拌起嘴来,彼此势均力敌,两个人谁都不会被轻易驳倒。
那个时候她就跟凯蒂靠在一起小声发笑,同时心里祈祷她们家的房子足够坚固,可千万别让楼上的柯林斯先生听清妈妈和丽迪亚在吵什么。
想起家人们在一起时的欢乐时光,玛丽脸上的笑容渐淡,可心里却不像刚出门时那样怨怪妈妈了。
她想,妈妈只是努力在为她们姐妹几个寻找出路而已。
妈妈不顾她或者柯林斯先生的意愿,硬要把他们两个凑作一堆固然不应该,事情不顺又拿她撒气更是大错特错;可现在她一声招呼不打就偷偷跑出家门,说不定还累得家里人为她担心到处找她,其实也有不对的地方。
无处发泄的愤怒渐渐平息,玛丽觉得自己是时候回家去,跟妈妈好好谈一谈,让她知道自己的想法了。
她忽然起身的动作令林德先生有些诧异,“怎么了?”
“我,没事……”玛丽不好意思说出自己想先回家去,毕竟林德先生难得逛一逛龙博恩,现在自己说回家就回家,中途把人甩开,这行为可不礼貌。
可林德先生本就是希望她能散心,又担心她一个人在外出了意外才那么说的。
见玛丽收起笑容,又变得忧心忡忡,他想了想,难道是神学教授让玛丽小姐联想起了柯林斯先生?可玛丽小姐宁愿跳窗也不愿意接受柯林斯先生的婚姻,所以此刻应该不可能为他伤神吧?
林德先生说服了自己,故意继续之前的话题:“您还没问我那位神学教授说了什么呢。”
哦!对,他们刚才是聊到这里了。
见林德先生兴致勃勃,玛丽也配合地继续同他闲聊。林德先生说起的神学教授似乎也是个自带幽默色彩的角色,于是她忍不住套入柯林斯先生的形象,也很有兴趣验证一番自己的猜想到底对不对。
“所以那位教授究竟是怎么开场的?难不成也一口气不带停地念了十页经文,直接把您念到梦里去被上帝斥责了一顿?”
“哈哈哈哈哈!要是那位教授真有能让人在梦里见上帝的本事,如今威斯敏斯特教堂就该他当家了。
事实上已经是很多年前的事情了,那位教授说了什么我也没印象了,唯一记得的就是他一张嘴就传出一股葡萄酒和烤肉的混合味。
我当时就很嫌弃,心想难怪这位先生肚子这么大,原来是教会对教众的慈爱都落到他一个人身上去了吧。
哦,必须说明,尽管在贵府做客的柯林斯先生看起来……可我对他没有任何意见。”
林德先生可以对天发誓,大概在玛丽小姐与柯林斯先生的婚事明确告吹之前,最后这句话都不是真心的。
他撒谎了,可那又怎么样呢?
玛丽听不到林德先生心里的洋洋得意声,却还是被他的刻薄暗示逗笑了,“柯林斯先生如此感念尊敬的德·包尔夫人的提携,想必不会辜负夫人的信任与鞭策。柯林斯先生如今的健壮体格正好为将来的兢兢业业打基础呢。”
两人对彼此的意思心领神会,说完之后对视一眼,都忍不住低头笑了起来。
笑完之后玛丽又觉得有些不好意思。老实说,柯林斯先生并没有冒犯或者对不起她的地方,都是妈妈的一厢情愿。现在她无端迁怒柯林斯先生,随意拿他来取笑,话又这么刻薄,真是白听柯林斯先生念那么久的夜经了。
但林德先生接着又表示他们只是开两句小玩笑而已,并没有什么坏心眼儿——以上这句也是假的——柯林斯先生那么宽容大度,想必很开心大家在心情郁闷时一想起他就能笑起来。
玛丽马上又在心里对柯林斯先生说了两句抱歉。
眼看太阳已经升到了头顶,玛丽的心情也好了起来,林德先生于是趁机邀请她去尼日斐花园共进午餐。
至于接下来无比自然的一句“我们下午正好可以继续工作”,林德先生说完之后简直恨不得捂着玛丽的耳朵让她装作没听见。
不过出乎他意料的是,玛丽竟然不自然地移开视线,真的装作没听见最后这句话的样子。“我……我想我还是回家比较好,今天下午我可以就在家里休息吗?”
去尼日斐花园就必然会与宾利小姐碰面,她既不想透露与柯林斯先生相关的事情,也懒得编理由糊弄宾利小姐为什么她上午生病,中午就单独到了尼日斐花园用餐。
所以干脆休息一天吧!
工作嘛,又不是真的生死攸关,反正迟早都要完成的,早一天晚一天又有什么关系对不对?
对!
玛丽觉得能够顺从心意敢于拒绝,不随随便便顺着他人意思行动的自己真的非常棒!
很好,她忍不住在心里为自己鼓掌!
与此同时,被拒绝的林德先生却暗自懊恼:可恶!又说错话了!这下不会在玛丽小姐心里坐实了我是个无聊黑心压榨狂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