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台山,清心寺。
寺中青烟袅袅,曲径通幽,来来往往间香客不断。
几棵参天树在寺中拐角处挺立,似乎悄然无息地将前后两殿隔绝。
与香火不断的前殿不同,清心寺的后殿,是空无一人的羊肠小道,幽深的尽头处,是一间颇为隐蔽的禅房。
屋内,殷照心正坐在床边,低头看着递到她面前黑乎乎的药碗,一时没忍住,皱了皱鼻子。
她面前端着碗的侍女瞧见后神色颇为心疼,但仍旧将这药往前递了递。
“郡主,慧灵大师说了,这是最后一副药,待您喝下之后,定不会再被那梦里的邪祟缠着了。”
听了这话,殷照心的神情才略有松动,迟疑良久后最终还是伸出了手。
苦涩在口中逐渐蔓延开来,惹得她舌头都仿佛在打结。
一旁伺候的侍女见状连忙给主子喂了一块杏脯。
苦涩得到缓解,殷照心的眉头这才得以舒展。
“浅星,你可是都问好了?我今后......不会再做那个梦了吧。”
名叫浅星的侍女闻言一边将空了药碗放好,一边笑着回道:“郡主,您就放心吧。”
“慧灵大师说了,您是久病难愈,郁结于心,因此夜间会被邪祟缠身,如今病养好了,也就不会再出现这种状况了。”
殷照心听后默了默。
她看着自家侍女炯炯有神的目光,神情略有些复杂。
此事说来一言难尽。
然浅星并没有察觉到殷照心几经多变的情绪,仍自顾自地说道:“反正不管缠上郡主的究竟是什么东西,都休想再困扰郡主分毫。”
殷照心并没有因此感到如释重负。
只因,在梦里缠上她的,并不是浅星口中的什么邪祟,而是一个......男人。
没错。
即便在梦里看不清那人的脸,但殷照心此时闭上眼依旧能在脑海中描摹出他身体的轮廓。
酣畅间顺着胸口滑落在腰腹的汗滴,动作时强劲而有力的肌肉,还有那时不时便响在耳畔的低.喘......
殷照心闭了闭眼。
明明刚出了夏,可这脸上却依旧浮上一层难以言说的红霞。
浅星在一旁见后心又跟着揪了起来:“郡主,您的脸怎么这般红,可是还有哪里不舒服?”
殷照心闻言缓缓睁开双目,及时转移了话题。
“宫里可曾有人过来?”
果不其然,浅星没有再追问她脸上那抹可疑的红霞,而是回答起了她的话:“奴婢若是没记错的话,宫里应是今日来派人接郡主回去,想来人多半已经快到了。”
“好。”
殷照心点点头,没有再多说些什么。
比起她的兴致缺缺,浅星倒是比前些日子欢快了不少,想来兴许是真的为久病初愈的主子高兴。
可殷照心这个当事人却高兴不起来。
她骗了所有人。
大约一月前,殷照心突然生了一场大病,一周之内几乎日日都高热不退,宫中太医用尽了法子依旧难以奏效。
走投无路之下,晋王将她送去了清心寺,听闻寺中的慧灵大师深谙医术以及其他的旁门左道。
来此不久过后,殷照心便有了好转的迹象,可面临的却是一夜又一夜的梦魇。
她被折腾得整日都没有精神,无奈之下只得真假参半将这事告知给了慧灵大师,这才有了今日一幕。
她知晓真相,所以对慧灵大师的法子没有全信。
但这段时日,她的确没有再做那个梦。
兴许,误打正着也说不准呢?
这般想着,殷照心的神思早已发散,眼睛不知何时看向了窗外。
日光下,似有一道人影投落在窗前。
只这一眼,却叫她瞬间回神屏住了呼吸。
下一瞬,窗外便有细微的声响出现,像是有人在走路,只是步子很轻,似乎在极力掩饰。
若是寻常人,定是不会注意到这轻微的响动,但殷照心的耳力极好,她绝对不会听错。
外面有人。
殷照心心下一紧。
这里是慧灵大师特意为她找的一处便于养病的地方,理应不会有旁人知道这里,外面这人要么就是寻错了路,要么便是不安好心。
殷照心正思索对策间,同样察觉到的浅星蹑手蹑脚地来到她身侧。
“郡主……外面好像有人。”
主仆俩的声音极小,但依旧传进了外面那人耳中。
显然,外面的人似乎也没料到如此幽静的地方居然还有人居住。
他脚步顿住,站在墙边静观其变。
“郡主您别怕,奴婢过去看看。”
说着,浅星鼓足了勇气,往前一步接着一步的挪。
而外面那人一动不动,宛如蛰伏在暗中的豺豹,只待脚步声越来越近……
意料之外的,窗外的人影意识到自己似乎被发现以后并没有恼羞成怒,反而是轻笑一声。
低低沉沉的笑声,让殷照心下意识攥紧了袖口。
紧接着,一道男子的身影率先出现在了窗前。
这人头上戴着斗笠,完完整整地遮住了全部的面容,一身黑衣打扮,袖子倒是深蓝,瞧着像是寻常侍卫的穿着,袖口及腰身都是紧束着,贴在这几处的肌肤,亦勾勒出这人健壮有力的身姿。
他手里还握着一把剑。
瞧着好像没什么恶意。
站在前面的浅星好像一瞬间恍然大悟:“你莫非就是宫里派来接郡主回去的人?”
那人听后好像沉默了一瞬,就在殷照心投去打量的目光后,他却应了一声:“是。”
懒洋洋的声线,漫不经心。
殷照心的眉头却是皱的更深了些。
“可有能证明身份的东西?”
她话音刚落,那人便从怀中掏出了一个牌子,在手里扬了扬。
浅星见状上前开了窗,正要接过男人手里的木牌,却见那牌子“嗖”地一下,从他手里抛落,在空中划出了一道弧线,最终准确无误地落到了殷照心怀中。
她连忙手忙脚乱地去接,但由于距离隔得远,虽然是接到了,却险些将这身份牌碰到衣襟里。
殷照心:……
那人不知是有意还是无意,显然被戏弄了的殷照心顿时没了什么好脸色。
她将身份牌翻过来搭眼一瞧,确是宫里的令牌无疑。
见这不知礼数的男人当真是宫里的人,殷照心心中怒意便越来越重,没好气地将牌子原封不动地扔了回去。
“浅星,我们走。”
说完,殷照心只留下了一个恼羞成怒的背影。
从始至终,隔着斗笠,因此她并未见到那人真容下嘴角勾起的笑。
直到脚步声逐渐远去,魏璟这才将碍事的斗笠往上抬了抬。
身后有人走近,最后单膝跪在了他身后。
“少主,咱们一直追查的马贩子并不在此处。”
“接着查。”
魏璟没有再下达多余的号令,汇报那人也不自讨没趣,正要走,却听前面又有了吩咐。
“换个人去查。”
这话倒让汇报那人一下子慌了神:“少主?可是属下做错了什么事亦或是说错了什么话?!属下定会将事查的水落石出,绝不会让秋狩那日出现任何问题!还请少主再给属下一个机会!”
一番掏心窝的话一出,魏璟倒是嘴角小幅度地抽动了一下。
“你脑子里装的都是些什么?”
他神情颇为无语。
“你方才没听见吗?那小郡主等着我送她回去呢,你来当车夫。”
说到殷照心时,魏璟脑中不自觉浮现出方才被他故意戏弄时,少女那副无措又气愤的模样,白皙的脸颊布满红晕,胸口随呼吸荡漾,更像一朵娇花。
魏璟意味不明地笑了一声。
敢使唤他的人,也不多了。
显然,魏璟的下属也意识到了这一点,讷讷地上前问道:“少主,您真要送她啊?”
“那不然呢?装了一半,不装了,日后要是真查起来,倒是麻烦,正好她是郡主,借此回城能省了不少事。”
说到这,魏璟轻嗤一声。
“快走,别磨磨蹭蹭的,真打仗的话你这样的一个脑袋都不够掉的。”
......
回去的路上,坐在马车里的殷照心越想越觉得不对劲。
按理说,若是宫里派了人过来,定是要先同慧灵大师那边打招呼,再由寺里的小沙弥将人带过来,而不是突然就出现在窗前,举止还如此无礼。
殷照心这般想着,素手已将车帘掀开了一个缝,偷偷地打量起走在马车边上的男人。
他仍旧戴着那个斗笠。
殷照心看了不知有多久,猛地听到他故作疑惑的语气:“郡主为何一直盯着属下看。”
他说的笃定,好像他也这么一直瞧着殷照心一样。
偷看被抓包,殷照心脸“腾”地一红。
即便如此,她依旧面不改色。
“谁看你了?我在看你的斗笠。”
末了,似是觉得这个回答还不够让他难堪,于是殷照心又补了一句:“你这斗笠太丑了。”
魏璟听后不恼,反倒恍然大悟一般:“原来郡主喜欢丑东西。”
殷照心一噎。
前面那车夫听了之后似乎极小声的笑了一下,但转瞬间,背脊又僵直了,再也没发出过一声。
殷照心没有在意这点小动作,见自己偷看已经被发现,索性将车帘掀开了大半,没什么好气问道:
“你是宫里的哪个侍卫?我对你为何没有什么印象。”
她自小在宫里长大,宫中的那些太监宫女,包括侍卫,她都混了个眼熟,可眼前这个,倒是前所未见过。
魏璟知道她这是在试探自己,见招拆招:“新来的,郡主没见过也是理所应当。”
“那你姓什么?”
魏璟目不斜视:“无名无姓。”
殷照心:......
“是不敢说,还是不能说?”
沉默。
殷照心的话最终还是掉在了地上。
头一次被一个无名的侍卫冷落,她曾经从未受过这般折辱。
又想到先前在寺中他的戏弄,殷照心只觉得一口气上不来也下不去。
“你上来。”
魏璟轻嗤一声:“郡主,这不好吧。”
殷照心知道他心里在想什么,开口前她自然也是想好了才做的决定,眼下荒郊野岭的,没有人会看见这一幕,除了浅星和车夫,不过这两人不敢说出去。
于是她轻抬了抬下巴:“这是命令。”
魏璟隐匿在斗笠之下的神情满是不屑。
一旁的浅星见了,眉一拧,当即便斥道:“郡主让你上去你便上去就是!你一个侍卫,想违抗郡主的命令吗!”
魏璟的头似乎往殷照心的方向偏了偏,末了才应道:“行。”
单是一个字,也好像被他说出了咬牙切齿的意味。
殷照心瞧见了他捏着斗笠的一角,另一只手撑着木板纵身一跃,下一瞬,他高大的身影已经全然遮住了日光,最终落在殷照心面前。
一时之间,眼中除了这个人,再无其它。
殷照心呼吸一窒,铺天盖地的压抑席卷而来,逐渐叫她喘不过气来。
只见他蹲坐在面前,双手散漫搁置在膝盖,语气却低沉,用着只有他二人才能听到的声音问道:
“郡主有何吩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