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明寺在中元节的时候,对于供奉在庙里的亡者主要有两种祭祀方式。
一种是大法会,亲人放上上香上供品然后在大殿参加大法会跟着念经祈福就可以了,另外一种就是规模相对比较小的,但是更加隆重的法会。
司南参加的是前一种大法会,而时回这边则是单独为时家举行的法会,也没有别人就是早亡的时家老太爷,去年年底过世的老太太,时回出生前就过世的祖母,后来被追封的永王妃,时回出生没多久就死了的父母,后面也被追册了忠郡王和郡王妃。
一家七口,六个排位,两两一排整整齐齐。
穿着细麻衣的时回跪在牌位前,听几个大和尚念经,目光落在供桌的牌位上,太祖母苍老而慈爱的脸贯穿时回这一辈子短短十三年的整个记忆,爷爷时淳清晰地只有这两年,但他和精力不济的太祖母不一样,他最后两年多的时间几乎每一日都在陪伴她。
她害怕这个威势逼人的高大老人,但心里又无比渴慕,又很骄傲,这是她的爷爷,大业的守护神,很厉害很厉害的!
但太短了,他们相处的时间太短了。
她才刚刚尝到被人全心全意呵护的滋味,她的守护神就闭上了双眼。
偌大的王府只剩下她一个人了。
她放眼四顾再找不到一个血脉相连的亲人。
她惶惶然地来到唯一关系近一点,熟悉一点的高太夫人身边,但高太夫人的年纪并不差太祖母几岁,精力不济,从她身上根本得不到多少慰藉……
时回打捞着记忆中的碎片,看着十三岁的小姑娘满心惊惶不安地想要找人依靠,想要得到爱护,但等着她的是贪婪者死亡的镰刀。
眼泪从脸颊上滚落。
你们一家人有没有在无法触及的另一个世界团聚呢?
时回希望自己是原主,那么她到底是坚强的活下来了,时家没有彻底断绝。
她又不希望自己是原主,这样她就不用孤零零一个人面对四周豺狼虎豹了。
跪在她后面的落霞悄无声息地递上手帕,时回垂眸看了一眼伸手接过,动作缓慢而坚定地擦干脸上的泪水,然后将半湿的手帕收拢在手心。
大概半个时辰后,参加完大法会的司南来到这边,悄无声息地在靠近门口的地方跪坐下来。
高瘦的少年抬起乌黑深沉的凤目,直直的目光落在被缥缈的香火烟灰笼罩的牌位上。
大业开国立业得益于时淳的赫赫战功,父亲母亲能死里逃生很大程度上归功于时善夫妇,而他现在落魄中少了苦楚也托于永安公主。
时家对秦家三代,有恩惠有忠心有情义。
若说之前司南对着时回是单纯的利用的话,那现在对着时家三代的牌位他就是心中感怀了,他或许冷酷,但并不刻薄,他或许功利但并不寡恩:时淳的临终托孤他也知道,而此时此刻他在心中立誓,他未来同样会如父亲承诺的一般看顾时家仅剩的血脉。
香炉里,一直垂直往上的香火烟灰,突然拐了个弯,转了一圈又再次向上飘去,仿佛在回应司南的誓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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法事持续了一个多时辰,到半下午的时候结束,时回的身体到底还是太差了,被落霞和左绣裳扶着回了房间没多久就陷入了昏睡,晚上到后半夜还发起了烧。
烧得迷迷糊糊的时回还不忘吩咐落霞,别忘了一日三餐加宵夜投喂隔壁小哥哥,就跟上辈子生病发烧了还要开着游戏给纸片人老公刷任务一样,非常的执着且坚韧。
毕竟现代社会,小年轻发个烧,只要没把自己烧糊涂,还不是课照上,班照上,一点不耽误,贴着冰贴吃着退烧药还在峡谷里嘎嘎乱杀的也不是啥稀奇事情。
但对于此时此刻时回身边的人来说,这个意义就不一样了。
左绣裳从落霞处知道了后,特意揽了送饭的差事,同时看司南的眼神也变了,就带上了审视,虽然之前也会关注一下,但现在已经变成了挑剔。
司南:……
左绣裳:果然跟自家殿下说的一样,这小子长的是真好看,最近被殿下养得有了些人样,看着就更好看了,是个小姑娘都会喜欢的样子。
他们家殿下会看上这小子很是正常,纯粹就是这小子长了一张招蜂引蝶的脸。
但问题是,这小子是高家庶子啊!
这小子他爹可是要谋划着吃他们家殿下的绝户的。
心中纠结的左绣裳送完饭在司南疑惑的眼神中有些丧气的离开,然后凑到正在收拾行李的贺勇面前。
如今中元节的正日子已经过了,一大群人在庙里住着也不是很合适,而且贺勇也不放心公主府例外的产业,于是就同当初时回说好的那样,除了稍稍留几个人看顾,其他人都跟贺勇回公主府。
“这是怎么了?”贺勇见左绣裳这幅样子,心中一惊,“莫非殿下的病情有变?”
“不是,没有,贺叔别担心,不是殿下的病情。”时回发烧昏睡确实吓坏了身边一圈人,不过慧和大师看过之后就让他们放心,发烧昏睡是因为累了,之前十多日到底也没有白养,普通的汤剂已经能开了。
两碗药灌下去之后烧就退了,如今换了温补的药开始喝,一切都往好的方向发展,所以贺勇才放心离开皇明寺。
“不是就好,你个丫头尽会吓人。”贺勇很松一口气,然后皱眉不喜道,“既然不是殿下的事情,那你为啥这幅作态?要是让殿下看到了,怕是要反过来操心你。”
左绣裳闻言抬手搓了搓脸:“是我失误了,多谢贺叔指教。”
“所以到底是出了何事?”贺勇也是知道左绣裳的为人的,也不是那种不经事的人。
“贺叔,殿下发着烧呢都不忘嘱咐给隔壁送饭送菜……殿下又是这个年纪,隔壁那个再是可怜那也是高敏的儿子。”左绣裳说到最后有些不得劲儿。
贺勇听完一琢磨,有些明白左绣裳的心思。
高家这样对他们殿下,结果他们殿下反而对高家的儿子关怀备至,这就显得他们这些为了殿下憋屈的人很不值,心里自然不得劲儿。
“殿下年纪还小,心思也单纯,再说隔壁那高家小子确实看着可怜,殿下哪能眼看着他挨饿?”贺勇在这方面到时看得开,“而且他那姨娘是高家老太太的娘家人,和咱们太夫人也算有亲,便是看在高太夫人的面上也应该照拂一二。”
高家确实不干人事,但是不干人事的是二房,爵位戴在头上的临川侯知不知道儿子干了什么好事先不说,也不用去掰扯,但是大房那边确实和他们时家有亲,日常关系也好,并无冲突,也不能一杆子打翻一船人。
说的更加难听一点,这婆媳俩一个年纪大一个病弱自顾尚且不暇,那会有多少精力看顾时回,当然了估摸着正常人也想不到高敏夫妇俩会这么不要脸。
左绣裳点点头,这个她也知道,她就是闷得慌。
西北粗狂之地长大的姑娘,不服就是干,在这皇权贵戚满地的京都,就像浑身捆满了限制行动的锁链,哪儿哪儿都不舒服。
但不管是她还是王府的其他人都舍不得离开时回身边,撇开当初王爷对他们的恩情,就是如今的殿下对他们也是十分信重,这是他们随便去哪里都不可能会有的,便是回到西北,那个熟悉的地方也一样,头顶的话事人变了,一切也都变了。
算来算去他们这群老人跟在殿下身边就是最好的出路了。
“而且这也未必是坏事。”和左绣裳这样几乎大半时间长在军营里的直爽小姑娘不同,贺勇作为亲卫跟在时淳身边见识到的那可就太多了,后来做了管家更是学了不少高门内在的和贵族宗亲之间的纠葛。
看人看事都不能只看眼前,得往后看。
左绣裳不明白贺勇的意思,贺勇也不多言笑了笑道:“你可去打听打听高敏的几个儿子都是什么货色。”
不管以后是太子继位还是三皇子继位,总是要用母家这一帮子表哥的,对比高敏其他的儿子,被皇帝送过文房四宝,明显品貌出众的高家老三,太子和三皇子难不成还扔了西瓜捡芝麻?
而若是太子和三皇子争起来,高家老三一个庶子也可以靠边站。
简直是进可攻退可守的绝佳身份。
“哦。”左绣裳皱眉嘟囔了一句,“但高敏明显不待见他,就算他比其他兄弟出色又如何?”还能越过亲爹去?
贺勇只笑笑,高敏可以按住儿子,但要是上头要用,那高敏只能靠边站。
现在就看隔壁那小子自己本事如何了。
想到这里贺勇叹口气:“要是殿下是男子那日子就容易了……”话刚落又摇了摇头,“也不一定。”帝心难测,谁知道呢。
时回可不知道左绣裳和贺勇已经帮她想的老远了,她现在就感觉浑身没有力气,整个人都懒洋洋的,当然还有就是药很苦,还不能吃糖压一压,一碗药灌下去脸都皱成了包子。
这还只是刚刚开始,按照慧和大师的说法,现在正式开始调理,后面还要祛毒,最后还要滋补,三个阶段怎么也得一年或者一年半,具体时间要看她恢复的情况。
也就是说她最少也要喝一年的药。
时回:生无可恋。
秉持着独乐乐不如众乐乐的心态,时回请慧和大师给司南也开上补药,毕竟他如今守孝,最重要的食补差了很多不方便,那就干脆直接药补。
每天送饭的时候,看着落霞把一碗药放进食盒,时回就觉得心里满满都是动力。
她的小哥哥陪她同甘共苦,太感动了。
被迫感动她的司南:……大可不必……
作者有话要说:古代做老百姓惨,做大臣也不是啥好差事
文臣勾心斗角就怕站错队,武将既怕没仗打又怕功太高,还怕文臣卡脖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