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陛下何故谋反?”
这句话很好理解,自古以来,变法都是要死人的。而在阶级固化的芳国推行推行变法,一定会触及某些阶级的利益,到时候君王失道、天下皆反的局面,也就可以预料了。
问题是,惠州侯为什么能这么快给出提醒,要知道,我那些关于变法的想法,刚刚才透露给峯麒。
有人……或许不是人,有某种生物受惠州侯的指使,从我来到这个世界、开始流浪起,就一直在监视我。
我想起了儒雅随和的惠绛,果然芳国百姓的识字率没高到任意一个逃荒的难民都博古通今、礼数周全、对国家的现状了如指掌的地步。
如果惠州侯想一直摄政,没必要通过惠绛之口告诉我国家的困境。如果惠州侯并无篡位之心,而是被诸侯推上了现在的位置,本质上还是个心怀天下的贤臣,那很多事情就说得通了。
我一到这个世界,峯麒就感应到了王气,不顾将自己抚养长大的女怪英招的劝阻,匆忙从蓬山下来入世寻找新王,却被惠州侯阻拦,一边软禁麒麟,一边派人监视考察新王,可能和先王麒麟连选择了两任暴君有关。
如今的芳国已经承受不了第三任志向远大的君主了,或许在极力游走在公正与平衡之间的惠州侯眼里,一个中庸的王才是面临倒悬之患的国家所需要的。
至于新王尚且年幼的问题,倒没有什么大不了,恭州国的恭王珠晶也是一位惊才绝艳的女王,年仅十二岁就已经将国家治理得井井有条。
我沉吟不语。
假如我坐上王的位置,是一定要改革的,不止是选官制度,法律和土地制度也要改,这样的话,我和惠州侯就是对立的。但从惠州侯摄政以来施行的一系列改善民生的政策来看,如果能说服这位能臣,对变法一定事半功倍。
最重要的是,我手里没有军队,而惠州侯有。惠州侯就是手握军权,才能在各州诸侯中占据主导地位,没有让芳国沦落到贼来如梳,兵来如篦,官来如剃的地步。
还是必须去见惠州侯一面才行。
我看向峯麒,可能是以为有过弑君记录的惠州侯要对王不利,这小孩儿急得额头都出汗了,还故作镇定。
避免对方冲动行事,我把手搭在少年的肩头。峯麒不解地回眸看我。我微微摇头,“引我去见惠侯。”
夜宁有些惊讶,不过还是拱手听从命令。
从他身上就能看出月溪侯对王的态度还是很尊敬的,至少不会明面上违抗王的命令。
峯麒毫不犹豫地跟在我身后,我思忖着他身为宰辅迟早要接触这些事,便没有阻止他跟上来。
夜宁见我手里一直拿着伞,似乎很过意不去,提出可以帮我撑伞。我没有辜负他的好意,把伞递给他,提醒了这把伞有点沉。夜宁没怎么放在心上,伸手接过,差点被这把看似普通实际上少说也有二十斤重的雨伞带倒,好在稳住了,没有让伞掉在地上。
这下更加深了夜宁对我能“一人斩杀十万妖魔”的印象,发自内心地尊敬和浮于表面的尊重到底不一样。
一路上和夜宁闲聊,知道了他其实是猎户出身,百步穿杨不在话下。由于芳国虽然是“学而优则仕”,从各州官学毕业就可以成为官吏,但入学却是推荐制,卑鄙(地位卑微,见识浅陋)之人进官学的可能性基本为零,因此夜宁能做官没有走正规途径,完全是靠惠州侯的赏识和提拔,故而他对惠州侯的忠诚就可以理解了。
来到府邸接待贵客的花厅,终于见到了惠侯月溪。是个方正刚直、进退有度的中年男子。比起嚣张跋扈的权臣,更类似七窍玲珑的比干。
对方躬身下拜,先是请赐谋逆之罪,又阐明派遣人妖(带有人形的妖魔)监视君王的原因,脱下官帽听候新王发落。我将此事压下不谈,将他扶起,直接拿变法的事情策问于他。
见我如此,月溪只好起身,对于变法,他并不死板,只是觉得我太着急了。
众所周知,步子卖得太大了,容易发生不好的事。治大国若烹小鲜,王和入仙籍的百官长生不死,完全可以慢慢来整治这个国家。
我表现得从善如流,没有和他争论。
月溪摄政四十余年,哪能看不出我的真实想法,无奈道,“陛下,天纲地纪不可变。”
天纲天纲,又是天纲。
我皱着眉,“治世不一道,便国不法古。①穷则变,变则通,通则久。②”
月溪看我的眼神发生了变化,“罪臣愿闻其详。”
……
三天后,我和月溪侯求同存异,终于基本达成了共识。
峯麒也没有闲着,在发现自己已经听不懂我和月溪侯的谈话后,他就回到蓬庐宫在仙女们的帮助下为新王操办即位相关的事宜了。
待我和月溪侯一从花厅出来,等候多时的英招(峯麒选王以后成为了使令)就告知我该和麒麟一起登上天庭去云梯宫接受天敕(天帝的敕命)了。
女怪的身材高大,有牝马一般的躯体与四蹄,皮毛上布满老虎纹,上身是女子模样,金色的长发遮住了前胸,背后有一对巨型鹰翼。
英招说话的声音很温柔,抱起我将我安置在她的背上,让我抓紧她的躯干,便向天空飞去。
穿过漫无边际的云海,蓬庐宫的全貌呈现在眼前。换上一身玄色礼服的峯麒在宫内等待,忽然眼睛一亮,朝这边挥手,又被为他整理服饰的仙女制止了不庄重的动作。
英招停在了蓬庐宫内。自有衣袂翩跹的仙女来迎,带我去更换仪服,束发戴冠。
峯麒表现得比我还要紧张,牵着我的手,掌心都出了汗。借由广袖的遮掩,我轻轻拍了拍他的手背。峯麒侧头看我,目光逐渐变得坚毅,松开了我的手,挺直了背脊往前走。
蓬庐宫深处的朱红色大门缓缓打开,断崖边上,几乎透明的石阶高耸入云。
仙女们双膝跪地,低低地匍伏,双手交叠,掌心贴着地面,额头贴向手背,齐声道:
“祝峯王及峯台甫永享安康。”
我踏上石阶,耳边忽然响起了一个庄严肃穆的声音——
勿虐百姓,
勿嗜战乱,
勿重税令,
勿奴役买卖国民,
以万民安康为本,
成国家之幸福。③
与此同时,坐落于十二国首都的王宫内,纷纷响起白雉清脆的一声鸣叫。
梧桐宫,开扉。
白雉鸣叫,芳国一声,峯王即位。
……
芳国,鹰隼宫。
祭祀天帝祀庙后,我和峯麒乘坐玄武回到了芳国的王宫。禁门处,按照官位整齐排列的百官平伏于地,迎接新王和麒麟。因为月溪侯摄政时暂代冢宰(六官之长)一职,故而站在最前。
“臣等参见陛下、台辅。”
之前策问的时候,月溪侯本想辞去身上的职务,但被我以“朝廷无人可用”为理由强行留下了。
“众卿平身。”
我的目光掠过在场的若干官员,从官服的差别将他们与各自的官职以及月溪侯提供的信息一一对应,和峯麒一起走入了殿内。
冰冷的玉座由黄金打造,其上镶嵌着无数闪烁着华丽光泽的宝石。我走上台阶,坐在玉座上。而峯麒站在玉座的左边,神色严肃。
按照事先商量好的,我下达了赦免惠州侯讨伐先王的命令,正式任命月溪为冢宰,又让惠州令尹(州六官之长)夜宁接替了惠州候的位置。事实证明这样的安排是合理的,不少官员紧绷的神经都因此放松了些许,接收到了新王不会追究先王和先王麒麟被害一事的信号。当年诸侯讨伐先王的时候,箪食壶浆以迎王师的官员可不在少数。
当然,不赞同赦免惠州侯的官员也有,但出于新王第一次上朝的第一个提议不可反驳的潜规则,一时间众臣都保持了沉默。
新王即位,当发布初赦,彰显君主仁慈,以顺民心。我顺势提出废除先王制定的法律,不再主张轻罪重罚,废除连坐法,将刑罚中腰斩、凌迟等酷刑一律更改为斩首,并由大司寇统领秋官府尽快制定新法,颁布全国。
秋官长大司寇云瑛(字飞琼)出列领命。
当朝大司寇是位不让须眉的女官,才华横溢,卓尔不群,品行高洁,两袖清风,从不徇私枉法。当年很受先王青睐。正因如此,云飞琼在朝中常年被百官排挤(或者说此人以一己之力排挤百官),膝下两子都是樗栎庸材(云飞琼自己对两个儿子的评价),因为才干平平而没有在朝廷做官,即使身为当朝大司寇让自己的亲儿子入仙籍长生不老只是举手之劳,她也从不曾利用职务之便为自己以及亲朋好友谋取私利。
因为对朝政尚不熟悉,接下来是冢宰月溪的场合。回忆着朝中可用之人的资料,我默不作声。旁听着群臣议事。
月溪提议择优汰劣,重建禁军。
此话一出,众臣一片哗然。
要知道在讨伐先王顺便“清君侧”的时候,王宫的禁军就已经被瓦解了,现在重建,岂不是给自己脖子套上枷锁?
月溪虽然摄政多年,但在朝堂上并不是民间所想的那般一人独大。重建禁军的提议遭到了多位重臣反对:陛下!您看看啊!财政年年赤字,国库空得都可以跑老鼠了,哪里还拿得出银子招募新军?
再争论下去,这道政令多半会被搁置。
关键是禁军直辖属于君王,加强了王权对官员来说能有什么好处?
变法还没有正式开始,我已经感受到了官僚势力的阻力。
我沉吟片刻,“抽调各州地方军精锐组成禁军,令州司马统领,一并进入蒲苏。另选拔王都各勋贵、世家子弟,调入禁军任职。”
利益分配到位,这下没人有意见了。
谁让先王时期的禁军丝毫不给权贵渗透的机会,王上独自吃肉一点汤都不让臣子喝,现在来了个貌似大方的仁君,还不得给点儿面子。
新王在推敲琢磨臣子的小心思,臣子又何尝不在揣摩试探新王的秉性和手腕,以及对待士族、庶民的态度。先王有理想有魄力,还不是一头撞死在了诸侯这堵南墙上。
殿内安静了下来。夏官长大司马顾莲(字芳苓)出列领命。
这位朝中重臣也是一位女官,正儿八经的官学出身,文能提笔安天下,武能上马定乾坤,但是为人却略有瑕疵,经常出没南风馆,还曾有为了购买头牌小倌的初夜一掷千金的风流传闻,下官送的银子礼物她也没少拿,只不过因为才华出众,处事圆滑,平日里收礼也有分寸,月溪选择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即将“有事启奏,无事退朝”,春官长大宗伯傅筠(字玉丛)出列,提及即位大典的相关事宜,请新王定夺是从奢还是从俭。
既然国库空得都可以跑老鼠了,当然是一切从简。
我对这位大宗伯很有印象,就是他的儿子曾经当街说要聘我为良妾来着……傅玉丛出身寒微,曾因家境贫寒沦为地主奴隶,偶然被月溪侯的赏识,得以恢复良籍。为人保守谨慎,较为软弱,时常优柔寡断,瞻前顾后,但胜在沉稳踏实,是个一旦做了决定就会坚持到底、可以静下心做实事的能臣。据说还有家中葡萄架经常倒塌的趣闻。
冢宰月溪摄政的这些年,还是不问出身提拔了很多能臣干吏的。
又和群贤商议了改元的事,定下新年号为“晏清”,这一天的朝议算是结束了。
和峯麒来到了位于内殿的积翠台,还有堆成小山的奏本要批阅,完全不给新王适应的时间。
还以为可以休息了的峯麒小脸一垮。不过也可以理解,卯时(凌晨五点)到辰时(早上七点)左右的早朝,我还有得坐,他可是一动不动站了两个多小时。
我拿起一本桌案上的奏章,随意翻了翻,看了开头,掠过歌功颂德和显摆文采的部分,直接翻到倒数第二页。总结一下就是[最近天气凉了,容易染上风寒,臣十分忧心陛下,陛下安康?臣给陛下问安。]
取了笔搁上的紫毫笔,蘸了研好的朱砂批,【孤躬安】
拿起下一本奏章,[今年惠州鲈鱼肥美,臣感念圣恩,已快马加鞭送到王宫,希望陛下可以喜欢。]
批复,【劳爱卿挂念,孤心甚慰】
再下一本奏章,[新王即位,某地出现了祥瑞,风调雨顺,百姓开心,臣也开心。恭贺陛下。]
有点无语,不免阴阳怪气,【文采很好,下次别写了】
批了两个时辰(四个小时)似曾相识言之无物的奏本,我充分意识到了自古以来人类的本质是复读机,类似的奏本一律四个字回复,【孤知道了】
头疼地放下笔,正巧看见不知何时溜出去的峯麒从宫娥手中接过了午膳端来,又不禁笑了笑。
用了膳,正要继续批奏本,峯麒却开始撒娇,硬拉着我去宫后苑走一走,散散步。扫了一眼桌案,见剩下的奏本没多少了,便顺从了麒麟的意愿。
峯麒活泼可爱,身形已经有十五岁,但从小被蓬庐宫的仙女们保护得太好,言行举止依然像天真烂漫的小孩子。我好奇地问他是不是所有的麒麟都是这样,峯麒想了想,说庆国的景麒不太一样。
峯麒翡翠一般透亮的绿眼睛懵懂地注视着我,“主上喜欢景麒?”
见都没见过,何谈喜欢。
我微微摇头,提起了另一件事安抚他,“听闻各国受宠的麒麟都有字,我也给你起了字,叫‘执玉’。”
十二国的好几位麒麟都没有字,蓦地被君王赐字,峯麒弯起了眸,暖暖地笑了,“主上,‘执玉’是什么意思呀?”
我摸了摸他的头发,“就是‘手捧玉器’的意思。”
守身如执玉,积德胜遗金。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