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真理悖论·上

死亡并非生命的终结,而是另一个开始。

原以为会在睡梦中死去,没想到再次醒来,我就变成了一个女婴。

真遗憾。

我伸出手,模糊的视野中呈现出一只婴儿稚嫩的小手——它是健康有力的,和我小时候瘦弱病态的手截然不同。

健康对于我,是个熟悉而陌生的词。

轻易获得了自己曾经无比渴望的东西,就像一个荒诞的美梦。

这么看来,必须感谢或许存在的那位剥夺我死的资格的神明啊……

我松开了不知不觉握起了拳的手,就算是婴儿又软又细的指甲,也能划伤人。

重新回到幼儿期的感觉很枯燥乏味,骨头脆弱得支撑不了身体,无法自由活动,视力和听力也很差,还无法控制便溺——这对有成人思维的我来说简直是一种折磨。

好在有过终日躺在病榻上被人服侍的经历,我很快就习惯了。

大概两个月的时候,等我看清楚周围的环境,才判断出这里不是我原来的世界。

毕竟我的世界没有“咒术”、“咒灵”这些怪力乱神的东西。

我不禁想要再死一次,看看还会不会带着记忆转生到其他世界。

但婢女们看管得太严了,让我连打开窗户露一条缝透进些冷风进来也做不到,或许是我的生命健康关联到她们的身家性命的缘故。

我哭一声,她们就要挨骂;我一生病,她们就要挨打。

对这些仆人,禅院家比津岛家还要苛刻残酷。

我不再试探整日围着我转的婢女和乳母,却也没有刻意显露出自己的与众不同,该哭就哭,该睡就睡,并且不厌其烦地配合乳母和婢女一起玩幼稚的互动游戏。

不知不觉,我传出了“早慧”的名声,也吸引来了这一世的父亲禅院直毘人心血来潮过来看望我——要知道,自我出生起,这位总是在忙的父亲大人就没有来看过我一眼。

因为我只是个女孩。

这段时间,我已经从乳母和婢女们的闲聊中知道了,我的父亲是御三家之一的禅院家的家主。而我是父亲娶的继室所生的女儿,母亲生下我三天就撒手人寰。

父亲的第一任妻子也是这样,不过生下的是个男孩,也就是我的兄长,今年十一岁的禅院直哉。

除此之外,父亲还有数量众多的侧室,以及许多没有咒术师资质的子女。

无论是禅院家的女人,还是嫁入禅院家的女人,都是这样沦为了男人的生育机器。

可怜,又可叹。

即使我只比她们稍微好一点,这样感慨有顾影自怜的嫌疑。

“虽然和直哉一样刚出生就觉醒了咒力……如果也是个男孩就好了。”

身穿深色浴衣、系着黑色腰带的白发男人看着婢女怀里被包裹在华贵襁褓里的我,语气中带着些许遗憾。

他梳着过肩的大背头,留着两撇细长的胡子,身躯高大强壮,肌肉虬结,一点也看不出已经年近花甲,倒像个精力充沛的中年人。

禅院家已经很久没有嫡系的婴儿啼哭了,这个岁数还能生下健康的孩子,是他能力的证明。

我作为他最年幼的女儿(也可能是最后一个孩子),即使地位远不如他第一任妻子所生的嫡子,但觉醒了咒力,便理所应当地受到了家族的优待。

父亲给我取名叫“禅院真理”。

“真理”(Mari),如果它不是一个名词,而是动词,那该多好。

不久后,我的双胞胎堂妹真希和真依出生了,她们是叔父禅院扇的女儿。

和拥有咒力的真依不同,作为姐姐的真希天生没有咒力,因此不被家族重视,“不祥的双子”的传闻在仆人间流传。

父亲和他的两个兄弟的关系似乎并不好,我和堂妹们年纪相仿,却从未让我见过她们。

兄长禅院直哉我倒是偶尔会见到,但大多数时候他都只是看我一眼就走,似乎很看不起我这个继室所生的妹妹——准确来说,是看不起女人。

正巧,我也看不起他那副狂妄自大的样子。

虽然同父异母,我和禅院直哉之间没有半点兄妹之情可言,互相把对方当空气。

乳母有时会劝我和她眼里的下一任家主缓和关系,但听到我说自己的婚事父亲大人已经考虑好了,她也就不提了。

其实我根本不想嫁人。

我恐惧建立一切亲密关系。

我与腐朽而又顽固的禅院家格格不入。

如果要让我变成母亲那样的女人,我情愿没有出生。

明明不想死,却没有活下去的理由;

明明很想活着,却害怕活着的感觉。①

——这就是我啊。

……

十岁的某一天,我正在自己的房间看一本禅院家珍藏的咒术古籍,婢女过来敲门,说家主大人要见我。

自从我逐步显露出了自己高超的咒术天赋,几个月就学完了家塾的课程,禅院家的男性成员不止一次在我面前感叹“可惜是个女孩”,父亲偶尔也会用复杂的眼神看我。

既然为难,为什么还要见我呢?

——既然我是个不符合您期望的女孩、让您为难至此,为什么不在我出生的时候,干脆掐死我?

这样不就不会为难了?

——舒伯特的《天鹅之歌》传说,天鹅在临死前会发出它一生中最凄美的叫声。我临死前,是否也发出了这样的叫声?

思考着杂乱无章的东西,我在婢女的引路下到达了训练场,穿着浅色羽织的父亲和染了一头金发的禅院直哉在那里等我。

原来他是想亲眼看看我觉醒的术式,顺便让我和直哉用咒术比一场,测试一下我对咒力的掌控。

我六岁起就觉醒了术式,一直在研究自己的能力,并且配合家族进行体术和武器的训练,因此不觉得自己比所谓的兄长差多少,便答应了下来。

父亲一直以为我觉醒的是禅院家一脉相传的术式之一,事实上不是。

虽然都是以自身的影子为媒介创造出来的式神,但却是类似于另一个我一样的存在。具有语言能力和自我意识,能听从我的指令行动,并且坚不可摧,只能被咒术师看到。

随着年岁的增长,我的体内咒力也在增多,这样的式神我目前可以召唤(制造)出能力各异的五只,全力以赴的话数量还能增加一倍。

但这样做的缺陷也很明显,和十种影法术一样,召唤的式神越少单个式神的战斗力越强。

这种全身以绷带和黑色粒子包裹成人形的、身高两米多类型的式神,我没有在家族的藏书里找到任何记载,便给它起了一个名字,叫“黑色幽灵”。

——专属于我的“黑色幽灵”。

它对我忠诚,永不背叛,为我带来外界的消息、倾听我的烦恼、陪伴我入睡,是我在这个世界最重要的存在。

“前所未见的术式……”

看到二十一岁的直哉和十岁的我打成平手,父亲沉吟不语。

我摸了摸像狗狗一样蹲坐在我身旁的黑色幽灵的脑袋。通常它的手感类似一团冷凝着水气的烟雾,一旦我需要或者感应到杀气,它就会具现出实体。

现在的黑色幽灵就是实体状态。

对面,不知道是不能接受被十岁的妹妹打败的事实,还是觉得和女人旗鼓相当十分屈辱,禅院直哉仍眼神晦暗地看着我。

——对我动了杀意?

“真理,你想做家主吗?”

沉默良久,很少对我流露出慈爱的父亲开口问道。

“父亲?!”

禅院直哉难以置信。

我也有些意外。

在这个对女性充满歧视的家族里,作为封建大家长的父亲大人竟然会正视我,给予我和禅院直哉公平竞争的机会。

但我对禅院家不感兴趣。

太虚伪了。

太丑陋了。

只要一想到自己也是这个令人厌恶的家族的一员,就不能自已地产生负罪感。

我仿佛一只被圈养的迷茫野犬,总想到外面的世界看看,看看外面能不能寻找到活下去的理由。

我就是禅院家脑后生反骨的白眼狼,就算被迫投生在这个令人窒息的家族,也没有办法心安理得地享受触手可及的一切。

于是我对父亲说在家塾已经学不到什么了,想去外面的学校学习。

禅院直哉顿时嗤笑出声,言辞中充满了对普通人的轻蔑。

他认为没有什么能比得上家族里的教育,咒术师去普通人的学校是浪费时间,而我作为禅院家的嫡女,最好的归宿是嫁给一位贵族出身的强大咒术师。

何其浅陋偏狭。

尽管禅院直哉话说得难听,确实是站在他的角度劝我不要自降身份和他向来看不起的平民/非术师者为伍。

他对我的态度似乎变得有点复杂。

难道以为我这样说是在委婉地向父亲表示对家主之位没有僭越之心?

我一时不知道该说什么。

这十年来,我已经摸清了整个咒术界封闭腐朽的现状,禅院家对于我,其实是束缚,而非荣誉。

而咒术界最负盛名的六眼神子,或许因为我的身份接触不到那样的人物,没有切身体会过他的强大,我不觉得凭借个人的力量能左右整个咒术界。

在这个世界,我只能靠自己挣一条出路。

“……不要忘记你的一切都是禅院家给你的。”

半晌,父亲答应了我离开家的请求,只是这样告诫道。

我低眉顺眼,表现出最无害的姿态,“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