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夜,顾显便叫住家阿姨收拾出来了间套房给阿梨居住。
顾显和顾念两父子住在二楼,老爷子顾知住在顶楼,阿梨则单独住在在一楼。
一来方便她手术之前的日子出入活动,再来就是,别墅里除了佣人之外就只住了顾家的三个男人,阿梨自己住一层也不至于处处都觉得不自在。
顾知老爷子常年深居简出,连寿宴当天嘉宾满座都并未露面,平时就更不可能下楼来,一日三餐都由佣人用进房间。
阿梨住进顾家的这段日子以来从没见过老人家一次,顾老只差遣儿子顾显每天定时来为阿梨检测心率血压,叮嘱她术前各项准备。
顾显是个朴实忠厚的中年男人,虽然平时少言寡语,却给人一种非常值得信任的感觉。
这些天,阿梨平时接触最多的是顾老的小孙子,顾念。
他今年和宗先生的司机小何一样的年纪,只比阿梨大五岁,虽然两个人之前的过往人生经历大相径庭,但同龄人之间总有更多话题可聊。
顾念虽然留学多年但中文很好,学识渊博,说话也有趣,总能把一些深奥难懂的事物用通俗又生动的语言描述得活灵活现。
他也会像宗恕从前待她那样,耐心陪她在花园里散步,帮她熟悉别墅的各处构造和路线,但阿梨也说不清为什么,宗恕在她心中留下的感觉,始终是与其他任何人都不同的。
宴会散场后分别那晚,阿梨故意装作已经在顾老吩咐佣人为她准备好的房间里睡着了。保姆阿姨小心翼翼来敲她的房门,在门外轻声说“宗先生要走了”。
她假装没有听见,没出去送他,怕自己会忍不住当着众人面前掉眼泪。
顾念见她总闷闷不乐的,便想法设法找来新鲜小玩意儿逗她开心。
“小白,过来!”
顾念冲不远处一只正在工作的扫地机器人吹了声口哨。
那扫地机器人仿佛听懂了他的指令,果真在原地停滞了一秒后,调转了方向朝他和阿梨的方向移动而来。
阿梨放下手中的盲文书籍,听到了机器运作的声音,又听顾念叫它“小白”,好奇问:“这是什么?”
“爷爷不喜欢动物,不准我在家里养宠物,有毛没毛的都不许,金鱼乌龟不许,连长得像狗的机器人都不许我放在家里,所以我就把这个扫地机器人当作是我的宠物。”
顾念冲“小白”做了几个手势,“小白”随着他手指的方向灵敏地移动起来:“这是我改装过的,有动捕和语言识别系统。你试试看叫它小白,它也会回应你。”
“小白。”阿梨试着叫了一声。
扫地机器人顿时像一只开心撒欢的小狗狗一样,绕着她的脚边转起了圈圈。
顾念见她感兴趣,备受鼓舞,兴致勃勃提议道:“我大学时还和小组同学设计了一套专门服务于盲人的羽毛球装置,有没有兴趣体验一下?”
阿梨欣然应允:“真厉害,可是你不是学医的吗,怎么还会改装这些?”
“我本科时修了两个学位。走走走,我们打球去。”
顾念无意炫耀自己光辉的学历,拉着阿梨去取球拍,小白自动自发地跟在后面。
草地不平整,顾念怕阿梨打球时摔了,便拿着羽毛球装置和阿梨来到了宴客厅。
那晚寿宴刚一结束,顾老便叫佣人撤掉了全部的桌椅和装饰,宴会厅里空旷无人,方便阿梨平时活动行走,现下用来打羽毛球刚好再适合不过。
顾念设计的这套装置,羽毛球其实是一架小型无人机,球拍则是一个中空无网的智能感应圆环,人可以佩戴同组设备中的耳机、通过耳机中模拟出的声音来判断无人机的方位,“球”靠近“球拍”时,圆环上的感应器则会根据不同的角度向无人机发射出指令,将“球”传给对方。
顾念教了阿梨一会儿,又陪她操作练习了几局,不到半个小时阿梨就能熟练掌握了。
知道她仅右耳有听力,顾念便总是刻意向她的右手边“喂球”,几局下来,阿梨的比赛得分竟然超过了顾念。
见她玩得开心,顾念也极有成就感,两个人在宴客厅打了一下午的球,欢声笑语不断。
***
年轻男女的欢笑声和相互追逐奔跑的脚步声自头顶上方传来,隔着一层水泥和石砖,闷闷的,明明那一声声清晰传入鼓膜,却总让人觉得听不真切。
密闭的房间里,只有几架医疗监测仪器正在“滴滴”作响。
顾显再次检查记录了几个指标后,向坐在一旁的父亲点头示意,然后安静无声地退出了房间。
顾知认真打量着此刻正背对着自己侧卧于病床上的宗恕,这是一具成年男人健壮的身体,每一寸肌肉的线条都是那么流畅有力,即便是刚刚经过一场精密手术的洗礼,身体的肌肤却依然呈现出健康饱满的小麦色光泽,只有脊椎处一块纱布覆盖下的伤口彰显着人类躯体的脆弱。
这样年轻漂亮的身体,他也曾经拥有过,而且那是真真正正属于他自己的身体。
顾知有些怀念。
算起来,已经过去了几百年,从前自己究竟叫什么名,也已经记不清了。
那时他与哥哥靠出海捕鱼为生,哥哥是镇里有名的弄潮儿,别的渔船都只敢在近海区域捕些只够塞牙缝的渔货,只有他们兄弟俩的渔船敢数次出入深海。
但遇见的风浪多了,终有一日要翻船。
一次他们出海时,在海上遇到了巨大的风浪,电闪雷鸣,暴雨如注,翻起的浪头足有城墙高。
为防止在海浪中失散,哥哥用结实的渔网当作绳子,首尾两端各自在他们二人手腕上系紧。
恰时一个巨浪打来,将他们的渔船彻底淹没,他与哥哥双双沉入海底,被捆住手腕的渔网挂在了渔船桅杆两端。
他醒来时,看见不远处的哥哥头沉沉垂着、头发像海草一样在海水中漂浮着,已经全无气息。
他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还活着、为什么能在海水中呼吸,下一秒,忽觉胸口剧痛无比,再一低头,才陡然发觉一只僧帽水母正伏于他的胸口,通体闪烁着鲜艳夺目的异光。
系在腕上的渔网已经缠绕着深勒入骨,另一端仍在哥哥尸体腕上,使他无法游回海面,扯不开,咬不断。
他便就这样同哥哥的尸体一起在海中漂浮了不知多少日,直到来往的鱼蟹将哥哥身体上的皮肉啃噬得只剩累累白骨,渔网的绳结自手腕的白骨上脱落,他才终于重见天日。
那只寄生在他胸口的僧帽水母已经不知所踪,自海底爬上岸的那一刻,他的心底却忽然出现了另一个人的声音。
是哥哥的声音。
......
见侧卧在病床上的男人背影动了动,顾知收回了思绪。
“宗恕,你听,即便没有视觉,她也依然可以过得很开心。你想清楚,现在后悔还来得及。如果你同意,我和哥哥可以考虑再多留给你些时间。比如,十年。”
宗恕仿若未闻,只抬手用指甲在自己手臂上划出了一道红痕,他目不转睛地盯着那道痕迹,随着指尖的移动,与此同时,他感受到了一种如同弱电流自皮肤下涌过的灼烧刺痛。
手术成功了。
“她人生中的前十八年都是在黑暗中度过的,她早就已经习惯了,就算是余生没有视力也不会如何。但是十年,却可以让你做很多事。”
头顶上方再度传来年轻的女孩子清脆明媚的笑声。
宗恕握紧昨夜牵过她跳舞的左手,闭上双目,眉心紧紧皱着,沉醉地感受着自掌心中传来的痛觉。
“听闻你们‘水母’虽可数百年灵魂不灭,却只能依托寄生者的□□寿数,为了活下去,就是附生于猪狗也再所不惜。像你们这种辗转于人世间的蜉蝣又怎能理解,十年对我而言,不过是沧海一粟。”
身后,顾知长长叹了一口气,像是也清楚,再多说无益。
“记住,这是你们兄弟两个答应我的条件,管好你哥哥。”
宗恕沉沉开口,即便此刻他完全就像一个再普通不过的人类般,虚弱地卧于病床,声音中却仿佛有无可撼动的力量。
“我很清楚你们‘水母’的神谕,除非是我自愿放弃,否则你和你哥哥,永远都休想得到我这具身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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