宗恕从二楼“顾老”书房出来时,楼下宴会厅里,西厨主厨正在开封一只珍藏级的三十年意大利火腿,宾客们捧着精致的骨瓷食碟端着香槟红酒,三三两两一边交谈一边排队等候,整场宴会的气氛被推至了最高.潮。
宗恕站在旋转楼梯旁天鹅绒帘幕的阴影里,居高临下在宴客厅中扫视了一圈,四处都不见阿梨的身影。
他转身绕过回廊,刷了指纹,乘顾宅仅供私用的电梯下至别墅一层后厅,避开人群视线向花园寻去。
阿梨人果然在花园偏角一隅,正独自一人抱着双膝坐在草坪上发呆,鼻尖被夜风吹得有些泛红,“青年才俊”早已不见了人影。
宗恕心中顿时生出怒意。
——就凭这单单一件事情,就算是顾念那小子带着整个顾家一起入赘也是不可能的了。
绝无可能。
宗恕大步朝她走过去,快速脱下身上的西装外套罩在她肩头。
“怎么一个人在这?盲杖也不带。”
阿梨冲他站着的方向仰起脸:“我知道你肯定会来找我,所以不带盲杖也没关系。”
“那要是我不来找你呢?你一个人打算怎么办?”宗恕垂眸看着她。
阿梨有些不满地撅了撅嘴:“宗叔叔可是我的‘长辈’,谁家的长辈那么狠心,丢了孩子都不找的?”
一声“宗叔叔”,唤得宗恕心头一惊。
听他被揶揄地无言,阿梨狡黠一笑,神情却怎么也高兴不起来。又过了会儿,听宗恕仍半出声,以为他不喜欢自己这副油嘴滑舌的样子,失落低下头,只好老老实实地重新解释作答。
“我呆在里面,总有人凑过来和我打听你的事情。我不想回答他们,也回答不了。”
更没资格回答。
她说着说着,尾音渐渐低下去,像是半杯柠檬汁洒在了洁白松软的毛巾里,委屈得能随时拧出一股水。
宗恕亦忍着心中的酸涩,淡淡问她:“顾念呢?”
“我让他走了。”
“你不喜欢他?”宗恕喉咙紧了紧。
“也说不上什么喜欢不喜欢的。”阿梨再度仰起头“看”着他:“我只想和宗先生一起跳舞。”
她没有像前面数次那样用自己年轻娇嫩的身体去诱惑他,此时此刻,仿佛仅仅只是一个小女孩在同他诉说着自己最真挚的愿望。
月光安静洒落在草坪上,冬末春初,这一片原本暗淡到不起眼的绿色也被月色映得温柔动人。修剪得圆润的一排排乔木枝桠缝隙中,隐约可见数十米外的庭院中,夜色下晃动着的流光溢彩。
这一片落满银霜的草地就像是道天然的屏障,这远处的热闹和人声隔绝开来。
阿梨久久听不到宗恕的回应,沉默了半晌,然后自己从草地上站起来,拍了拍身上和手心里的草屑,伸出手,递予他。
“宗叔叔再带我跳次舞吧,第一次跟着宗叔叔出来见世面,不跳一支舞,今晚不完整。”
宗恕低头凝视她洁白的肌肤。
垆边人似月,皓腕凝霜雪。
但只犹豫了片刻,宗恕便果断握住了她伸来的那只手,手臂穿过披在她肩头的西装外套与腰肢间的空隙,半虚半实地扶住她的身体。
像这样若即若离的触碰,让阿梨想起了宗恕赶来海市接她去山上的那一天。
他将她包裹在风衣中,帮她挡去漫天雨水,凉滑的内衬随着他的步子有一下没一下地从她足弓上划过。车子在雨中的山路上行驶,摇摇晃晃像只海浪中的小船,她依偎在宗恕怀中,却感到前所未有的踏实和安全。
现在,他们又回到了海市。
不管她多么努力,好像还是只能和他回到最初。
阿梨用她与宗恕交握在一起的那只手的手指偷偷摸了摸他的皮手套。
认真回想起来,他从没真真正正握过她的手,总是戴着冰冷的手套,与她掌心间隔着一层。
他们之间最近的一次距离,大概就是那夜她胆大放肆地将他的手指含在口中、去尝他手上沾染的“华灯”的味道,然后被他沉声呵斥赶出了小佛堂。
“我那天听见小何在跟你聊大学里的事,等你眼睛治好了,想去哪里读书?喜欢什么专业?”
宗恕的声音自她耳边响起,语气像有哪里变了,又好像没变。仍然像山泉,温润而清冷,她只能在口渴时小心翼翼地掬起一捧,他却并不会为她的贪心而停留。
“我也不知道,宗叔叔帮我选吧。”阿梨回过神,回答道。
“等天气暖和些,我叫林特助再去陪你选个房子。上一个不满意,多挑挑,总能选到个合你心意的。”
宗恕喉咙泛起干涩,平复片刻后,继续说:“那两个和你一起长大的孩子也是一样,他们不贴心,我就再去替你去物色其他的人。无论是朋友还是你未来的恋人,多选选,我一定能为你找到真心对你好的,与你贴心的。”
宗恕揽着她的腰肢,闭上眼睛,提前体会自四面八方包裹而来的黑暗。
两个人在月下相依偎地缓缓挪动着脚步,与其说这是一支舞,倒更像是一个拥抱。
“嗯,宗叔叔觉得好就好。”
“过两天我要出国办些事情,顺便帮你选选合适的学校。手术的事,顾老会亲自帮你安排妥当,这段时间你就住在这里,一切都尽管放心听他的安排。”
阿梨眼睫下意识颤抖了一下。
宗先生是真的要将她抛下了。
治好眼睛后出国留学,然后找一份喜欢的体面的工作,说不定以后她还会遇见一个与自己身份、年纪都相当的人,结婚生子,去过正常人的生活。
这显然是一条布满阳光的康庄大道。
另一条路大概是,身份不明不白地继续留在他身边,献上自己的青春和肉.体,等待着终有一天他仍然还是厌弃了她,然后就像对待那些蒙尘的宝石般将她收入箱底。
阿梨想,宗先生应该是喜欢她的,直到此刻她仍然这样认为。
只是显然,他对她并不是那么的喜欢,所以才会在一段关系甚至还没有正式开始之前,就已经提前帮她料想到了第二条路的惨淡结局。
这份温柔以待的善心,全天下没有几个男人能有。
阿梨拼命控制着喉咙里的哽咽,泪水却止不住地从眼睛里涌出来,月光下,脸上亮晶晶的两道泪痕。
“宗叔叔,在福利院时我有一个好朋友,每次她不想再和我聊天了就会装睡。其实我知道她是悄悄在做别的事,只是不想理我了,但我一次都没有戳穿过她,你知道为什么吗。”
宗恕被她脸上亮晶晶的泪痕刺痛了双目,隐忍着想要帮她擦拭的冲动,喉结深深上下滚动。
“因为你心软,大度。”
阿梨摇摇头:“因为无论如何,她仍然是福利院里对我最好的人。”
“宗先生,往后我可以叫你宗叔叔。但是如果有一天,你连宗叔叔也不愿意再让我叫了,也可以装作只是睡着了,我并不是一定非要一个解释不可。”
阿梨说完,将自己的手轻轻从他戴着皮手套的掌心中抽出,偷偷擦干了脸上的泪水,冲他粲然一笑。
“宗叔叔,我刚刚踩痛了你没有?”
作者有话要说:垆边人似月,皓腕凝霜雪——韦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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