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9章 3.17

银发男人停下脚步,他垂眸,看向肩上探出头的小花,试探道,

“你,你听过蜂族吗?”

蜂族动荡。

苓聿暂时不想让苏橙知道她的身份,为此忧心。

他想将蜂族肃清之后,再迎回他的女王。

但这个决定并不妨碍苓聿试探苏橙的想法。

毕竟女王来自异界,她对蜂族全然陌生,未必会接受这个身份。

问出口后,苓聿便期待又忐忑地看着苏橙,等待她的回答。

若蜂族好不容易盼来的女王厌恶蜂族,该怎么办?

毕竟在虫星,暗地里蜂族的名声并不算好。

过于强大,加上不羁的个性,便会产生许多流言蜚语。

“蜂族?小蜜蜂吗?”

这不是苏橙第一次听见这个词。

在无名城,别人就曾这样称呼过凌桀。

“是的,但蜜蜂是很久以前的称呼了。”

“千年前蜂族进化,分化为林蜂、螯蜂和雪蜂,其余则是不能进化的普通蜂族。”

苓聿松了口气。

看来女王的世界也有类似的存在。

由于苏橙此刻是花的形态,苓聿无法准确地分辨出她的情绪。

不过听语气,不算讨厌。

“苏……橙,您、你觉得蜂族怎么样?”

嗯?

“小蜜蜂当然很好,就是吧,好像有点太脆弱了。”

苏橙不介意自己来自异界的事被苓聿知晓。

虽然认识的时间很短,但他们两一见如故。

苏橙对貌美的小蜜蜂总是很宽容。

加上两人一起经历了生死,在苏橙心里,他们已经是朋友了。

苏橙对异界的小蜜蜂观感很复杂。

在她看来,小蜜蜂敏感又偏激,强大又脆弱。

比如她遇见的几只小蜜蜂。

凌桀,拥有强大的武力,性格却偏激易怒,动不动就打倒一片人。

临历,地位尊贵,却拥有残疾的触角,脾气不好,时常似笑非笑,莫名其妙。

至于苓聿……他会酿蜜,性格温柔,是完美的小蜜蜂!

但蜂无完蜂,他身体太脆弱了。

总是脸色苍白,时常让苏橙觉得下一秒就会晕倒。

她原先的认识的荧光之森里的小蜜蜂们,则截然不同。

他们都会酿蜜,从不打架,性格平和。

若来到这个世界,恐怕他们生存堪危。

——就像上药技术越发熟练的苏橙一样。

异界的小蜜蜂,武力值高,地位超然。

但在苏橙看来,他们也是脆弱的。

脆弱?

苓聿愣住。

这好像是第一次有人这样形容蜂族。

他甚至听出少女声音里的一丝怜悯。

在虫星,普通虫族只会闻蜂变色。

跑都来不及,谈何怜悯蜂族。

即便是千年前最混乱的那段时间,女王蜂消失,蜂族面临众多外敌之时,也无人怜悯他们,更得不到帮助。

“怜悯”是一个善意的词。

但虫星弱肉强食,失去女王的蜂族,面对的,永远是各色威胁。

敌人只想吞并他们,占领地盘,倾夺资源,让蜂族永远地消失在虫星。

——就像众多消失的其他种族一样。

怜悯……是一种很新奇的情绪。

对苓聿来说。

他从未感受过这种情绪。

但他自己也不曾拥有这种情绪。

尽管是蜂族的大祭司,肩负拯救蜂族的重任,看似悲天悯人。

但实际上,大祭司也只帮助蜂族而已。

对于虫星其他种族,他不会怜悯。

而蜂族不需要怜悯。

现在,有人对蜂族展露了怜悯。

而且是千年未曾出现的女王。

苓聿感觉有些奇怪。

他的胸口,似乎涌上一股热流。

一种夹杂着甜与酸的情绪,慢慢地浮现。

但他并不排斥。

是啊,这是蜂族等了千年的王啊。

王有资格怜悯他们。

也只有王能怜悯他们。

四周是一望无际的草原,男人肤色冷白,一头银发被风吹得散乱。

原本白色的长袍沾上泥土,肩膀往后碎成一缕缕布条,被一片虫星最常见的蕉叶遮着。

单看这身打扮,仿佛来自贫民窟一般,落魄潦倒。

但男人眉眼清隽,身后透明的羽翼澄澈干净。

站在这宽阔的草原之上,浑身竟有种出尘洒脱之感。

他仿佛自远方而来,随远方而去。

不在意尘世,不在意肉。体,他自己便是一个世界。

苓聿看向肩头的小花,右侧玉石般的指尖微微蜷曲。

终于,他伸出手,试探地触碰了下小花的花萼。

动作很轻,仿佛生怕弄疼小花。

苏橙觉得下巴被挠了挠。

她感到些微痒意,便扭着身子往旁边躲了躲。

但就在这时,手指顿住,蓦地有了大动作。

微凉的手指将她的花捧在手心,二者相触,便产生了暖意。

同时,一道声音响起。

“小蜜蜂虽然很脆弱,但有时也很坚强。”

男人语速不急不缓,应和着清风,格外飘渺。

看着远处雄伟的城池,他轻描淡写,语气却十分认真,

“若你喜欢,整个西满,为你奉上。”

.

虫星有五大区域,每个区域有无数城池。

而“界城”,便是区域最外围的一座特殊城市。

以界城为分界线,判定区域划分,归一方势力掌管。

其他区域则属于无秩序区域,弱肉强食,无序混乱。

中心区域有些特殊,虽不直属于一方势力,却拥有界城,有约定俗成的秩序。

被苓聿科普了虫星的常识,苏橙也算明白一二。

看着和无名城完全不同的金属质地建筑,她有些走神。

她只是想攒钱买房而已,怎么小伙伴突然要送她城??

她要城干什么,种花酿蜜吗?

然后卖蜜换钱,继续买地?

但看着周围金属质地的城镇,看着也不适合种地啊?

苏橙很认真地思索着。

苓聿漫步而行,他毫不在意自己的落魄,举止自然,一举一动有着莫名的风韵。

守卫被甩在身后。

看着男人洒脱的背影,他一时间有些踌躇。

那、那可是蜂族的令牌啊!

再看看这翅膀、这触角、这颜色,

——眼前这人,身份绝对不简单!

界城地位特殊,守卫能在此驻守,也是有眼界的。

因此,自一开始,他便没有轻视这穿着破烂,带着一株花的古怪男人。

果不其然,男人摘下头上挡风的蕉叶,露出了蜂族的触角。

后来,更是拿出了令牌。

不论哪个种族,这种材质特殊的身份令牌,可不是随随便便就能有的!

回忆着令牌上的“苓”字,守卫赶紧朝着城主府跑去。

苓聿随便找了一家茶楼,要了个包间。

随后,便喝茶静等。

拿出令牌前,他早已预想到会有的结果。

在草原上,苓聿便决定,除了肃清蜂族外,这段时间便陪着苏橙历练。

带她熟悉虫星的风土人情,减轻对异界的陌生与隔阂。

而且女王如此聪慧,他相信很快就能变得独当一面。

考虑到自己过于敏感的体质,苓聿也不敢独自带着她历练。

他怕再次发生白蚁族的事情。

无论如何,女王的安危才是最重要的。

因此,苓聿并未隐瞒身份,而是直接亮出自己的身份令牌。

实际上,若要伪装起来历练,他还需要遮盖自己的触角和翅膀。

但苓聿素来不是爱伪装的人。

衣服只爱最简单的白色,长发只束一根绸带。

他坦坦荡荡,由始至终都是最真实的自己。

别人的看法从来都与他无关。

他像一缕清风,在人世间静静飘荡。

或许会为路途的风景驻足,但最终,他只会去往更远的地方。

他的脚步从来不会停止。

“阿聿,你在干嘛?”

安静的包间内,一道娇憨的声音响起。

苏橙惬意地坐在桌上,将自己的根须探进杯子里。

见苓聿久不出声,便边“喝茶”边问。

银发男人腰肢笔挺,侧头看向窗外,微风将一缕长发吹动,越发洒脱。

男人手里握着一个黑釉瓷杯,越发衬得十指白皙如玉。

听见少女的声音,他回过头,

“我在等蚁族的人。”

“蚁族是西满的掌权者,界城地位特殊,更是由蚁族全盘把持。”

“我刚才出示的令牌,是蜂族的身份象征。”

“想必不久,他们便会过来了。”

苏橙似懂非懂。

意思是蜂族很厉害吗?

小蜜蜂为啥和她说这么多蜂族的事情啊。

提到蜂族,苏橙猛地想起,蜂族的蜜她还没尝过呢!

虽然在地道里的时候,第一次直面小蜜蜂独特的酿蜜方式,她有些受到冲击。

但是,但是她还是很喜欢蜂蜜的呀!

苏橙扭过头,鹅黄色的花朵对着苓聿。

不知怎的,苓聿从一株花身上看出了“眼巴巴”的感觉。

男人眉眼微动,薄唇微抿,然后抬起瓷杯,轻啜一口。

以便遮挡住唇角的笑意。

但即便如此,微扬的眉毛、轻抬的眼角还是泄露了一丝笑意。

苏橙的注意力却完全不在男人的眉眼。

她的视线被一个动着的物体吸引。

随着男人吞咽茶水的动作,冷白色的脖颈上,性感的喉结上下滚动。

一上一下,若隐若现,撩人却不自知。

苏橙的视线像是一只调皮的小猫一样,被滚动着的玩具所吸引。

随着小球一上一下。

她很难描述自己的感受。

苏橙素来喜欢漂亮的小蜜蜂,她喜欢的是他们的脸蛋。

但此刻,看着这个动着的小球球,她也觉得好好看!

——想捏捏!

苓聿放下茶杯,看向苏橙,清冷的语气里带着自己都未察觉的温和宠溺,

“怎么了?”

苏橙回神。

猛地吸了几口茶水后,她想起来自己的疑问。

“那个,蜂蜜贵吗?”

苓聿一怔。

他不由地开始摸索起茶杯,一下一下,带着莫名的节奏,看得苏橙昏昏欲睡。

好在一道清冷的声音响起,阻止她入睡。

“我未曾买过蜂蜜,但是听人提起过。”

“三等蜂蜜的市价是100金币一滴,二等1000一滴,一等10000一滴。”

这是属下和他汇报的市价。

苓聿不爱掌权,便交由属下全权负责雪蜂族的经营。

他完全放权,属下们却不会放松。

每季度,他们都会和首领汇报雪蜂族的经营状况。

蜂蜜,便是雪蜂族最主要的收入渠道。

——虽然就算没有收入,他们也能过得很好。

自苓聿担任大祭司以来,便逐步减轻淞雪山脉一带的税收。

因此,即便雪蜂族冷心冷情,名声却比其他两种进化蜂好许多。

雪蜂族甚至专门雇佣了擅长做生意的其他种族,代为出售蜂蜜,由族内公共账户付工资。

可以说,蜂蜜的收入,除了分出10%给族内,其余的全部都归酿蜜的小蜜蜂。

因此,雪蜂族会酿蜜的小蜜蜂,一改战时的卑微地位,人均富翁。

其余小蜜蜂,则从事兵蜂、工蜂、建筑蜂等工作,收入也非常不错。

苓聿虽然会酿蜜,更会酿造稀有的蜂王浆。

但他从不曾将自己的蜜出售。

即便每年的酿蜜季,为了健康不得不分泌蜂蜜,他也会将蜜储存起来。

加上族内上供给首领的蜂蜜,可以说,苓聿是真正的储蜜大户。

“好贵啊。”

苏橙被现实击倒,她沮丧地垂下花瓣。

刚巧看见茶杯里倒映出的自己的影子,就像一只落汤小花一样。

突然,苏橙猛地看向苓聿,她意识到了一件事。

“那我们刚才浪费了多少金币啊!”

那么多蜜,都被涂在她手上了呜呜呜。

她都没有感受到甜味,蜜就没了!

苓聿失笑,他轻声开口,

“你,有没有意识到,蜜都被吸收了?”

或许是异界花卉体质特殊。

苓聿察觉到,那用来掩盖气味的蜂蜜,最终都消失在了少女的掌心。

想到这里,苓聿突然怔住。

……就好像是,他身体的一部分,融入了少女体内。

冷白色的肌肤突然烧红。

苓聿狼狈地扭过头。

“那我需要还你吗?”

少女还在喋喋不休。

“不、不必。”

男人声音沉闷,似是用衣袖掩着唇。

空气里,素来清冷的声线有些沙哑。

苓聿竭力控制自己。

不可以在女王面前失态。

他是大祭司,是女王最信赖倚重的对象。

他不能如此不稳重。

而且……不得体的想法也不可以有。

是对女王的亵渎。

“咚咚。”

就在这时,门响了。

苏橙注意力被吸引,顾不上谈论蜂蜜,高声道,

“请进。”

一个穿着灰色短衫的虫族恭敬地走进来。

“老爷,您的衣服。”

一个精致的盒子被放在桌上,随后,衣铺的工作人员便恭敬地退下。

“这是……?”

“是守卫送来的。”

“许是他见我衣衫简陋,便送来了这件衣服。”

苓聿虽不喜凡尘俗世,但他不是情商小白,应有的一些常识却也明白。

他都懂,只是不愿沉入俗世。

而现在,看见小花的懵懂,苓聿开始将自己的理解揉碎了告诉她。

“蜂族在虫星地位特殊,守卫见多识广,察觉我的身份后便想卖个人情。”

“我现在身无分文,也的确需要这件衣服。”

“收了这衣服,我解了燃眉之急,对守卫来说,也是一桩划算的买卖。”

“对我来说,这份人情并不难还。他若有急事需要帮助,我也有能力帮他。”

“别人对你的好,都是有理由的,想从你身上换取另外的东西。”

“若你给得起,便可以坦然地收下。”

苏橙听懂了。

这件衣服的价格便是一个人情。

那确实也不便宜。

在荧光之森,花仙们以物易物,或者攒花果去集市买东西。

在异界,这里的货币便是金币。

苏橙来到异界以后,便收到了许多的善意。

无论是对她无条件好的狮鹫,还是斥巨资买药的小蝴蝶,或是随手送给她一袋金币的巫郦。

在苏橙心中,他们都算她的朋友。

除了“一袋金币”这样的实物,她想要归还外,其他的善意,她从未想过是有价码的。

在苏橙心中,对方无条件地帮了她,那么在对方有需要的时候,她也会无条件地帮回去。

她不认为这是一种交易。

这是友情。

以苏橙先前的思维,她会以为守卫是想和小蜜蜂成为朋友。

若苓聿收下这件衣服,便默认达成约定,成为朋友。

但苓聿解释后,她才明白。

原来,“朋友”,也是可以限定的,有时限的。

苓聿和守卫,只是在“一件衣服”和“一个人情”间是朋友。

一旦两者都被完成,“友情”便消失了。

但她和格瑞芬、小蝴蝶、巫郦之间却不一样,是永远的朋友。

苏橙坚信着。

“那你,你对我的好,是想要什么回报吗?”

对于提出“短暂友谊”理论的苓聿,苏橙有些不确定起来。

他是对所有人都秉承着交换原则吗,对她也是?

那她需要确定一下,看自己能不能还得起。

橙色小花语气认真。

苓聿拆盒子的手一顿。

他对她的好?

回报?

是啊,他想要女王拯救蜂族。

蜂族已经盼了整整一千年。

他对她的好,便是希望她能垂怜蜂族,带来希望。

……

真的是这样吗?

不、不是。

有哪里是不一样的。

苓聿从小被上任大祭司带在身边教导。

对他来说,蜂族是责任,是为之守护一生的对象。

等到他成年接任祭司之位开始,便从未停止过寻找女王蜂的下落。

无数次的失败,无数个日夜里,只有他独自一人。

在淞雪山脉,在最高的那座雪山之上。

银发男人总是穿着最简单的白衫,他不喜言谈,沉默寡言。

他的肌肤比雪还要白,他的身躯却比山还要坚定。

在过去的一百年里。

只有无数的书籍,天上的月亮,还有雪山上的凛寒陪伴着他。

而现在,却有一个少女出现在他的身边。

她可以拯救蜂族。

但……她也可以拯救他。

她的触碰,让他失去战力。

她的言语,让他瞬间失意。

真正地和女王相处过,苓聿才明白,之于蜂族,女王究竟意味着什么。

他变得完全不像他了。

但此刻的他,又好像才是真正的他。

会窘迫,会失态,会脸红。

战力高强如他,也会摔落尘土,会为了保护一人,身受重伤。

此刻苓聿无比庆幸。

他想起自己的师傅,一个同样银发如瀑、淡雅出尘的男人。

他终其一生,都未曾找到他的女王。

多年的追寻让这个男人陷入迷茫,秘境头部重创后,他的思绪更是变得无比混乱。

最终,在一个最普通的春日。

在淞雪山脉最珍稀的那片花园里,在他亲手种植的花丛里,男人静静逝去。

他躺在花海,银色长发如同缕缕情丝,和花朵缠绵。

花朵开得很热烈。

明明是该居于雪山之上的蜂,却如此固执地追寻着鲜花的脚步。

最终,他将自己完整地献给了最热烈的芬芳。

每任祭司是女王最虔诚的信徒。

此刻,苓聿无比庆幸,他找到了自己的女王。

他看向他最亲爱的王,垂下头颅。

冷白色的脖颈是他的脆弱。

他将自己完整地献上。

银发男人动作温顺,语气无比虔诚,

“不,您是不一样的。”

……

【我的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