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月,实在是个过于温润美好的季节。
长安各坊中绿柳绽新,吐出无数细嫩的枝桠,柔嫩的柳叶泛着新绿,在温风中释放出清新的味道,孩童手持柳枝嬉笑追逐,好不热闹。街面背阴一侧的桃花树也赶着最后一筏春,轰轰烈烈地绽放,开得到处都是淡粉色的彩舞缤纷。
纷纷落英,也落到了午门口的刑场上。
长安贺氏总计三百八十三口,上至耄耋之年的宗族老者,下至刚满两岁的婴孩,从午时开始斩第一批,斩了近两刻钟仍未杀完。收头颅的竹筐清了又满,满了又清,斩台上的血水浓稠得发了黑,滴滴答答地润在了泥土里。
台下来看热闹的百姓全都骇得面无人色,就连原本有贺家有旧怨,前来坐在附近酒楼准备骂两句的小世家们,也被这般前所未有的血腥场面给惊住了。到处都是台下小孩们被吓哭的喊声,人群的议论声,空气里满是恶臭的腥气,平白令人作呕。
就连监斩台上的陆玄灰,也感到有些不适了。
今日监斩台上多是陆家梁家之人,大伙儿同贺家明争暗斗了许多年,什么你抢了我心爱的小娘子,你老子挡了我的仕途之类的怨憎数不胜数,饶是如此,在看见贺家那些个还没张开的毛头小子被切瓜砍菜一般料理的时候,也都纷纷展露出或多或少的不忍来。
再怎么怨恨,那些也不过是还没长大的小崽子罢了。
陆玄灰开始打算找地方避上一避,一侧头,却瞧见了坐在正中的谢侯爷。
他今日难得穿了官服,黛紫色的蟒服光华内敛,垂顺有致。谢侯爷垂着眉眼,淡漠地拂去了落在他袖口的一瓣桃花。
谢川流一抬眼,深邃的眼窝里泛起一个好看的褶,微一侧头,无声询问何事。
“哦,眼瘸了。”陆玄灰陆大统领心想:“不是桃花,是一滴血啊。”
“无事无事,侯爷,下臣就是想问问。”陆玄灰与坐在谢川流身边的刑部副手换了个位置:“虽说谋逆大罪,上下不赦。但依照惯例,不满十岁的小子们充军流放便是,何必也都牵过来,跟这儿耽误功夫呢?”
谢川流目光放远,隔着人群远远瞧见了他自家侯府的一个轿子边,简明扼要道:“斩草除根。”
陆玄灰咂摸咂摸嘴。
谢川流擦去了脸上被迸溅上的一滴血渍:“若真叫他们怀着仇恨长大,说不定几年以后,他们就恨不得此刻死了更好。”
陆玄灰不过脑子地随口附和了几句,心里却被他这三言两语砸得陡然一惊,从中咂摸出了几分沉重的哀伤来。
终于杀到最后一批了。
贺家年纪最长的老者颤颤巍巍被扶了上来——不错,是扶。谢川流将贺家人杀了个干净,但给了每个人站着死的尊严。
“我要对着他。”老者凛然不惧,苍白的鬓发在风中飞扬,他转过身来,抬手指向谢川流:“我要对着他死。”
谢川流漠然看着,右手微抬,示意准了。
“白发死,黄发伤。生者祭,死者往。苍天见公,世道坎坷。这天下啊……就要乱啦。”老者身后的环刀高高扬起,寒光与他凝望的目光混在一处。他苍老颤抖的声音温和地说道:“谢侯爷,人生祸福有尽,报应不爽。你造下如此杀孽,终有那么一日,你会后悔的啊。”
谢川流漠然的脸上,露出一丝笑意:“那么十一年前的贺中玄若知道今日,也会后悔吗?”
环刀高高举起,沉沉落下。血滴溅上桃花树,纷纷扬扬,好不潇洒。
就此,一切尘归尘,土归土,这煊赫了数朝,树大根深一呼百应的长安贺氏,终于化作了一捧脏污不堪的泥泞尘土。陆家梁家的子弟们看着,眼中流露出痛快与蔑视来。
谢川流同副斩官交待了几句,便叫他那两个山一样高大的家将推着他要离开。陆玄灰逮到空隙,跟上了他的马车,骑马跟在旁侧:“侯爷不去宫里汇报,这往哪去?”
车帘薄纱后,谢川流眸光淡淡,翻过一页书:“拙荆要去护国寺敬香,本侯同去。”
陆玄灰嘴角抽搐。
好家伙,上午杀人下午敬香是吧?您老人家也不怕神仙老爷一个跟头给您踹出来!
谢川流:“陆统领同去?”
“不了不了,下臣这孽障丘八不敢去,怕遭雷劈。”陆玄灰从怀里摸出只玉搔头把玩,嘻嘻笑道:“下臣不过是觉得,侯爷冷情了这许多年,如今娶了亲变化还真大。”
车内安静了一时。
陆玄灰手里盘着那只搔头,面上不动声色,实则心思电转——
今早出门前,父亲让自己试探谢侯爷的家宅事,难不成是觉得古家还有什么蹊跷?
可古方明十几年前就死在瘟疫上了,两个儿子也没多大出息,剩下个娇娇柔柔的女孩儿又能怎地?
“娶亲,变化自然是大的。”车内,谢川流道:“本侯记得,陆统领年少时是个安静人,如今如此跳脱,又是为何?”
陆玄灰眉头狠狠一跳:“下臣一向如此活泼!”
“想起来了。是大帝姬及笄之时,亲口说过比起文士,更喜健谈飒爽的武将。”谢川流语气平直,如同念公文般叙述道:“本侯记得,数日之后,陆统领便从国子监跑出来从军了?”
陆玄灰:“……”
好家伙,您多少年不出门了,消息还怪灵通的。
谢川流:“大帝姬她……”
“好好好,下臣错了!”陆玄灰笑着讨饶:“您可放我一马吧!”
马车行至路口,谢川流看着他手里那只玉搔头微笑起来:“陆统领,大帝姬不喜玉,只喜金。”
陆玄灰揣起玉搔头:“谁说是给她的?”
谢川流看他一眼。
“世间美人何其多?陆某人还没玩够,可不比侯爷专情。”陆玄灰在马上拱手为礼,正色道:“今日打探侯爷家事,是陆某无礼,侯爷别见怪,今后陆家在京中行事,还望侯爷多多照拂。”
谢川流漠然道:“好说。”
陆玄灰又恭敬地行了一礼,这才打马消失在长街接头。谢川流终于得以靠回车内,脸上显出些微的疲色:“护国寺。”
车夫干脆利落地应了一声,载着他飞速向城外驶去。待到了地方,家将谢观叶将他家侯爷的轮车放了下来,谢川流却抬手示意不用。
观叶看着他利落的身形,惴惴问道:“侯爷,您吃药到现在也有三日了,那失魂症怎么还没来?”
谢川流嗯了一声:“无妨。”
他说无妨,观叶的担心却半点也没减。一路忧心忡忡地送他上了山——宫变那日,侯爷听说夫人丢了,嘴上说着不管,回头便服了那能让他行走自如的凝风丹,依观叶看,他家侯爷那日是随时准备同贺家拼命呢!
谢川流倒确实觉得无所谓。
宫变之日,贺中玄死前说的那些话始终萦绕在他的脑海里。当日自己只看到了带领私兵的贺中玄……可他说“不止我们一家”又是什么意思?
谢家知道的那个“天大秘密”又是什么?
若不将此事理清,只怕大业仍不能成。
“您为夫人做得也太多了,又是抢亲又是买点心的……”观叶咕哝:“便是外室娘子对主家老爷,也没您这么能倒贴!”
“谢外室”眼风一扫。
观叶立即闭嘴,将手里的纸伞双手奉上。
“外室娘子”在这边被属下絮絮叨叨,“家主老爷”却显然轻松很多。
古嫣站在护国寺南边的山脚下,掀开官道上马车的车帘,对着里面半躺着的憔悴男子嘱咐道:
“大哥,出了京城,你先去吴中。侯爷都着人打点好了,必无纰漏。明菀钱庄的凭票我也给你带了一些……”
“宴宴。”满脸病容的古家长子握住了她的手腕,神情严肃:“你与谢侯爷的事,是真的?”
此人正是与二皇子同日受伤的古家大哥古松川,前些日古嫣之所以要进宫,也正是为了救他。
“是呀。”古嫣支吾了一句,打趣道:“大哥当日被困宫中,没喝上我的喜酒呢!”
“宴宴,你知道我要说的是什么。”
古松川身形瘦长,眉目清朗,是标准的文士长相。只是脸上不知怎地出了一些红疹,落下淡淡的印记来:
“二皇子遇刺当日我就在场,谢侯爷虽未亲自参与刺杀,但绝对与此事脱不了干系!你潜到他身边查父亲的事,这是与虎谋皮!”
古嫣眼中的笑容渐渐淡了,空着的那只手按住了古松川的手腕:“大哥,是谢侯爷抢亲,不是我主动潜入侯府。”
古松川叹了口气。
“大哥知道,你我兄妹三人中,只有你见到了父亲临去前的模样。你想拼尽一切查清杀父之仇,大哥又何尝不想?”他抬起重伤无力的手臂,想轻轻捏捏妹妹的脸颊:“可人生辽阔,你还这么小,不该将一辈子都搭在怨恨中。”
古嫣垂着头,一字字说得很慢:“我回不了头了,大哥。”
古松川喉头一紧,挣扎着坐了起来,他想抱抱他的小妹妹,却不知为何,总觉得有些陌生。
“那我再问你一句。”古松川枯瘦的手指捉住了古嫣的手腕:“阿锦是谁?”
古嫣倏忽抬头。
霎时间,仿佛连空气都凝结起来,山路上山风寂寂,好似一段说不出也不必说的实情。
“大哥既然这么问,想必就是都知道了。”古嫣美丽的眼眸变得冰冷起来,声音却打着颤。她拿起被子将他手腕盖住,又一点点抽回手来:“吴中是个好地方,大哥……便在那里等我,先不要回来了。”
古松川一时不知该如何作答。
打从阿嫣嫁入侯府,她好像已经有什么地方开始变了。与其说她是沾染了谢侯爷的调调,还不如说是有了侯爷撑腰,终于开始慢慢做自己了。
“一路珍重,大哥。”古嫣放下车帘,对车夫道:“路上若有什么不平顺的,就找乌衔纸的人,他们自会料理。”
车夫连声应了,马车辘辘消失在山道尽头。
古嫣默默看着,忽然感到脸上凉凉的,这才惊觉山上竟然落起了淅淅沥沥的小雨。她带来的伞落在了兄长车上,只好提着杏黄色的裙摆冒雨走回山上去。
她边走边想,古松川最后留给自己的话。
“依照惯例,贺家虽然谋逆,但贺皇后毕竟已经是皇家人,本该是被留下一命的。但是阿嫣,你知道谢侯爷是如何处置她的吗?”
彼时,一向稳重的大哥,竟然是轻轻颤抖的。
“他抹杀了她。从此以后,千载青书之上,今上只有一个元后谢沐娴,至于贺皇后——不会再有任何一个人知道她的存在。”
“宴宴,纵便是皇后之尊,天家之威,在谢侯爷眼中也不过蝼蚁。那么你呢?”
“谢侯爷所图必不在小,他当真需要我们古家这样门不当户不对的亲家吗?若是不需要,他为什么又要娶你?难不成是为了情意?”
雨水渐大,打湿了她的衣衫。古嫣拂去脸颊上湿冷的雨水,嗅着静谧山间的青松味道,不由得自嘲地笑起来。
什么情意嘛。
谢侯爷抢亲之前只见过自己一面,哪来的什么情意?想来,应当也不是为了自己那三脚猫的医术,若不然,怎么“成亲”以来,侯爷一次也没召自己做过治疗?
在这背后,必有图谋。
侯爷也说了,他们不过是表面夫妻。
但。
宫变那日,他将自己从黑暗中捞出来的时候,明明心跳如擂鼓;抢亲那日,他看着自己的目光也……
古嫣耳朵发着热,觉得说不出。
“等等!”她杏黄的衣裙湿哒哒地贴在身上,显得她原地跺脚的动作都有些狼狈可爱:“侯爷怎么知道我的小名?!”
将自己从那腌臜殿宇捞出来的时候,侯爷分明叫了一声“宴宴”!但这个名字本该只有家里人知道才是,连芍娘都不知道……
除了家人,她只告诉过一个人。
那就是护国寺里的陆银烟!
难道侯爷拷问了他?但侯爷拷问人家陆府公子……问自己小名干什么?!
转过山路,眼前忽然出现了一个人,一袭暗紫色王袍,手持七十二骨油纸伞,正在山道上静静地等着她。
一霎时雨势骤大。
那人的纸伞抬起一个边沿,无数细碎的水珠唰然飘散,露出那人冷峻又英俊的眉眼,露出他专注看来的目光。
“左右无事。”谢川流闲庭信步般走来,目光却可疑地一闪,露出发红的耳朵:“来接你回家。”
就是这一刻,古嫣心中忽然浮现出了一个极其荒谬,极其可笑,极其不可能的可能——
‘谢侯爷他,该不会是……心悦我吧。’
谢川流将她纳进伞下,淡声问:“同兄长聊些什么?”
古嫣正要作答,忽然瞟到他袖口沾染的一点血渍,霎时想起谢侯爷上午去做了什么。
‘不不不,’她立即在心里推翻了方才可笑的推论,脸现悲愤之色:‘侯爷如此反常,一定是我做错了什么事,他随时准备捅了我!’
谢川流:“?”
作者有话要说:作话:
古家大哥(抓住妹妹肩膀狂摇):“妹啊!你清醒一点!你觉得他为啥娶你?!难道是因为喜欢你吗?!!!!”
谢侯爷:“对。”
古家大哥:“……?!”